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药气弥漫,死寂无声。
王宇哲躺在锦榻之上,双目紧闭,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如同上好的冷玉,唯有唇边那抹干涸的暗红,刺眼得惊心。玄色劲装己被褪下,露出精壮却遍布青紫瘀伤的上身,一道从右肩斜贯至左肋的狰狞刀痕,虽己敷上厚厚的金疮药,依旧隐隐透着血色,那是被赫连铁雄狂暴刀罡撕裂的印记。更致命的,是脏腑所受的震荡与经脉间残留的阴寒玄冥真气反噬的痕迹。
赵无咎,这位王宇哲从北境带来的心腹医官,眉头紧锁得能夹死苍蝇。他指尖搭在王宇哲腕脉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
“如何?” 皇帝萧衍负手立于榻前,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但周身散发的无形威压,让殿内本就凝滞的空气几乎冻结。他身后,几位须发皆白、在太医院供职多年的老御医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赵无咎收回手,对着皇帝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回陛下……世子爷外伤虽重,但筋骨强健,假以时日,尚可复原。只是……脏腑被赫连铁雄那蛮子的霸道罡气震伤,内息紊乱,更兼强行催动‘玄冥镇狱’绝技,引动本命真气反噬,经脉……受损极重!” 他顿了顿,艰难地补充道,“若不能及时梳理疏导,稳住本源,恐……恐伤及武道根基,甚至……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 皇帝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瞬间阴沉如水!王宇哲是他制衡北境、威慑西狄的关键棋子!更是刚刚在天下人面前为吴国挣回颜面的功臣!若此时折损……后果不堪设想!
“废物!” 皇帝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向那几个噤若寒蝉的老御医,“你们呢?!太医院养着你们,就只会说些‘静养’、‘温补’的废话吗?!”
“陛……陛下息怒!” 为首的老院判噗通跪倒,声音发颤,“世子爷伤势……乃宗师级力量反噬所至,霸道非常!寻常药石……恐难奏效!除非……除非有精通此等霸道真气疏导、或身负纯阳至刚内力的大宗师出手,以自身真元为引,助世子梳理经脉,镇压反噬!否则……否则……” 他不敢再说下去。
大宗师?当世大宗师凤毛麟角,且大多神龙见首不见尾,岂是说请就能请来?更遑论要耗费自身真元,为一个不相干的人疗伤?这几乎等同于绝路!
皇帝的拳头在袖中攥紧,骨节发白。他目光再次投向榻上气息微弱的王宇哲,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忌惮、倚重、恼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若王宇哲真成了废人……北境……又当如何?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
“呜……哥哥……哥哥……”
一声带着哭腔、稚嫩又惊恐的呼唤,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众人愕然回头!
只见偏殿门口,陆贞珍不知何时跑了进来!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赤着缠着白布的脚,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惶,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如同受惊的小鹿。她跌跌撞撞地扑向锦榻,根本无视了皇帝和满殿的御医!
“公主!” “拦住她!” 惊呼声响起,内侍下意识要阻拦。
陆贞珍却像没听见,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推开挡路的内侍,扑到了榻边!她看着王宇哲惨白的脸和身上狰狞的伤口,小嘴一瘪,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伸出颤抖的小手,似乎想碰触那些伤口,却又害怕地缩了回来。
“哥哥……疼……好多血……玉儿怕……” 她哭得抽抽噎噎,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悲伤而剧烈颤抖,那副天塌地陷、世界只剩下眼前这个受伤“哥哥”的绝望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意。
皇帝眉头紧锁,看着这个痴傻的女儿,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是真的关心则乱,还是……另有所图?
“玉儿,过来。” 皇帝沉声道,带着帝王的威严。
陆贞珍却像根本没听见,她突然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避开了王宇哲胸腹的伤口,极其轻柔地环抱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她把满是泪水的小脸贴在他冰凉的手臂上,带着浓重鼻音,用最稚气、最依赖、也最撕心裂肺的声音哭喊着:
“**哥哥不疼……玉儿抱抱……玉儿抱抱就不疼了……呜呜……哥哥醒醒……看看玉儿……玉儿乖……玉儿再也不乱跑了……哥哥不要丢下玉儿……呜呜呜……**”
这哭声,充满了孩童最原始的恐惧和依恋,毫无掩饰,毫无心机,只有最纯粹的、对被唯一依靠抛弃的绝望!声声泣血,句句锥心!
殿内众人,包括那几个见惯生死的老御医,都忍不住动容,鼻头发酸。这痴傻公主对世子的依赖,竟深至如此!
赵无咎看着陆贞珍紧紧抱着王宇哲手臂、哭得浑身颤抖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不忍和挣扎。他猛地想起什么,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陆贞珍缠着白布的脚——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琼芳殿那夜被瓷片割破的伤痕。
“陛下!” 赵无咎突然对着皇帝跪下,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臣……臣有一法!或可一试,暂缓世子伤势恶化!”
“说!” 皇帝目光锐利。
“世子所修‘玄冥真气’,至阴至寒!反噬之力亦是如此!寻常纯阳内力难以调和,反而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冲突!” 赵无咎语速极快,“但……但公主殿下!公主殿质……极为特殊!”
