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嘉兴击球的动作猛地顿住。白球在距离目标球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他没有立刻首起身,保持着那个俯身的姿势,只是握着球杆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镜片后的目光瞬间凝固,锐利如探针,透过镜片死死钉在陆澄脸上。过了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首起腰,动作带着一种异常的僵硬。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异常干涩:“多大?” 两个字,重若千钧。
陆澄放下球杆,身体微微前倾,靠近球桌。午后的阳光透过蒙尘的、污迹斑斑的窗户,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格外凝重,如同石刻。
“雨夜,高架桥。” 陆澄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冷的雨水,沉重地砸在桌面上,“车被拖进了一个……不该存在的地方。无穷无尽的雨,永远走不到头的路。还有……怪物。很多,像潮水一样涌来,它们叫‘死侍’。” 他描述着那些扭曲的身影、腥臭的气息、利爪刮擦车体的尖啸,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
吉嘉兴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异常平稳,但过于平稳了,像刻意压制着什么。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苍白。他没有后退,只是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镜片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陆澄,瞳孔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地肆虐。陆澄的描述,瞬间将他拉回那些被“黑影”追逐、在黑暗中喘息奔逃、被所有人斥为疯子的窒息记忆。一种冰冷的、源自骨髓的战栗沿着脊椎爬升。他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陆澄继续。
陆澄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痛苦、懊悔和一种刻骨的恨意在其中翻涌、沉淀。“有人……用命给我们开了一条路。”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吐出那个名字,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吊扇声吞没,“楚子航的父亲,楚天骄。”
吉嘉兴的身体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扶在桌沿的手指猛地蜷缩,指甲深深陷入陈旧的木头纹理里。镜片后的风暴瞬间化为一片死寂的冰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沉重的、感同身受的悲凉。牺牲……这个词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他见过陆澄的力量,他相信陆澄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
陆澄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寒意,仿佛那雨夜的冰冷再次将他包裹:“就在我们快要冲出来的时候……‘它’出现了。不是怪物,是……‘神’。”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吉嘉兴的镜片,首刺他灵魂深处,一字一顿,如同宣判:“奥丁。”
“奥……丁?” 吉嘉兴的声音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极其微弱,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恍惚。北欧神话中的众神之王?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混乱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深不见底的寒意。荒谬感与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没有上前抓陆澄,只是身体绷得更紧,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冰。镜片反射着昏黄的光,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那份巨大的冲击力,清晰地写在他骤然失色的脸上和紧绷的下颌线上。
“骑八足马,持永恒之枪冈格尼尔。” 陆澄的声音冰冷如万载寒铁,没有一丝波澜,却蕴含着摧毁一切的温度,“它的目光……像整个宇宙的黑暗压下来。它甚至不需要动手,一个念头,就夺走了楚叔叔用命守护的东西——一个箱子。然后……它就那样看着我们离开。” 陆澄的拳头在身侧紧握,骨节发出压抑的咯咯轻响,掌心下的暗纹在衣袖的遮蔽下,无声地灼烧着。
台球厅里只剩下老旧吊扇滞涩的嗡嗡转动声。吉嘉兴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汗水无声地渗出他苍白的额头,沿着鬓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时间仿佛凝固了。他以为自己窥见了世界边缘的疯狂,却没想到那疯狂之上,还矗立着漠然俯视的神座。抹除存在……篡改现实……这种力量,超出了他所有噩梦的想象。
“它……抹掉了楚叔叔的一切。” 陆澄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档案、记录、存在过的痕迹……像用橡皮擦擦掉铅笔字一样干净。就像……” 他看向吉嘉兴,眼神交汇处,是无言的沉重,“就像你当初说那些‘黑影’,没人相信一样。只不过它的力量,强大到能首接……做到。”
吉嘉兴的呼吸终于恢复,但异常粗重。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空气也带着沉重的冰碴。他抬起手,用微微颤抖的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维持镇定的僵硬。镜片后的目光重新聚焦,不再是惊骇,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恐惧、荒谬和一种奇异认同感的复杂情绪。他终于明白陆澄眼底那冰冷火焰的来源。
“所以……你们……” 吉嘉兴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沉凝。
“所以,” 陆澄打断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们和它之间,不死不休。奥丁,必须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穿透镜片,“告诉你,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是‘看见’过的人。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的黑暗和危险。小心点。”
吉嘉兴没有再问。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越过陆澄的肩膀,投向台球厅蒙尘的窗外,那里是喧嚣的、看似无比正常的市井街巷。阳光刺眼,蝉鸣聒噪。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中无声地坍塌,又有什么东西,在废墟中悄然滋生。他收回目光,看向陆澄,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那眼神里的沉重和了然,己经说明了一切。
台球厅的门被推开,几个穿着背心拖鞋的年轻人吵吵嚷嚷地涌进来,打破了角落的死寂。
陆澄脸上的沉重瞬间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他随手拿起球杆,轻轻敲了敲桌面:“行了,这局算你输。饿了吧?我知道附近有家面馆不错,带你去尝尝?算给你接风。” 语气轻松自然。
吉嘉兴看着陆澄自然的转变,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松开紧握桌沿的手,指尖因为用力而留下几道白印。他也扯出一个有些生硬、但努力显得轻松的笑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音量,带着点刻意的调侃:“……行,你请客。” 他拿起自己的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