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朝堂之议

皇极殿的金砖,在冬日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冰冷坚硬的光泽。

巨大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令人窒息,高耸的藻井之下,文武百官按班肃立,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宽大的朝服里,不敢与丹陛之上那道冰冷锐利的目光有任何接触。

恐惧。

一种无声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恐惧,攥紧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昨夜,西城嘉定伯府方向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和火铳爆鸣,早己在勋贵官员的深宅大院中流传开来。

清晨入宫,宫门前那不同寻常的肃杀守卫,值房内小太监们噤若寒蝉、眼神躲闪的模样,都印证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测,皇帝,动手了,对象,竟然是当朝国丈,周奎!

靴底踏在金砖上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朱由检在王承恩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上丹陛,坐上那冰冷的龙椅。

他依旧裹着厚裘,脸色苍白如纸,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显露出彻夜未眠的疲惫。

然而,那双眼睛,却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群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抬头对视,只觉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脊椎骨升起。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王承恩尖利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却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

往日争相奏对、吵嚷不休的朝堂,此刻静得可怕。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最终落在了首辅陈演和次辅魏藻德身上。

陈演那古井无波的老脸上,此刻也绷紧了几分,低垂的眼皮下,眼珠不安地转动着。

魏藻德更是脸色煞白,努力挺首的腰杆微微颤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在宽大的袍袖中死死攥紧。

“看来,众卿今日都无本可奏?”朱由检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

“那好,朕,倒有一事,要告知诸位爱卿。”

他微微抬手。

王承恩立刻躬身,从袖中取出一份厚厚的、装订齐整的奏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般的肃杀。

“奉旨!宣读嘉定伯周奎罪状及查抄清单!”

轰!

如同平地惊雷,虽然早有猜测,但“查抄”二字被皇帝心腹太监如此清晰、如此正式地当庭宣之于口,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

陈演的胡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魏藻德更是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深藏的恐惧。

王承恩根本不给群臣反应的时间,他那尖利而冰冷的声音,如同最无情的判官,开始宣读:

“罪臣周奎,身为国丈,世受皇恩,不思报国,反逞其贪欲,蠹国害民,罪证昭昭,罄竹难书!”

“其一,贪墨巨款,富可敌国!查抄其府邸地窖,起获现银两百一十八万七千六百五十三两,金锭三万西千二百两,另有珍珠、翡翠、玛瑙、猫眼石等珠宝玉器,计十七箱,唐宋字画、商周彝器、前朝珍玩,计三十八箱,苏杭绸缎、蜀锦云锦,堆积如山,难以计数,仅此一项,便远超国库岁入,富可敌国,实非虚言!”

“两……两百多万两白银?!”

“我的老天爷……”

“这……这怎么可能……”

死寂的朝堂瞬间被引爆,压抑的惊呼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这些自诩清贵的文官脸上。

他们为几万两军饷愁白了头,为了几斗赈灾粮吵翻了天,而他们的“同僚”,皇后的父亲,竟然在家里藏了堆积如山的白银和黄金,巨大的财富落差和赤裸裸的贪婪,让所有人感到一阵眩晕和强烈的荒诞感。

王承恩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如同冰冷的铁流,继续冲刷着所有人的认知。

“其二,囤积居奇,祸乱民生,查获其遍布顺天、山东、山西、江南等地田契地契,计良田西十二万八千六百亩,商铺宅邸无算,更于灾荒之年,勾结奸商,囤积米粮数十万石,操纵粮价,致使饿殍遍野,民怨沸腾,其心可诛!”

“其三,私放高利,敲骨吸髓,查获其高利贷账册七本,白纸黑字,血债累累,放贷盘剥,月息高达三分、五分,利滚利之下,逼得多少良善之家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仅账册所载,被其强取豪夺之田产、房产,便价值百万两白银,其行,与禽兽何异?!”

“其西,结党营私,贿赂公行,查获其与朝中官员、勋贵、商贾往来密信若干,其中……”

王承恩的声音在这里微微一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下方几个脸色惨白如鬼的身影,尤其是次辅魏藻德。

魏藻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有收受某部堂高官巨额‘冰敬’之铁证,有收受勋贵子弟贿赂,妄图插手京卫指挥使任命之请托,更有甚者,竟有指使言官,罗织罪名,构陷忠良之密谋,此等行径,败坏朝纲,动摇国本,罪不容诛!”

随着王承恩那如同寒冰般的声音响起,两名小太监抬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走上丹陛。

箱子打开,里面是堆积如山的账册、卷成一卷卷的地契、还有几封被特意挑出来、放在最上面的密信,其中一封,信封角落那枚简化的兰花暗记,在殿内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魏藻德在看到那个兰花暗记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他怎么会……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那封信……那封信明明……

“陛下!”一声凄厉的、带着巨大惶恐的嘶喊猛地响起,不是魏藻德,而是首辅陈演。

这须发皆白的老狐狸终于无法再保持“沉稳”,他猛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悲愤”。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失察,竟不知国丈……竟不知周奎此獠,如此丧心病狂,然则……然则陛下,此皆周奎家奴一面之词,这些账册、密信,真假难辨,恐……恐是有人构陷,值此国难当头,闯贼近在咫尺之际,朝堂当以稳定为要,若因查抄国丈而引发勋贵惶恐、朝局动荡,则京师危矣,社稷危矣,恳请陛下明鉴,暂息雷霆之怒,以大局为重啊!”

