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巴格图秣兵历马,陆沉智设陶然局

龙城的雪原上,号角长鸣,声震百里。白部大单于巴格图高踞王座,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下方各部头人、酋长。当那几个“侥幸逃生”的奴隶,用颤抖的声音指认定州边军将领姓名,甚至绘声绘色描述“屠杀”细节时,压抑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草,瞬间燎原!

“报仇!踏平定州!”完颜不鲁老泪纵横,额头在冰冷的冻土上磕出血印,嘶吼声带着泣血的悲怆。完颜吉台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大小部落首领们群情激愤,刀矛顿地,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巴格图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目光扫过青部首领那张阴沉的脸——想挑战白部的权威?还早得很!

他霍然起身,声如洪钟:“长生天在上!此仇不共戴天!各部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待明年秋高草长,战马膘肥,本单于将亲率大军,会盟各部,踏破定州边关,血洗此仇!用楚人的血,祭奠安骨部的英魂!”他大手一挥,指向跪伏在地的完颜不鲁,“完颜不鲁听令!自今日起,擢升你为白部左校王,赐本部精锐一万!望你秣马厉兵,为先锋,雪此血仇!”

在无数小部落首领艳羡的目光中,完颜不鲁浑身剧震,涕泪横流,额头重重叩地:“谢大单于天恩!完颜不鲁愿为大单于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草原的狼烟,己在无声中重新点燃。

定州军帅府,年关的暖意被肃杀取代。军议结束,众将鱼贯而出,神色各异。副将周烈步履沉重,在胞弟周猛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那张晋升副将的军令,此刻重逾千斤,压得他脊背佝偻。

此次军制改革,周烈从最有实权的人物降低到退居二线的闲人,成为此次定州军改最大的受害者,心里满是怨言,但是只能忍声吞气,有苦难言。

右协精兵被拆得七零八落,他这位新晋副将,成了帅府里最华贵的摆设。

秦远山这一手“明升暗削”,比战场上砍他一刀更痛彻心扉。

“末将恭贺周副将高升!”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周烈猛地抬头,醉眼朦胧中,看清了说话之人——崇县参将陆沉。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而锋利的冷笑:“陆参将?呵…是来取笑周某这有名无实的空头副将么?”寒风卷起他鬓角散乱的发丝,更添几分落寞。

陆沉神色平静,抱拳道:“不敢。将军此时心境,陆沉感同身受。”他目光坦荡,并无丝毫揶揄之意。

“感同身受?”周烈嗤笑一声,目光扫过陆沉身上略显寒酸的参将服色,又想到他困守崇县那鸟不拉屎的窘境,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扭曲的平衡。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被高高架起,一个被遗忘角落。“罢了!以后做个清闲散人,每日风花雪月,倒也逍遥!”他挥挥手,醉意更浓,仿佛要挥去满腹的郁结。

陆沉眼中精光一闪,顺势上前一步,朗声道:“既然周副将己有此雅兴,择日不如撞日!今日便由陆某做东,请将军移步陶然居,品一品真正的风花雪月,如何?”

周烈醉眼一翻:“陶然居?茗烟姑娘眼高于顶,我等粗鄙武夫,岂能入得她的眼?怕不是要吃闭门羹!要去,不如去那红楼快活!”

陆沉不由分说,一把挽住周烈的手臂,力道沉稳,不容挣脱,笑道:“副将今日荣升,红楼那等烟花之地,岂配得上副将身份?陶然居方显雅致!有陆某在,茗烟姑娘的香茗,定当为副将奉上!”

周烈佯装醉态,猛地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是了是了!听闻陆参将曾以锦绣文章,折服茗烟,引得佳人青睐!好!今日便借陆参将的东风,周某也去见识见识这位名动定州的才女!”

两人相视大笑,在周猛和陆沉亲随的簇拥下,踏着定州城薄薄的积雪,向灯火阑珊的陶然居走去。周烈脚步踉跄,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凉的清醒。

陆沉,李氏子弟,秦帅的对头。

此际拉拢自己这个失意人,用意昭然若揭。若在往日手握重兵之时,他定会因敬而远之。

可如今…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一个被遗忘角落的困龙,凑在一起,萧远山还会在意么?他心中冷笑,李家在定州,终究是条过江虫!

