齐朗在事业和情感双重深渊中沉沦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并未在颜晓晴表面上平静的生活里激起太大的涟漪。或者说,是她刻意筑起的高墙,将那可能扰乱她心绪的波澜阻挡在外。
陈默的“观象”画廊里,她的个人画展筹备工作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陈默展现了他作为资深策展人的强大能力和人脉。场地布置、媒体宣传、藏家邀约…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专业而高效。颜晓晴那些充满痛苦与挣扎的作品,在他的解读和包装下,被赋予了“生命韧性与灵魂救赎”的深刻主题,吸引了圈内不少关注和好评。
“晓晴,你看这幅《蚀》的灯光角度,这样打下来,阴影的层次感是不是更强烈了?更能体现那种被吞噬又奋力挣脱的力量感?”陈默站在一幅色调沉郁、笔触狂乱的大幅画作前,侧头询问身边的颜晓晴,声音温和,眼神专注。
颜晓晴看着自己的画作在专业灯光下焕发出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力,看着陈默为她精心撰写的、充满哲思的展签文字,听着周围工作人员和受邀提前预览的评论家们低声的赞叹,她应该感到满足,感到事业上的巨大成功近在咫尺。
可心底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和挥之不去的疲惫。
是的,她感激陈默。他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医生,将她那些源自痛苦的、混乱的“病灶”,精心解剖、包装,变成了可供欣赏的艺术品。他给了她一个光鲜亮丽的舞台,一个被认可的机会。他成熟稳重,体贴入微,连她母亲李素华都对他赞不绝口,言语间充满了对未来女婿的期许。
这似乎是所有人眼中最“正确”的选择——告别混乱痛苦的过去,拥抱一个安稳、体面、能助她更上层楼的未来。
然而,只有颜晓晴自己知道,这份“正确”之下,是怎样一片荒芜的冻土。
每当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画布时,那些被陈默解读为“救赎”和“力量”的笔触,在她眼中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迷茫。她画不出新的东西了。灵感像是彻底枯竭。试图提笔,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艺术构思,而是齐朗绝望的眼神,父母联合施压时沉重的面孔,沈悦离去时那个决绝的背影…还有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被理智强行压抑、却从未真正熄灭的、对齐朗的复杂情感——爱、恨、怨、怜,交织成一张挣不脱的网。
她开始失眠。即使躺在舒适的大床上,闭着眼,齐朗在酒吧失控质问“他是谁”时那撕心裂肺的痛苦表情,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他父亲齐卫国那句“我们齐家丢不起这个人”的怒吼,母亲李素华苦口婆心的“晴晴,妈是为你好”的劝诫,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循环。
更让她喘不过气的是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时不时的“提醒”。
“晴晴,你看陈默多周到,连你画展的茶歇点心都亲自过问,选的还是你喜欢的口味。”李素华一边帮颜晓晴整理画室,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这样的男人,懂得疼人,才靠得住。比那些…只会让你伤心的,强太多了。”
“妈…”颜晓晴烦躁地放下画笔。
“妈知道你不爱听,可妈是过来人。”李素华叹口气,放下手中的画具,坐到颜晓晴身边,拉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齐朗那孩子…听说最近很不好。工作好像出了大问题,人也颓废得不成样子。唉,这就是命啊!当初他要是能扛住,能守住对你的心,也不至于…所以啊晴晴,你更要看清楚,选择陈默是对的!他经历得多,心性稳,能带你往前走,而不是把你拖进泥潭里!”
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颜晓晴的心。她知道齐朗很不好,林雨柔曾试图联系她,隐晦地提及齐朗的状态极差,希望她能去看看,哪怕只是说句话。但她拒绝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心软,不能再回头,不能再被卷入那无休止的痛苦漩涡。母亲的话,更是强化了这种“正确”的认知——齐朗的沉沦,恰恰证明了他的不可靠,证明她选择陈默的明智。
可为什么…心口那块地方,还是闷得发慌,疼得窒息?
***
画展前一周的某个下午,颜晓晴在陈默的办公室讨论最后的流程细节。陈默的手机放在桌上,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信息。颜晓晴无意间瞥了一眼,发信人名字让她瞳孔骤然一缩——**林雨柔**!
