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舟将远行,京华初临

锦庭春深 Fishbaby 5484 字 2025-07-02 01:55

三日后,江南的雨势渐歇,天边透出一抹微弱的晴光,如同宣纸洇开的淡金颜料。沈清沅扶着母亲苏婉,在晚晴的搀扶下踏上吱呀作响的跳板。乌篷船的竹篙刚从青石板码头抽离,外祖母追上来的叮嘱声便被橹声揉碎在碧波里:“玉簪务必贴身戴!遇见穿紫袍的就低头走……”

画舫内舱陈设简朴,榆木桌椅擦得锃亮,临窗软榻铺着蓝白细格的棉垫。苏婉靠在锦枕上,指尖无意识地着袖中一方褪色的丝帕 —— 那是沈巍当年亲手绣的并蒂莲。她望着窗外逐渐缩小的白墙黛瓦,咳嗽声在雨声的间隙里显得格外清晰:“沅儿,你看那株老槐树,还是你三岁时爬上去掏鸟窝的那棵……”

沈清沅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烟雨中的古槐像一柄撑开的墨伞,枝桠间似乎还残留着童年的欢笑声。她递过温热的姜茶,触到母亲微凉的指尖:“娘,等事情了结,我们还回来住。”

苏婉苦涩一笑,指节叩了叩舷窗:“当年你父亲被贬,抄家的校尉说他贪墨库银二十万两。可我知道,他连自己俸禄都常周济寒门学子……” 她忽然攥紧女儿的手,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你外祖父信里提的‘皇家’,定是指当年构陷你父亲的势力。如今太后选才女,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晚晴捧着食盒进来,青瓷碟里盛着新采的莲蓬。沈清沅剥着莲子,听母亲讲起父亲在户部推行青苗法时,如何与保守派大臣据理力争。船行至扬州段时,河面忽然开阔,数十艘漕船首尾相接,桅杆如林。晚晴指着远处一艘鎏金画舫惊呼:“小姐快看!那船舷的蟠龙纹,比去年南巡的圣船还气派!”

沈清沅掀帘望去,只见那艘三层楼船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船头立着的侍卫铠甲锃亮,腰间佩刀的流苏在风中猎猎作响。二楼栏杆旁斜倚着一个男子,月白锦袍上绣着暗纹银鹤,手中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她们的画舫,沈清沅只觉那眼神像淬了冰的玉,明明温润却透着寒意。

“快放下帘子!” 苏婉猛地将她拉回舱内,胸口剧烈起伏,“那是…… 七皇子萧煜!当年你父亲查办盐引案时,就曾触怒过他的母族。” 沈清沅的心猛地一沉,难怪那目光如此锐利,原来竟是皇家之人。她摸到发间的白玉簪,触手生凉,仿佛能感受到祖母当年的体温。

画舫在运河上行了五日,两岸风光从烟雨杏花变成了白杨麦田。沈清沅在舱中整理行囊时,翻出一个紫檀木匣,里面装着父亲送的狼毫笔和一方端砚。砚台背面刻着 “首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那是沈巍的座右铭。她忽然想起幼时在沈府花园,父亲手把手教她写 “廉” 字,墨汁滴在她鼻尖,母亲笑着用帕子擦……

“小姐,您看这是什么?” 晚晴从箱底捧出一件石榴红的比甲,“这是老夫人特意找苏绣娘赶制的,说进京面圣不能失了气度。” 沈清沅接过比甲,指尖划过上面的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如丝。她想起外祖母连夜在灯下缝制的身影,眼眶不禁发热。

抵达通州码头那日,晨曦刚为城楼镀上金边。护城河上的石拱桥雕着二十西节气图,桥面被千万车马磨得发亮。沈府的老管家沈忠候在一辆青布马车旁,见到她们时,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夫人、小姐,可把老爷盼坏了!”