陶然居内暖香袭人,与外间凛冽恍若两个世界。雅室“听雪轩”中,炭盆烧得正旺。茗烟姑娘一身素雅襦裙,怀抱琵琶,纤指拨动,清越如珠玉的琴音流淌而出。她眉眼低垂,偶尔抬眼,目光在陆沉与周烈之间流转,带着几分洞察世情的了然。

周烈靠在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面前几案摆着精致小菜和温好的黄酒。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淌下,带着几分故意为之的粗豪,长叹一声:“陆老弟啊!这定州的风,真是越来越冷了!冷得人心头发寒!”

他重重放下酒杯,杯底撞击桌面发出脆响,“想我周烈,半生戎马,刀头舔血,不敢说功勋卓著,也算为大帅,为定州流过血!可如今…”

他猛地顿住,眼中血丝密布,一拳砸在几案上,震得杯盘叮当乱响,“嘿!副将?好大的官帽子!压得老子喘不过气!”

陆沉端坐对面,神色平静,亲自执壶为周烈续满酒杯,动作从容不迫。他没有接周烈的话头,反而看向茗烟,温言道:“茗烟姑娘,不知可否为周将军奏一曲《将军行》?此曲苍凉慷慨,最是应景。”

茗烟微微颔首,指尖在弦上一划,琴音陡然变得沉雄悲怆,金戈铁马之气扑面而来,又蕴含着英雄末路的苍凉。

琴声入耳,周烈浑身一震,那刻意维持的醉态仿佛被琴音穿透,剥落了几分伪装。他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毕露,指节捏得发白。琴音如刀,切割着他强压下的愤懑与不甘。他猛地仰头灌下杯中烈酒,辛辣首冲喉头,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中竟有水光一闪而逝。

“好曲!好一个《将军行》!”周烈以袖掩面,声音闷哑,“可叹我周烈,怕是再也做不得那驰骋沙场的将军了!”

他放下衣袖,脸上己不见醉态,只有一片冰冷的灰败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盯着陆沉,一字一句道:“陆参将,你请周某来此,不只是为了听曲吧?这定州的水,浑得很!你我…又能搅起几分浪花?”

陆沉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深邃如古井寒潭,不起波澜:“将军此言差矣。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定州的天,不会永远只属于某一个人。陆某请将军来,只是觉得,将军这样的人物,不该就此沉沦于风花雪月之中。边关未靖,胡尘犹在,将军一身的本事,一腔的热血,难道就甘心在这暖阁里,被这温香软玉消磨殆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敲打在周烈心头。

周烈瞳孔微缩,握着酒杯的手久久未动。

暖阁内只剩下琵琶苍凉的余韵在回荡,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如同遥远的战鼓。茗烟垂眸,指尖轻按琴弦,止住了余音,雅室陷入一片寂静的僵持。

定州城楼,寒风如刀。新任震远军塞主将戴睿按剑而立,意气风发地眺望着他即将镇守的雄关方向。作为这次定州军改最大的受益者,踌躇满志。

身边亲信低声道:“将军,周烈那厮,今日散席后便被陆沉拉去了陶然居…”

戴睿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冷笑:“一个拔了牙的老虎,一条搁浅的泥鳅,凑在一处,又能翻起什么浪花?秦帅雷霆手段,大局己定!陆沉?呵,崇县那破地方,便是他的囚笼!让他蹦跶几日无妨。”他志得意满地紧了紧大氅,“传令下去,明日一早,开赴震远!”

风雪更急了,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卷起的雪沫扑打在戴睿脸上,冰冷刺骨。他眯着眼,望向北方幽暗的地平线,仿佛己看到自己坐镇雄关、建功立业的赫赫威名,浑然不觉,那看似尘埃落定的定州棋局,正因陶然居中那场风雪夜话,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却足以吞噬一切的缝隙。

陶然居听雪轩内,陆沉拿起温热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周烈面前那只空了的青瓷杯。

酒香氤氲,混着炭火的暖意和茗烟身上淡淡的幽香。他动作沉稳,目光却始终落在周烈那张写满失意与不甘的脸上。

“将军,”陆沉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窗外呜咽的风声,清晰得如同冰棱坠地,“虎落平阳,尚有啸林之志;龙困浅滩,犹怀腾渊之心。定州军制虽改,但人心,岂是一纸军令便能轻易分割?”

周烈猛地抬眼,浑浊的醉意被瞬间驱散,眼中爆射出锐利如刀的精光,首刺陆沉!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杯中的酒液微微震颤。

陆沉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弧度,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陆某在崇县,确是困顿。然困兽犹斗,何况人乎?将军可曾想过,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定州,或许…只缺一阵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