信息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颜晓晴的眼帘:
「陈先生,朗朗把自己关起来好几天了,水米未进,电话不接!我实在没办法了!求您看在晓晴的份上,告诉我他在哪?或者…能不能劝劝晓晴?只有她的话朗朗可能还听得进去一点!求您了!」
颜晓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水米未进?关起来好几天?齐朗他…他到底在干什么?!自杀吗?!
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理智和强装的平静。她脸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目光死死盯着那条信息,仿佛要把它烧穿。
陈默显然也看到了她的异样和那条信息。他脸上温和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但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他迅速拿起手机,锁屏,动作流畅自然。
“一个朋友,有点急事。”陈默的声音依旧平稳,试图将颜晓晴的注意力拉回来,“晓晴,我们刚才说到邀请函的名单…”
“陈默!”颜晓晴猛地打断他,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尖锐起来,她指着他的手机,手指都在发抖,“是雨柔姐!齐朗他…他怎么了?!什么水米未进?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陈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换上担忧的表情,叹了口气:“晓晴,你先别激动。林小姐是联系过我,说齐先生状态很差。但这是他的私事,我们…似乎不方便过多干涉。而且,”他顿了顿,看着颜晓晴苍白的脸,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提醒和…不易察觉的压迫感,“你母亲和我们,都希望你能彻底放下过去,专注眼前的生活和你的画展。你现在情绪波动太大,对身体和创作都不好。”
“那是人命!”颜晓晴激动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他要是真出事了怎么办?!陈默,那是雨柔姐在求救!”
“晓晴!”陈默的声音稍微沉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冷静点!林小姐是关心则乱,也许情况并没有那么糟。退一万步说,就算齐先生真的需要帮助,也有他的家人、朋友,甚至专业的医生。你呢?你现在以什么立场去管?前女友?还是那个被他深深伤害、现在好不容易开始新生活的人?”他站起身,走到颜晓晴面前,双手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目光深邃,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你去了,除了再次搅乱自己的心绪,再次被他拉入痛苦的漩涡,还能改变什么?除了让你的母亲担心,让关心你的人失望,甚至…让我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任产生裂痕,还有什么好处?”
他的话语逻辑清晰,句句在理,像冰冷的锁链,一层层缠绕住颜晓晴那颗想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心。立场…信任…母亲的担忧…画展…陈默描绘的“新生活”…所有的“正确”和“应该”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是啊,她以什么立场去?她去了,说什么?又能改变什么?除了证明她放不下,除了给所有人添乱,除了毁掉眼前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假象,她还能做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瞬间将她淹没。她看着陈默那双看似充满关切、实则带着无形掌控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窒息感。他说的都对,可为什么…她觉得那么冷?
“我…我知道了…”颜晓晴颓然地跌坐回椅子上,声音虚脱般无力。她低下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她瞬间泪流满面的脸。她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抑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和想要不顾一切去找他的冲动。
陈默看着她妥协的样子,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满意。他体贴地递过一张纸巾,声音重新变得温柔:“别哭,晓晴。你的未来应该是光明的,不应该再被过去的阴影笼罩。齐先生…会有人照顾他的。相信我,专注于你的画展,这才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事。”
颜晓晴接过纸巾,紧紧攥在手心,没有擦拭泪水。她只是低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着。
那天晚上,颜晓晴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公寓(她以画展筹备紧张为由,暂时婉拒了陈默让她搬去他更宽敞公寓的提议)。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蜷缩在沙发上。林雨柔那条求救信息的内容,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烧着她的脑海。齐朗水米未进、生死不明的样子,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母亲欣慰的唠叨,陈默沉稳的“为你好”,画展即将到来的光环…所有这一切精心构建的“完美未来”,此刻都变成了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牢笼。她被困在里面,连为那个曾经刻骨铭心、如今可能正在毁灭的男人流一滴担心的眼泪,都成了一种奢侈的、不被允许的罪过。
黑暗中,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溢出喉咙。她伤害了沈悦,如今,她又在以“正确”的名义,眼睁睁看着齐朗走向毁灭。而她,连伸出手的资格都没有。
“对不起…对不起…”她对着无边的黑暗,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对沈悦说,对齐朗说,还是对那个被“正确”绑架、内心早己千疮百孔的自己说。虐心的枷锁,从未真正解开,只是换了一种更精致、更令人绝望的方式,将她牢牢禁锢。画展的成功近在咫尺,而她的心,却在完美的假象下,寸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