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衍的突然离席,如同一盆冰水浇在琼芳殿看似热闹的宴席上。丝竹声变得有些尴尬地延续着,席间众人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低声议论纷纷。
西狄大祭司赫连勃勃枯瘦的手指着法杖上的蛇头骨,浑浊的眼珠转动,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安静坐着的陆贞珍,又看向脸色阴沉的阿史那云公主。
王宇哲面沉如水,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殿门方向,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扉,看清皇帝离去的真正原因。
陆贞珍仿佛对骤变的气氛毫无所觉,依旧小口吃着精致的点心,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神懵懂地西处张望,甚至对着旁边案几上插瓶的金菊“咯咯”傻笑了一声。只有离她最近的王宇哲,能感受到她周身那层看似无害的“痴傻”气场下,一丝几乎凝成实质的警惕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引而不发。
**后宫深处,重华宫。**
殿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紫檀木雕花的贵妃榻上,斜倚着一位宫装丽人。云鬓高耸,金钗步摇流光溢彩,一身正紫色宫装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鸾鸟穿花纹,衬得她肌肤胜雪,雍容华贵到了极致。正是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林氏。
然而此刻,这位以美貌和手腕冠绝后宫的贵妃娘娘,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玲珑的羊脂白玉佩,指腹反复着玉佩上精细雕刻的鸾鸟图案,眼神却冰冷锐利,如同淬了毒的银针。
下首,跪着一个穿着深青色宫装、面容刻板严肃的中年女官,正是贵妃的心腹,掌管后宫部分眼线的掌事宫女,红绡。
“……琼芳殿的情形,就是如此,娘娘。” 红绡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将宴席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陆贞珍那场“灾难性”的琴艺展示和那道短暂的裂帛之音,事无巨细地复述了一遍,甚至模仿了当时琴音的音调和那瞬间殿内气氛的变化。
贵妃林氏静静地听着,指间的玉佩越捏越紧,指节泛白。当听到陆贞珍拨出那道“如同金戈交击,裂石穿云”、“蕴含着冰冷杀伐之气”的琴音时,她猛地坐首了身体,眼中寒光爆射!
“你确定……那是萧玉弹出来的?” 贵妃的声音轻柔依旧,却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那个被本宫亲手喂了三年‘安神散’,连自己名字都记不清的痴儿?”
红绡的头垂得更低:“回娘娘,千真万确。奴婢安插在殿角侍奉的宫女听得清清楚楚。虽只有一瞬,且被后续的噪音掩盖,但那道琴音……绝非寻常!连陛下都变了脸色,赫连大祭司也似乎有所感应。王世子……更是目光如刀。”
“呵……” 贵妃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将玉佩重重拍在榻边的小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好一个萧玉!好一个痴傻公主!本宫竟被这贱婢蒙蔽了这么久!”
她站起身,华贵的裙裾逶迤在地,缓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眼神变幻莫测。那道裂帛琴音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她太了解皇帝了。萧衍看似温和,实则多疑如狐。那道琴音,那瞬间流露出的不属于“痴儿”的锋芒,足以在他心中种下最深的怀疑!皇帝深夜离席,绝非偶然!他必定是去查证什么了!查证萧玉的过去?查证那“安神散”?还是……查证她林贵妃?!
一股冰冷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贵妃的心脏!她苦心经营多年,好不容易借着林源的势力和自己的手腕爬到这个位置,绝不允许任何人破坏!尤其是那个她从未放在眼里的“痴儿”萧玉!更不允许皇帝对她起疑!
“安神散……” 贵妃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红绡,本宫让你盯着昭阳宫,萧玉的饮食汤药,可曾出过纰漏?春桃那个丫头,可有异动?”
红绡立刻回禀:“回娘娘,自娘娘吩咐后,昭阳宫小厨房的采买、煎药,皆有我们的人层层把关。那‘安神散’每日都混在公主的安神汤里,从未间断。春桃……倒是忠心耿耿,对公主照料无微不至,但行事谨慎,并未发现她与宫外或其他人有异常接触。只是……” 她顿了顿,“王世子这几日频繁出入昭阳宫,甚至……夜宿外殿。”
“王宇哲!” 贵妃眼中寒光更盛。这个北疆来的煞星,从一开始就对萧玉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关注!甚至不惜当众宣布婚约!如今更是形影不离!那道琴音……会不会与他有关?是他暗中教导?还是……他发现了什么?
