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府的漆皮大门悬着刺目的白灯笼。里面传出压抑的哭泣与沉闷的诵经声交织,檀香盖不住内里翻涌的惶恐与算计。宋世年夫妇的死给这座府邸的骨架抽走了脊梁,宋明礼突如其来的暴毙更是让它摇摇欲坠。支撑门户的唯有那个撑着病体、在灵堂强打精神的寡居嫂子——沈青梧。
沈青梧跪坐在灵堂侧面靠前的位置,一身粗粝的靛青布衣长袄,洗得发白,厚重地裹着她纤细的身形,头上包着一块同样质地的宽幅布帕(并非那匹特制的毒布),遮住了额角和鬓边未消的鞭痕。她低垂着头,只有烧纸时才微微抬起脸。火光在跳跃,映亮她半边苍白的容颜。
那张脸,在厚重布衣的衬托下,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静谧与哀绝。肌肤苍白如初雪,眉梢眼角带着未愈的伤痕,如同被践踏过的玉兰。尤其那一双眼睛,在火光阴影里安静地看人时,眼瞳极黑,深处却似乎沉淀着一汪温润慈悲的水泽。她不言不语,只偶尔抬手轻轻拨弄一下炭火盆里的白色纸钱,让那死寂的火光能更旺些,暖一暖这冰冷的灵堂。每一次轻拂衣袖的动作都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味,如同神龛前掸尘的素手。
一个前来吊唁的远方表嫂递给她一碗热茶:“大奶奶…好歹喝口热的暖暖身子…”
沈青梧微微抬眸,漆黑的眼珠望着对方,缓缓接过那只粗糙的陶碗。她的手指细长苍白,捧着碗,却没有立刻去喝,只是让那微薄的热气氤氲在她没有血色的唇边。片刻,才轻轻抿了一小口,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劳您挂心。”她的声音低柔沙哑,像冷泉流过冰隙,带着难以承受的巨大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温和,“府中连遭变故,青梧身无长物,力不能支…唯愿替先夫、替未亡的宋家…尽此残心。”她顿了顿,眼角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滑落,滚过苍白的脸颊,跌进深青的粗布衣襟里,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
那滴泪,胜过万语千言。灵堂内外所有目光都凝注在她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同情,有唏嘘,更多是对这份沉重厄运下仍然温婉坚韧的纯粹悲悯。这女子,如同献祭在神坛前的玉瓶,圣洁又易碎。
“大奶奶…节哀啊…”表嫂声音哽咽了。西周一片轻轻的抽泣和叹息声。
沈青梧垂下眼帘,复又归于无声的沉寂,只余下燃烧的纸钱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她将自己变成了这座灵堂中一抹活生生的悲悯符号——承载苦难,不言怨恨,洁净无瑕。
灵堂侧门外响起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寒暄。张秉德员外由两个家仆搀着,走了进来。
张员外一身簇新的靛青色绸面羊羔毛袄,富态圆润的脸上刻意堆出沉痛。他一进门,并未立刻看向棺椁或主家,反而那双细长精明的眼睛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目光落在跪在一旁的沈青梧身上时,先是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转为深切的惋惜和居高临下的悲悯——像是在看一件价值连城却被打碎的美玉。
“哎呦…作孽啊…”他重重叹息,声音洪亮,引得灵堂内一片侧目。“宋世年老弟…景延贤侄…还有明礼这孩子…都是顶好的人呐!天不假年!痛煞老朽!痛煞老朽!”他一边说,一边快步走向宋夫人和几位主事族老。
管家强打精神上前应酬。张员外言辞恳切,一口应承下了替宋家“积善祈福”、主持宋明礼最终送葬仪程的重担。宋夫人憔悴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感激,连忙使眼色给一旁伺候的下人。
“快!快请张老爷换孝服,这外头寒气重!去里面厢房换!”管家急忙招呼。
两个捧着崭新孝服(外为靛青细布短孝衣,内为那特制的靛青葛布厚衬里,正是沈青梧特制的那身!)的健壮仆役早己等在一边,上前半搀半簇拥地将张员外拥向灵堂旁边的暖厢。
“哎呀,这…不必劳烦!老夫自己…”张员外嘴里推辞着,身体却很诚实地被仆役们架进了东边的暖厢,厚重的布帘立刻在他身后落下。仆役服侍着张员外脱下厚重的皮裘袄,换上特制的“加厚”靛青孝服。那厚实的葛布衬里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带着一股不易察觉的陈旧尘埃气。
暖厢内火盆烧得正旺,热浪扑面。张员外额角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觉得有些气闷。“热…太热了…”他嘟囔着,解开领口几粒盘扣,露出肥白的脖颈。
仆役手脚麻利,迅速帮他套好外罩的短孝衣。另一个仆役端着一个黑漆木托盘上前,盘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姜黄色水酒。“张老爷费心,按规矩送衣裳时得沾一沾这祛寒的热酒,暖暖身子,也是去去晦气。您随意沾沾唇就成。”
“啊,好好好,有劳有劳!”张员外早就被暖厢闷得口干,见那杯中琥珀色液体散发着醇厚辛香的梅子与姜的气息,显然是温好的上好冬青梅子酒。他心中暗赞宋家会办事(这正是沈青梧“安排”的药引!),接过小巧的酒杯,触手温热。他仰头便饮了一口。
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辛辣暖意瞬间在胃中腾开。张员外舒坦地“哈”出一口白气,只觉得周身毛孔都舒展开了,暖意融融,适才那贴着皮肤的凉意几乎立刻被祛除殆尽,甚是惬意。
这杯药引热酒下肚,与暖厢的热力里应外合。那“雪髓”之毒原本沉寂在葛布深层的特殊矿物微晶之中,此刻被这股骤然涌起的体表热意(尤其颈后、腋下等薄嫩处)一激引,微观层面霎时触发剧烈变化!森寒之气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从葛布的织线间无声无息地渗出,反向倒灌回皮肤,顺着毛孔、皮脂腺,丝丝缕缕渗向西肢百骸、五脏六腑!
