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琪在永和宫辗转反侧的每一夜,小燕子都在大理的星空下数着沙漏。她把对永琪的思念绣成帕子,密密麻麻的针脚里藏着三百六十五句“你何时归来”。班杰明架起画架,试图用画笔留住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却总在画布上洇开一片化不开的灰。
紫禁城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愉妃看着欣荣日渐憔悴的身形,终于将永琪堵在宫门前。“皇嗣关乎社稷,你当真要让五阿哥一脉绝后?”老福晋的拐杖重重杵在青砖上,惊飞了檐角的鸽子。永琪望着永和宫廊下褪色的喜字,突然想起小燕子用树枝在地上画“永结同心”时,笔尖带起的泥土都沾着鲜活的春意。
这一夜,永琪灌下三壶烈酒。醉意朦胧间,欣荣颤抖的手解开他的衣襟,温热的泪滴在他心口,竟比火焰更灼人。当晨光刺破窗纸,永琪望着枕边沾血的丝帕,终于读懂欣荣眼底从未说出口的卑微——她何尝不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另一只雀鸟?
消息传到大理时,小燕子正在洱海边放风筝。风筝线突然断裂的瞬间,金锁带来的家书也被风卷进浪里。“五福晋有孕”短短五个字,像把淬了毒的匕首,剜得她喉间腥甜。萧剑发现她时,少女正抱着湿透的信笺在礁石上昏睡,发间还缠着几缕海藻,像极了那年在漱芳斋被雨淋湿的模样。
三个月后,永和宫的海棠开得妖冶。欣荣临盆那日,永琪守在产房外,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喊,眼前却浮现出小燕子摔下秋千时,咬着嘴唇不肯落泪的倔强。当婴儿的啼哭响彻宫殿,他机械地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突然想起与小燕子在御花园偷种的那株蒲公英——风一吹,所有的承诺都散作了飞絮。
大理的秋来得格外早。小燕子剪去及腰长发,跟着班杰明踏上了异国商船。她站在甲板上回望苍山,白族姑娘送的银铃铛在风中摇晃,恍惚间竟像是永琪腰间玉佩的声响。而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永琪抱着儿子走过御花园,某片落叶正巧落在孩子掌心,叶脉的纹路,与小燕子留下的那枚银杏书签,竟分毫不差。
永琪抱着新生的儿子跪在愉妃面前,襁褓中的啼哭混着永和宫的檀香,将最后一丝侥幸碾碎成灰。他亲手将玉坠挂在孩子颈间——那是小燕子在南阳临别时塞给他的,边角还带着齿痕,是她无聊时啃咬留下的印记。当欣荣虚弱地唤他“王爷”,他终于明白,这场用血脉浇筑的责任,彻底撕碎了与小燕子的两年之约。
三日后,永琪将贝勒印信重重拍在乾清宫案几上。乾隆望着这个向来温润的儿子,第一次在他眼底看见燎原的火:“皇阿玛,儿臣愿放弃一切爵位,只求您准我南下。”窗外惊雷炸响,雨水顺着琉璃瓦倾泻如注,恰似他压抑多年的情愫决堤。
大理的风裹着雪山上的寒意掠过蝴蝶泉。永琪跌跌撞撞穿过苍山下的村落,马蹄溅起的泥浆糊满玄色锦袍。当他在萧剑的竹楼前勒住缰绳,屋檐下的冰凌突然坠落,在石阶上碎成晶莹的星子。
萧剑负手而立,腰间软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晴儿将茶盏重重搁在石桌上,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冷意:“五阿哥此番前来,是想让小燕子再当一次替身福晋?”话音未落,永琪己踉跄着扶住廊柱,绣着金线蟒纹的袖口滑落,露出内侧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
“金锁......当真将一切都说了?”永琪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竹楼后的竹林突然沙沙作响,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肩头,像极了那年漱芳斋的黄昏。萧剑冷笑一声,从袖中甩出一封皱巴巴的信笺,墨迹被海水晕染得模糊:“小燕子在船上发了三日高热,醒来就剪了头发。她说......”他顿了顿,看着永琪骤然惨白的脸,“她说与其当见不得光的影子,不如做漂洋过海的孤舟。”
永琪瘫坐在石阶上,掌心传来的凉意让他想起小燕子总爱往他怀里塞的烤红薯。远处传来白族姑娘的山歌,调子婉转却刺得他眼眶生疼。当萧剑说出“大不列颠”西个字时,他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好,好个班杰明......”
三个月后,永琪在广州码头卖掉了母亲留给他的翡翠扳指。船老大狐疑地盯着这个穿着粗布短打的汉子:“去英吉利的船九死一生,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喂了鲨鱼。”他攥着船票走向甲板,海风卷起衣角,露出内衬上褪色的并蒂莲刺绣——那是小燕子初学女红时,在他旧衣上歪歪扭扭绣的。
惊涛骇浪的日子里,永琪蜷缩在船舱角落,数着木板缝隙里漏进的月光。某个暴雨夜,商船险些撞上礁石,他在剧烈的摇晃中摸到怀中的玉佩,突然想起小燕子说过“我们是命定的有缘人”。咸涩的海水灌进喉咙时,他恍惚看见小燕子在船头向他招手,辫梢的红绸在雨幕中猎猎翻飞。
当大不列颠的尖顶建筑终于刺破雾霭,永琪的指甲己深深掐进掌心。他用最后的铜板换了匹瘸腿的马,沿着泰晤士河一路打听。深秋的伦敦下着冷雨,他在市集的人群中穿梭,听着陌生的语言,像极了那年在围场迷失方向的幼兽。
就在绝望啃噬着最后一丝希望时,街角面包店飘出的烤苹果香气突然攫住了他的脚步。熟悉的笑声混着风铃声传来,永琪猛地转身,看见橱窗倒影里那个短发女子——她穿着不合身的羊毛裙,却仍在追着卖花少年扮鬼脸,耳后的朱砂痣在夕阳下泛着熟悉的红。
“小燕子!”他的呼喊惊飞了屋檐下的鸽子。女子身形顿住,手中的花束簌簌掉落。当她缓缓回头,永琪终于看清她眼底翻涌的惊涛——那里有思念,有怨怼,更有被岁月磨平棱角后的释然。
秋雨渐密,两人隔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对视。永琪突然想起初见时那个从屋顶摔进他怀里的姑娘,此刻却觉得相隔了万水千山。小燕子弯腰捡起花束,花瓣上的水珠溅在他布鞋上:“永琪,你看,大不列颠的雨......”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似哭似笑的弧度,“不会把人淋成落汤鸡。”
远处钟楼传来钟声,惊起一群乌鸦。永琪望着这个在异国他乡蜕变的姑娘,突然读懂她眼中的决绝。或许有些裂痕,即便跨越万里重聚,也终将成为横亘在时光里的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