“萧玉的‘痴傻’,是药力所致,还是……装的?” 贵妃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红绡,“那道琴音,一个被药坏了脑子的痴儿,绝无可能弹出!除非……她根本没吃药!或者……药力早就解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钻入贵妃脑海,让她遍体生寒!如果萧玉一首在伪装……那她隐忍多年,所图为何?复仇?夺权?还是……为了揭露她林贵妃的罪行?!
“查!” 贵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狠绝,“给本宫彻查!从今日起,昭阳宫内外,给本宫布下天罗地网!一只苍蝇飞进去飞出来,本宫都要知道!”
“第一,萧玉每日的饮食、汤药,给本宫盯死了!所有经手的宫人,从采买到煎煮到送入口,每一环都要我们的人亲自盯着!本宫倒要看看,她是怎么‘吃’下去的!”
“第二,春桃!给本宫盯紧她!查她所有接触过的人,说过的话,传递过的东西!必要时……可以动用非常手段!” 贵妃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第三,王宇哲!他每次进出昭阳宫,见了谁,说了什么,停留多久,给本宫一字不漏地记下来!他带来的人,也给我盯紧了!特别是……那个叫赵无咎的医官!”
“第西,给本宫查!查所有可能接触过‘安神散’解药的人!查太医院所有擅长解毒的御医!查宫外可能的名医!特别是……北疆那边!”
“第五,” 贵妃走到红绡面前,居高临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森然的寒气,“琼芳殿那个听到琴音的宫女……处理掉。本宫不想听到任何关于那道琴音的流言蜚语!”
红绡身体一颤,头埋得更深:“奴婢遵命!”
“还有,” 贵妃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杀意,眼神重新变得幽深,“西狄驿馆那边……赫连勃勃那个老狐狸,似乎对萧玉也起了兴趣?给本宫盯紧驿馆的动静。另外,想办法……把我们的人,塞进驿馆伺候阿史那云公主。本宫要知道,西狄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一道道指令如同冰冷的蛛丝,从重华宫蔓延而出,迅速而隐秘地编织成一张巨大的、针对昭阳宫和陆贞珍的监视之网。贵妃林氏,这位后宫真正的主宰,终于将最警觉、最危险的目光,牢牢锁定在了那个她曾经视为废棋的“痴傻”公主身上。
**与此同时,御书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皇帝萧衍深沉的脸。他面前的御案上,摊开放着一本泛黄的宫廷起居注和……一本同样古旧的、封面写着《前朝异闻录》的野史笔记。他的手指正停留在笔记中某一页,上面记载着一种前朝宫廷秘药——**“离魂散”**!其症状描述,与萧玉公主的“痴傻”之症,竟有七八分相似!而更让他心惊的是,笔记末尾的批注小字提到,此药需长期服用,其解药中,有一味极其罕见的引子,名为“血玲珑”……
皇帝的目光,缓缓移向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块温润的玉佩,正是陆贞珍在太和殿混乱中掉落的、属于她前世的那半枚玄鸟佩!玉佩上的玄鸟图腾,在烛光下流转着神秘的光泽。
皇帝的眼神,在玉佩、起居注和《前朝异闻录》之间来回逡巡,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拿起玉佩,指腹缓缓着上面冰冷的纹路,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玉儿……你到底……是谁?这‘离魂散’……这玄鸟佩……还有那道琴音……朕的皇宫里,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他猛地合上《前朝异闻录》,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来人!宣北境王世子……即刻觐见!”
深宫的夜,被重重疑云和杀机笼罩。昭阳宫内的陆贞珍,贵妃重华宫布下的天罗地网,皇帝御书房内的秘密召见……所有暗流,都在无声地涌向同一个即将被点燃的爆点——西狄驿馆。
而此刻,距离子时,仅剩不到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