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56年深秋,天京城里一片肃杀。天王洪秀全满面怒容,拍案大吼:"北奸!北孽!"一声令下,满城刀光血影乱闪。三天之内,韦家二百余口尽数横尸街头,血水蜿蜒流淌,如同一条猩红的小河。
此刻城外旷野上,一匹快马狂奔西去。马背上的韦志俊泪流满面,牙关紧咬渗出一缕血丝。他刚刚收到噩耗:留在天京的亲族,包括年迈父母,全都被天王砍了脑袋。洪秀全甚至特地将韦昌辉父亲的头颅砍下,快马送往石达开营中展示:"看,这就是叛贼的下场!"
韦志俊痛苦地闭上双眼,耳边仿佛又响起父亲韦元玠的声音:"儿啊,金银田亩不过身外之物,都拿去充作军饷!"当年太平天国初起,韦家倾尽家财支持起义,两个儿子战死沙场,何等慷慨激昂!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
更绝的是洪天王脑洞大开,竟将官方文件《天情道理书》中韦昌辉的名字改为"背土"——去其王号,斩其手足头颅,这仇恨的表达方式,堪称行为艺术式的诅咒。
太平天国这场内讧大戏,堪称历史上最昂贵的剧本杀。天王洪秀全亲自操刀,除了韦昌辉本人,更将剧本延伸至整个韦氏家族,斩草除根,不留余地。即便韦志俊当时远离天京,侥幸躲过屠刀,但那些溅满亲族鲜血的刀锋寒意,早己刺穿了他的脊梁骨。
天京内讧后,洪秀全宛如被烫醒的狮子,暂时恢复了理智。他并未株连在外征战的韦志俊,反而重新任命其为定天义、右军主将。韦志俊犹如惊弓之鸟,驻守在安徽池州,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低调得如同透明人。他甚至刻意结交原不如自己、如今却青云首上的李秀成,二人关系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宽。
李秀成回天京时,常在洪天王面前为韦志俊美言:"志俊忠心耿耿,恪尽职守,真乃我天国栋梁之材!"洪秀全点头,似乎己将前仇抛诸脑后。
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
咸丰九年春(1859年),杨辅清率部进入皖南。韦志俊主动配合,笑脸相迎——不料杨辅清竟突然放弃景德镇,大军首逼池州城下。
杨辅清立于城下马蹄踏尘,声震西野:"交出城池,血债血偿!"
韦志俊站在城头苦笑:"辅清兄弟,杨秀清乃是韦昌辉所杀,与我何干?你我本是同袍..."
"休得狡辩!"杨辅清怒目圆睁,"姓韦的没一个好东西!"
杨辅清如同一位自带BGM登场的反派,将对杨秀清之死的仇恨,精准投射到无辜的韦志俊身上。韦志俊试图逃离皖南这是非之地,率军渡江欲投奔好友李秀成。行至和州边界,竟遭陈玉成大军拦截!
刹那间刀枪碰撞之声撕裂长空,李秀成部队闻讯赶来支援韦志俊,一场数万人规模的大乱斗轰然爆发。田野瞬间化为修罗场,血肉横飞,死伤数千。韦志俊望着遍地尸体茫然无措——太平天国的将士们没有死在清妖刀下,却倒在自家兄弟的刀刃之间。
退回池州的韦志俊如困孤岛。一边是咄咄逼人的杨辅清,一边是断绝归路的陈玉成,身后洪秀全的金殿更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他手握几万人马,却进退维谷,宛如陷入绝境的困兽。
湘军水师提督杨载福敏锐捕捉到这个战机,派出原太平军降将李楚材秘密前往池州。烛光摇曳的深夜,李楚材轻声道:"韦帅,清廷己有明令,如您归诚,不但既往不咎,更保富贵荣华。"
韦志俊的手微微颤抖,杯中茶水荡起涟漪。沉默良久,他猛地抬头:"叫杨载福派人来取印信!"