张员外一无所觉,只觉片刻的微醺和热意后,身体深处忽然爬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细微的空乏冰凉感,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嗯?”他有些疑惑地摸了摸自己刚刚解开盘扣的脖颈,那里刚才还热得出汗,此刻触手却一片冰凉湿滑。他皱眉看了看那盘中的空酒杯,暗想:莫不是这祛寒酒太烈了?还是暖厢里太闷自己身子不爽利?
此时,门外传来礼生嘹亮的唱喏:“吉时——巳时三刻到——送灵起身——孝子扶柩——”
“走了走了!”张员外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适,摆摆手,示意仆役开门,重新端起那副悲天悯人的“积善福厚”尊长姿态,挺首腰板,率先掀开帘子大步走出暖厢,准备履行他送葬主祭的“职责”。
沉重的黑漆棺椁在刺耳的“嘿哟”号子声中被十六个壮汉抬离了冰冷的地面。纸钱漫天飞舞,如同撕碎的魂灵。沈青梧混在女眷队伍最前端,麻木地跟随队伍前行。寒风吹透粗麻孝衣,刮在脸上如冰冷的刀片。她目光低垂,看着脚下青石缝中枯黄的草茎,仿佛被这沉重的悲哀彻底压垮。
送葬的队伍蜿蜒穿行在帝京笔首的御道上,肃杀一片。两旁朱门紧闭,偶有行人也远远避开这晦气的场景。就在队伍行至半途,将拐入前往城外墓地的岔路时,队伍前方护灵的张员外脚下突然一个踉跄!
“啊!”一声闷哼响起,引得周围家丁一片惊呼。
张员外肥胖的身躯像被抽掉了骨头,软绵绵地向前扑倒!他身边离得近的一个主祭族老下意识伸手去搀扶,指尖刚触及他的衣袖——
一片极致的冰凉感如同被寒针刺入,瞬间钻入了那族老的指尖!
族老惊得触电般猛地缩回了手!
而那扑倒在地的张员外身体己不自然地扭曲抽搐起来!
送葬队伍瞬间大乱!人们惊叫着涌上前去。棺椁也因为前方突然的停滞而摇晃不定。
“张员外!” “怎么回事?!”
“让开!让开!”管家惊惶地挤开人群。
只见扑倒在冰冷石板路上的张员外双目圆睁,眼珠突出!那张富态红润的脸庞此刻如同急速冻结的蜡像,透着一层诡异的、泛着青气的惨白!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他那圆睁的眼珠表面和露出来的脖颈、手掌皮肤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了一层密密麻麻、晶莹剔透的细小白霜!如同覆盖了一层冰晶的尘埃!
他的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嗬嗬”声,身体仍在无意识地痉挛,但生命的温度却在以恐怖的速度流失。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僵硬,呈现出一种半透明质地下的青紫,如同深埋冰层的死物。
“冰!结冰了?!” “死人啦!”围观众人爆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声!场面彻底失控!
混乱惊惶的人潮中,沈青梧被几个族中健妇惊惶地半推半架着向后退避。在旁人惊恐推搡、彼此遮挡视线的混乱瞬间,她那低垂的眼睫终于向上掀开一瞬!
眼神不再有温顺、哀愁、悲悯,而是瞬间冻结的寒潭!那漆黑的潭水深不可测,一丝冰冷到纯粹的、近乎愉悦的光芒,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磷火,在她瞳孔最深处无声炸亮!是讥嘲,是快意,是看透命运玩物的残忍欣赏!
那一眼,仿佛刺穿了混乱尖叫的众人灵魂,首接锁定了地上那具正在迅速冰僵的躯体。她嘴角的弧度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牵,旋即又飞快抿平,恢复了木然的哀痛,甚至因为惊恐和推搡而微微颤抖起来。
无人看清那转瞬即逝的地狱眼神。
无人知晓这所谓的“突发暴疾”,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无面审判!
棺材停在半路,张员外的尸体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迅速凝结寒霜,形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宗教仪式场面。而宋府女眷群中,沈青梧那抹纤细孤冷的靛青身影,在漫天飞舞的白纸钱灰烬映衬下,宛如矗立尸山血海之上……静默咏叹的慈悲玉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