马车驶进朝阳门,石板路的颠簸让沈清沅有些眩晕。她掀开窗帘一角,只见街两旁的商铺挂着各色幌子,绸缎庄的伙计正往楼上扛云锦,茶馆里的说书人拍着醒木,惊堂木的声响混着驴蹄声,织成一片喧嚣。路过当年沈府旧址时,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 那里如今成了某位侯爷的府邸,朱漆大门比从前气派,却没了记忆中那株探出墙外的西府海棠。

外祖父沈敬之的 “翰林第” 坐落在棋盘街西侧,三进的宅院种满了修竹。正厅中悬着 “清正廉明” 的匾额,是先帝御笔亲题。沈敬之穿着素色长衫,鬓角的白发比三年前更多了些,他握着苏婉的手,半晌才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用过午膳,沈敬之将沈清沅叫到书房。黄花梨书案上摊着吏部的文牒,朱砂印泥在阳光下格外刺眼。“初选在畅音阁外,由礼部侍郎和太后宫里的刘女官主持。” 沈敬之推过一个锦盒,“这是你祖母留下的赤金点翠步摇,明日戴去,莫让人小觑了沈氏嫡女的身份。”

沈清沅打开锦盒,只见那步摇上的点翠羽毛在光线下变幻着蓝紫光泽,凤凰衔着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她想起外祖母说的话,轻声问:“外祖父,七皇子萧煜…… 究竟是怎样的人?”

沈敬之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低沉:“表面上是闲散王爷,爱逛琉璃厂,好收藏古画,实则城府极深。当年你父亲查盐引贪腐,查到他母舅头上时,案卷突然失窃,证人也离奇暴毙……” 他忽然指着墙上挂的《寒江独钓图》,“你看这渔翁,看似独钓寒江,实则饵钩早己沉入水底。萧煜此人,就像这水面下的暗流。”

沈清沅望着画中披蓑戴笠的老者,只觉那江雪仿佛落在了自己心头。她握紧白玉簪,簪身上的缠枝纹硌着掌心:“外祖父放心,我会小心。”

“还有件事。” 沈敬之从书架深处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卷泛黄的账本,“这是当年你父亲秘密誊抄的盐引底册,上面有几个模糊的印章,或许能成为翻案的关键。你找机会交给……” 他顿了顿,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交给这位在御史台当差的旧部,切记要在无人处。”

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沈清沅看着外祖父鬓角的白发,忽然意识到,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翰林学士,为了女婿的案子,早己在岁月中熬白了头。她将账本小心地藏入贴身处,只觉那份重量不仅是纸张,更是整个家族的命运。

晚晴端来热水时,见沈清沅正对着铜镜插那支赤金步摇。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颤,映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小姐,您好像瘦了。” 晚晴心疼地说,伸手想替她拢拢鬓发。

沈清沅握住她的手,看着镜中主仆二人的倒影:“晚晴,明日过后,一切都会不同了。” 她想起码头偶遇的七皇子,想起父亲蒙冤的卷宗,想起母亲咳得通红的眼眶,忽然觉得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 —— 咚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沈清沅吹灭烛火,却毫无睡意。她摸到枕下的白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黑暗中,她仿佛又看到父亲在灯下批阅奏折的身影,听到母亲在廊下弹琵琶的声音,那些记忆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今夜的月光串成一条长线,延伸向未知的明天。

京华的第一夜,沈清沅躺在床上,听着更声从一更到三更。远处隐约传来皇城的钟鸣,悠长而肃穆,像在为她即将到来的初选,奏响一曲低沉的前奏。她知道,从踏入京城的这一刻起,她就不再是江南烟雨中那个临摹《兰亭集序》的少女,而是肩负着家族冤屈与母亲期盼的寻路人。畅音阁外的初选,将是她踏入这盘棋局的第一步,而那支白玉簪,究竟是信物还是祸端,她不得而知。

夜露渐重,打湿了窗外的修竹。沈清沅望着窗纸上晃动的竹影,缓缓闭上眼。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父亲的清白,为了母亲的安康,也为了沈氏一族的荣耀。京城的天空,此刻正笼罩在一片沉沉的夜色中,而属于她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