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旱烟熏疗与童年残影的集体梦
二舅的咳嗽声像破风箱,在午夜的土炕上格外刺耳。莉莉握着温度计的手悬在半空,屏幕显示39.7℃,却被二舅一把拍开:“拿开那玩意儿,老子当年发烧砍三天柴,汗出透了比什么退烧药都强!”
“可您现在不是当年了!”阿豪举着从县城药店偷买的布洛芬,铝箔包装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抗生素不会让您变弱,只会——”
“放你娘的狗屁!”二舅抄起烟袋锅砸向药盒,铝箔袋裂开,药片滚进炕缝,“当年你爹发烧喝了老子熬的旱烟汤,睡三天活蹦乱跳!小陈,去灶膛扒拉点烟灰!”
小陈推了推眼镜,算盘珠子在裤兜发出细碎的响:“根据药理学,尼古丁过量会导致——”
“少废话!”老张己经蹲在灶台前,用铁钳夹出半块烧透的旱烟饼,“二舅说啥是啥,当年我肺炎就是被他用烟袋锅熏好的。”
莉莉看着那团冒着青烟的黑色物体,想起专柜里的香薰精油,突然一阵眩晕。二舅却一把将她按在炕沿:“吸三口,治晕车!”
第一口烟钻进鼻腔时,莉莉感觉整个脑袋炸开。那不是香薰的优雅烟雾,是带着柴火味、土腥味、甚至羊粪味的混合体,像有人把整个冬天的灶膛灰塞进了她的肺。老张和小陈依次被按头熏烟,阿豪想逃,却被二舅瘸腿勾住脚踝,硬生生按在烟饼前。
“这是药?”阿豪涕泪横流,“分明是刑具!”
“刑具才能治贱病!”二舅咳嗽着往烟饼上撒了把盐,“你们这些人啊,闻不得土味,听不得真话,活像被抽了脊梁骨的傀儡!”
烟雾渐浓时,莉莉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看见老黄蹲在窗台上,尾巴摇成残影,而窗外的麦田里,站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那是七岁的自己,正举着消毒湿巾追着蝴蝶跑。
“别跑!你身上有细菌!”小女孩的声音尖细,蝴蝶翅膀上的鳞片落在她手背上,引发一阵剧烈的颤抖。
“莉莉,接着!”老张的声音穿透梦境,她猛地睁眼,发现自己正抓着小陈的胳膊,而对方的领口被扯得变形。
“我…我看见小时候了。”莉莉的声音沙哑,像含着碎玻璃,“我妈每天给我洗八次手,说外面都是脏东西。”
“巧了。”老张盯着跳动的火苗,眼神却飘向远方,“我小时候偷买冰棍,被我爹按在猪圈里闻猪屎,说‘再乱花钱就把你喂猪’。”
阿豪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我爹让我背《成功学手册》,背错一个字就关小黑屋,说‘强者不需要安全感’。”
小陈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我妈把我的玩具全换成计算器,说‘玩物丧志’,后来我真的不会哭了。”
烟雾在土炕上凝成薄雾,每个人的脸都变得柔和。莉莉看见二舅闭着眼,嘴角却挂着笑,仿佛在听一场只有他能听见的夯歌。老黄跳上炕,把脑袋搁在老张腿上,尾巴扫过莉莉的脚背,带来一丝温暖的触感。
“知道为啥让你们熏烟吗?”二舅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八度,“烟能熏走虚浮气,让人接地气。你们啊,太飘了。”
阿豪摸出藏在衬衫口袋里的实验室坐标,纸角己经被汗水洇湿。他想开口,却看见莉莉正用袖口擦眼泪,老张在给老黄挠下巴,小陈认真地把药片从炕缝里捡出来——那是他偷偷藏起的布洛芬。
“二舅,”莉莉轻声说,“您真的不用吃药吗?”
“老子命硬。”二舅翻了个身,炕席发出吱呀声,“你们啊,好好记住这烟味。以后回了城里,闻不到了,就想想老子的话:‘心干净比脸干净强’。”
后半夜,烟雾渐渐散去。莉莉靠在老黄身边,闻着它身上的草味和烟味,突然觉得比任何香水都安心。老张打着呼噜,手还搭在小陈肩上,后者握着算盘,珠子停在“3.14”的位置——那是他第一次逃课时的圆周率。
阿豪悄悄起身,把实验室坐标扔进灶膛。火光中,他看见二舅的旱烟袋挂在墙上,烟袋锅上的“韧”字被火映得通红。他想起父亲录像里的扁担,突然明白二舅的疗法从来不是折磨,而是把破碎的灵魂放在烟火里炙烤,让它们重新长出血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莉莉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泥坑里打滚,二舅、老张、小陈、阿豪,还有老黄,都在旁边笑。他们的笑声混着旱烟味、泥巴味、狗毛味,织成一张温暖的网,托着她不再下沉。
当第一缕阳光爬上窗棂时,二舅己经坐在门槛上抽旱烟。莉莉摸了摸喉咙,沙哑得说不出话,却发现老张和小陈也是一样。阿豪拿着镜子晃她:“恭喜,咱们都有二舅的烟嗓了。”
“挺好的。”莉莉看着老黄在院子里追蝴蝶,嘴角扬起自己都没察觉的笑,“至少现在,我们听起来像一家人。”
二舅的烟袋锅敲在门框上:“少废话,去把西厢房的马扎修修!明天有新病号来,没地方坐!”
众人起身时,老黄突然冲着墙角狂吠。莉莉循声望去,看见墙缝里露出半截金属物件,表面刻着与阿豪父亲实验室相同的齿轮纹路。二舅迅速用脚踢来稻草盖住,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愣着干嘛?”二舅又咳嗽起来,却摆了摆手,“去干活!”
莉莉转身时,看见阿豪正盯着那堆稻草,指尖在裤兜画出算盘的形状。她突然明白,有些秘密,就像旱烟的味道,会呛人,会流泪,但终将成为刻进骨头里的印记。
挺好的,她想,跟着老张走向西厢房。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