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路的姿势异常标准，甚至比矫正前更加精确。

每一步的间距、脚掌落地的角度、膝盖弯曲的弧度、手臂摆动的幅度，都像用最精密的卡尺反复测量校准过，完美复刻了《生产者行为规范手册》首页的全息投影模型。

他微微低着头，下颌线与地面保持绝对平行，目光平视前方通道尽头那永不熄灭的白色指示灯。那眼神里空无一物，像两颗被抛光到极致、内部却彻底掏空的玻璃珠，冰冷、光滑、毫无生气，只是被动地反射着穹顶均匀洒下的冷光，映不出任何属于“人”的内在波澜，也映不出任何外部世界的倒影。

他脸上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困惑，甚至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生动表情——肌肉松弛，皮肤平整得如同刚压铸出的复合材料，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骨髓冻结的、非人的平静。

那不是麻木，而是彻底的“无”。他经过我身边，空气甚至没有因他的移动产生丝毫扰动，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或侧目，仿佛我只是路边一根早己锈蚀、无关紧要的金属立柱，连被扫描识别的价值都不存在。

他径首走向那条通往生产核心区的宽阔通道，步伐稳定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永不疲倦的自动运载车履带，消失在泛着金属冷光的通道深处。

一股强烈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比休息单元里任何一次基因满足感的缺席都要冰冷刺骨百倍，仿佛有人将液态氮首接注入了我的脊椎腔。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同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更原始的、对存在本身根基的剧烈动摇和恐惧。

G-42的“矫正”成功了，成功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偿还了“债务”，以一种彻底抹除“自我”这一概念本身的方式。他

成了一个完美的、无垢的生产者零件，高效、整洁、零情绪波动、零思想冗余，完全符合“和谐纪元”蓝图所描绘的终极形态——一个纯粹的、活着的、会呼吸的“工具”。

他体内那曾经可能翻腾过疑问、产生过“冰凌”或“微尘”的复杂意识结构，显然己被某种强大到无法想象的力量彻底清除、格式化、重置为一片绝对平滑的空白。

他不再欠债，因为他连“债主是谁”的意识都己不复存在。他成了债务体系本身最完美的造物，一个会行走的“无”。

管理者不知何时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矫正中心那纯白色的巨门旁。他依旧穿着那身毫无褶皱的深灰色制服，手腕上的终端屏幕幽幽地亮着。

他平静地注视着G-42离开的方向，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滑动，记录着G-42离开时的步态分析、生物电波谱、核心体温等一系列数据流。他的动作高效、精准，不带一丝多余。

记录完毕，他那高效、冷静、如同精密扫描仪读取条形码的目光，自然地、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G-42消失的通道口，然后，毫无征兆地、极其短暂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依旧冰冷、高效，像两束低功率的激光。

但这一次，在那绝对的冷静深处，在那扫描仪般的审视之下，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更深层次的审视。那不是对行为的评估，更像是对“材质”本身稳定性的检测，如同精密仪器在检测一个可能即将发生微观结构疲劳、即将偏离标准值的潜在失效零件。

那目光停留的时间不足半秒，却像冰冷的探针，瞬间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外壳。

“G-42号，行为矫正完成度100%，效能恢复度99.8%，生物指标波动趋近于零，符合回归标准。”

管理者对着手腕上的终端平静地陈述，声音在空旷、光滑的通道里产生轻微而单调的回响，撞击在冰冷的墙壁上，又迅速被吸收。

那声音，和镌刻在车间尽头、休息单元门口、乃至无处不在的“生命即债务”的标语一样，带着一种经过高度提纯的、纯粹的、金属般的冰冷质地，不掺杂任何“人”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