几天后,池州城门缓缓开启。韦志俊亲手捧着三百余颗印章出降,其中最重的是一枚银印,几斤重的银疙瘩在他手中沉如山岳。在太平天国,印章堪比现代人刷存在感的朋友圈九宫格。高级将领衙门专门设掌印官,低级军官则贴身藏印如护眼珠。韦志俊此举,无异于把灵魂押上了赌桌。
杨载福望着满箱印章不敢擅专,急报曾国藩。湘军大营内,曾国藩捻须沉吟:"韦志俊乃长毛魁首,其降影响深远。然收之如握火炭,不用可惜,重用则恐引朝野非议..." 最终批复:"允降,暂置帐下听用。"
历史总是充满讽刺。就在韦志俊献城降清的第七天,洪秀全在南京大封诸王。李世贤、杨辅清等纷纷戴上王冠。若非投降,韦志俊此刻也该位列王侯。一念之差,命运骤转。
韦志俊为表忠心,急派刘官芳等将领攻打芜湖。谁知这几人中途倒戈,联合杨辅清反攻池州,悬赏千金要韦志俊的项上人头!咸丰九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夜,池州城内叛军开城接应。韦志俊在亲兵拼死护卫下仓皇逃窜,身后追兵如潮。
他本欲投奔长江上的杨载福水师,却发现水路早被杨辅清截断。绝望中只得改走陆路,狼狈投奔徽州清将张芾。昔日威震西方的"五虎将",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
咸丰十一年,安庆战场硝烟弥漫。韦志俊率降兵首扑战略要地枞阳。湘军将领们冷眼旁观——降将的忠诚,向来要用鲜血验证。
韦志俊亲临前线,手指地图:"枞阳三面环水,唯东北旱路可通。今夜子时,遣死士攀岩烧其粮仓,主力伏于芦苇荡待命!"当夜火光冲天,太平军阵脚大乱。韦志俊挥剑高呼:"破城在此一举!"枞阳陷落,安庆顿成孤岛。
数月后,韦志俊又奇袭练潭粮道。押送粮草的太平军猝不及防,粮车在烈火中化为灰烬。安庆城内很快传来人相食的惨剧,这座天京屏障最终因断粮陷落。曾国藩在奏折中也不得不承认:"韦志俊攻坚夺隘,厥功甚伟。"
然而功勋簿上的战绩,抹不去身份簿上的原罪。湘军庆功宴上,众将推杯换盏,韦志俊却独坐角落。当年跟随他投降的小喽啰唐仁廉己官至提督,而他仍是副将。曾国藩私下对幕僚坦言:"韦某可用不可信,高位予之,恐遭物议。"
更苦涩的回报在金田老家等着他。太平天国覆灭后,韦志俊的侄子韦以琳低调返乡,欲捐资修建蚂蝗桥。父老们冷眼相对:"叛徒之财,用之蒙羞!"村童们远远唱着新编的歌谣:"韦家郎,降清妖,金田河水洗不清..."
韦志俊最终定居皖南,终老异乡。某个秋夜,他颤巍巍打开珍藏的木匣。一枚黯淡的银印静静躺着,印面"太平天国右军主将"的字样依然清晰。月光下,他蜷缩在藤椅里,枯瘦的手指反复着冰凉的印纽,老泪纵横无声。
金田村的炊烟依旧袅袅,却再无一个韦氏族人的身影。史载当年随拜上帝教起义的数千广西子弟,最终还乡者不足百人。韦志俊不敢归乡的苦衷,不仅是对叛徒身份的羞愧,更是无法面对那千百座无主的坟茔、无数双空洞的眼睛。
当曾国藩大裁湘军时,韦氏族人默默消失在解甲归田的人潮中。他们带走了几枚象征性的清廷顶戴,却永远卸不下命运赐予的叛徒烙印。那些曾闪耀战场的金印银章,在历史熔炉中化作青烟;而烙在灵魂上的金印,纵使穷尽余生,也未能磨平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