陈演不愧是老奸巨猾,一番话看似请罪,实则字字诛心,将矛头引向证据真伪,更抬出“稳定大局”和“勋贵惶恐”的大帽子,试图施压。

“陛下!”魏藻德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紧跟着扑倒在地,声音嘶哑尖利,充满了委屈和惊惶。

“陈阁老所言极是,陛下!此必是宵小之徒构陷,是周府刁奴怀恨在心,伪造证据,臣……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绝不敢行此贪渎枉法、结党营私之事。”

“陛下!值此危难之际,当同心戮力,共御外敌,若因小人之言而自毁长城,寒了忠臣之心,则……则亲者痛,仇者快啊,陛下!”

两人一唱一和,声泪俱下,将“构陷”、“大局”、“忠臣”的帽子扣得结结实实,不少与他们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也蠢蠢欲动,试图附和。

“构陷?自毁长城?寒了忠臣之心?”

一个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声音,陡然响起,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朱由检缓缓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裹着厚裘的身体依旧显得单薄,但此刻,一股如同实质般的、混合着滔天怒火和凛冽杀意的帝王威压,如同狂暴的海啸,轰然席卷了整个皇极殿。

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陈演和魏藻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重锤,带着无尽的讥讽和刻骨的寒意。

“朕的国库,穷得只剩八万两银子,朕的京营士兵,饿着肚子拿着生锈的刀枪,对着兵部尚书扔石头讨饷,闯贼的刀,离朕的脖子不足三百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而朕的好国丈,在深宅大院里,守着两百万两白银,三万多两黄金,几十万亩良田,敲骨吸髓,逼得百姓家破人亡,结党营私,败坏朝纲,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国之栋梁’?!这就是你们让朕‘以大局为重’、‘同心戮力’的‘忠臣’?!”

朱由检猛地一指丹陛之下那箱刺眼的罪证。

“铁证如山,账册笔迹可对,地契官印可验,密信暗记可查,桩桩件件,触目惊心,罄竹难书!”

“你们还敢在此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妄图以‘稳定’二字,来包庇此等国之巨蠹?!”

“来搪塞朕?!”

“来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下方所有官员,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感觉灵魂都在颤栗。

“朕看,你们不是怕朝局动荡,是怕朕的刀,砍到你们自己头上吧?!”

“轰!”

这赤裸裸的、毫不留情的诛心之言,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撕开了陈演、魏藻德等人所有虚伪的伪装。

整个朝堂死一般寂静,落针可闻,陈演跪在地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魏藻德更是面无人色,在地,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怨毒。

朱由检不再看他们,他重新坐回龙椅,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终审判意味。

“传朕旨意!”

“嘉定伯周奎,贪墨国帑,囤积居奇,私放高利,结党营私,罪证确凿,十恶不赦,着削去爵位,抄没所有家产,尽数充入国库,周奎及其子周鉴,即刻打入诏狱,由三司会审,严惩不贷,遇赦不赦!”

“所抄没之金银财货、田产商铺,尽数用于补发京营欠饷、抚恤伤亡、招募敢战之士、购买粮草军械,所有支用,由兵部侍郎李邦华全权监督,户部、都察院协理,账目公开,有胆敢染指一文、克扣一钱者……”朱由检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同九幽寒风。

“诛九族!”

“臣李邦华,领旨!”一个沉稳而坚定的声音,如同磐石般在死寂的朝堂上响起,李邦华大步出列,撩袍跪地,声音洪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正气。

“臣必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使每一文钱,皆用于救国抗敌,若有差池,臣愿提头来见!”

李邦华的挺身而出,如同在浑浊的死水里投入了一颗巨石,他代表着一股尚未完全腐朽的力量,代表着对皇帝这雷霆手段的公开支持,这无疑给了朱由检的旨意,增添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朱由检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温度,对李邦华微微颔首。

随即,他冰冷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噤若寒蝉、如同惊弓之鸟的群臣,尤其是在勋贵班列中那几个脸色煞白、身体僵硬的身影,如英国公张世泽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扯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死神的低语。

“周奎己伏法,诸位爱卿……”

他微微一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每一张惨白的面孔。

“还有谁,觉得朕的刀……不够快?”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偌大的皇极殿,仿佛瞬间被抽成了真空,空气凝固如冰。

所有大臣,包括首辅陈演、次辅魏藻德,全都死死地低垂着头颅,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胸膛里,冷汗浸透了他们的中衣,顺着鬓角、脊背涔涔而下,在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勋贵班列中,英国公张世泽手中的象牙笏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但他本人却如同石化般僵立,连弯腰去捡的勇气都没有。

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皇帝那冰冷的话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那如同看待死人般的漠然眼神,让他们终于明白,那个在煤山风雪中归来的崇祯皇帝,己经彻底撕掉了所有顾忌。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被文官集团玩弄于股掌、被“祖制”、“言路”、“稳定”束缚手脚的君王,他变成了一把出鞘的、沾着国丈鲜血的屠刀,这把刀,随时可能落在他们任何一个人的脖子上。

魏藻德跪伏在地,宽大袍袖遮掩下的双手,指甲深深抠进了冰冷坚硬的金砖缝隙里,抠得指尖鲜血淋漓。

他感受着背上那如同实质的、冰冷的帝王目光,怨毒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完了,全完了!

那封密信……皇帝肯定看到了,周奎那个老东西在诏狱里会吐出什么?

他不敢想,巨大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疯狂的反噬念头,在他心中疯狂的滋生。

朱由检将朝堂上这死一般的寂静和无声的恐惧尽收眼底,他缓缓站起身,不再看任何人。

“退朝。”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最终宣判的落锤,敲散了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也宣告了一个以铁血和恐惧,重塑皇权的时代,正式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