他猛地指向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陆贞珍:“公主殿下先天体弱,常年服用……‘温养’之药,体内自成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元阴之气’!此气至纯至净,温和包容,如同初春之泉!恰是世子爷体内狂暴阴寒反噬之力的天然‘容器’和‘缓冲’!”
赵无咎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光芒:“若……若陛下允准!臣愿以金针渡穴之术,辅以秘药,引导公主殿内这股精纯元阴之气,缓缓渡入世子爷体内!或可暂时安抚那狂暴的反噬之力,为世子爷赢得宝贵的喘息之机!待稳住本源,再图后法!”
“用玉儿的……气?” 皇帝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如同两把解剖刀,死死钉在赵无咎和陆贞珍身上!“对她可有损伤?!”
赵无咎身体一颤,伏得更低:“回陛下……公主殿内元阴之气本就微弱,强行为之……恐……恐会折损寿元,令其本就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但……但这是目前唯一能暂保世子爷性命、不伤其根基的法子!臣……万死!” 他重重叩首。
殿内死寂。
皇帝的目光在昏迷的王宇哲和哭得撕心裂肺的陆贞珍之间来回扫视。一个是他需要倚重、却己重伤濒危的北境利刃;一个是痴傻懵懂、却可能成为唯一解药的女儿……更是他心中那枚藏着惊天秘密的棋子!
折损寿元?雪上加霜?
皇帝的眼神变幻莫测,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准。”
“陛下!” 老院判忍不住惊呼,“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且心智……”
“朕意己决!” 皇帝厉声打断,目光如同寒冰,“赵无咎,立刻施为!若玉儿……有半点闪失,朕唯你是问!”
“臣……遵旨!” 赵无咎咬牙应道,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却不敢有丝毫犹豫。他迅速打开药箱,取出金针和几个特制的药瓶。
“不要!不要碰哥哥!坏人!走开!” 陆贞珍似乎被赵无咎的动作吓到了,死死抱住王宇哲的手臂,哭喊着,如同护崽的母兽。
“公主,得罪了!” 赵无咎狠下心,示意两个强壮的嬷嬷上前,小心地、却又强硬地将哭闹挣扎的陆贞珍从王宇哲身上拉开,按坐在榻边的绣墩上。
“放开我!坏人!玉儿要哥哥!哥哥!” 陆贞珍拼命踢打挣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哭喊声凄厉绝望。
赵无咎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歉意和决绝,手中金针快如闪电,精准地刺入陆贞珍头顶、后颈几处要穴!同时,一枚散发着奇异清香的碧绿色药丸被强行塞入她口中!
“呜……” 陆贞珍的哭闹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随即软倒下去,被嬷嬷紧紧扶住。她双眼迷蒙,仿佛陷入了半昏睡状态,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小脸上还残留着惊惧的泪痕,显得无比脆弱可怜。
赵无咎不敢耽搁,立刻将另一枚赤红色的丹药塞入王宇哲口中。然后,他凝神静气,双手如穿花蝴蝶,将一根根细如牛毛的金针,极其谨慎地刺入陆贞珍纤细手腕、心口周围的几处特殊穴位。
随着金针的嗡鸣,一股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带着淡淡温润气息的乳白色气流,开始从陆贞珍的指尖缓缓溢出,如同涓涓细流,在赵无咎小心翼翼的引导下,顺着连接两人手腕的一根特制空心金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滴地渡入王宇哲的经脉之中。
昏迷中的王宇哲,紧锁的眉头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丝。他体内那如同冰风暴般肆虐的阴寒反噬之力,在接触到这股至纯至净的元阴之气时,如同狂暴的野兽被注入了温和的安抚剂,虽然依旧凶猛,但那股毁灭性的狂暴势头,似乎被稍稍……中和、延缓了那么一丝丝。
这过程极其缓慢,也极其耗费心神。赵无咎额头汗如雨下,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皇帝站在一旁,目光幽深,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紧紧盯着金针连接处那微弱流转的乳白气流,又看向陆贞珍那张在昏睡中依旧带着泪痕、苍白脆弱到极点的小脸。他的袖中,那半枚玄鸟佩的冰冷触感,仿佛烙印在皮肤上。
折损寿元……雪上加霜……
这痴傻的躯壳里,那缕异世的灵魂……还能支撑多久?
这枚棋子……是废是留?
皇帝的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呻吟,从陆贞珍口中溢出。
她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总是带着懵懂茫然的眼眸,此刻却空洞得可怕,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和光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她的小脸白得透明,嘴唇没有丝毫血色。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到近在咫尺的王宇哲脸上。
王宇哲依旧昏迷,但脸色似乎不再那么惨白如纸,紧锁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许。
陆贞珍看着,看着。那双空洞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欣喜,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然后,极其缓慢地,她伸出另一只没有被金针固定的、冰凉的小手。
颤抖着。
极其轻柔地。
小心翼翼地。
避开了他所有的伤口。
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般,轻轻地、虚虚地,环抱住了王宇哲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
如同易碎的琉璃,拥抱着冰冷的磐石。
她将苍白的小脸,贴在他依旧冰凉的手臂上,感受着那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脉搏跳动。
没有哭喊,没有言语。
只有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如同梦呓般的气音,在弥漫着药味的死寂偏殿中,轻轻飘散:
“哥哥……不疼……玉儿……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