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国际空间站宇航员那声充满无尽悲凉的“永别了”的余音,混合着刺耳的电流噪音,彻底消失在死寂的空气里时,水晶大厅陷入了某种绝对的真空。连绝望的哭嚎和歇斯底里的尖叫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数百双眼睛,空洞的、涣散的、充满血丝的、盈满泪水的,都死死地盯着那块恢复了漆黑的主屏幕,仿佛那黑暗本身己经吞噬了所有的希望。
时间凝固了几秒。
随即,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更猛烈的、彻底的崩溃轰然爆发!
“不——!!!”
“空间站……空间站都没了!我们被抛弃在宇宙里了!”
“空气!病毒在空气里!我们吸进去了!我们都吸进去了!”
“开门!开门啊!让我出去!让我死在外面也好过变成怪物!”
“呜呜呜……妈妈……爸爸……”
哭喊、尖叫、捶打闸门的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发出的非人般的嘶吼、以及绝望到极点后的崩溃大笑……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冲击着水晶大厅伤痕累累的穹顶。人群彻底失控,像被投入沸水中的蚁群,在有限的空间里疯狂地冲撞、推搡、践踏。穿着华丽却破损服饰的女仆们被撞倒,纤细的手臂和光洁的小腿在混乱中被踩踏,发出痛苦的尖叫;后勤人员徒劳地试图阻止冲向闸门的疯子,却被推搡得东倒西歪。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呕吐物的酸腐、以及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项圈上的红光在疯狂涌动的人潮中急促闪烁,如同垂死者混乱的心跳。
薇薇安站在中央舞台的高台上,身体僵硬。冰蓝色的眼眸中,那层维持秩序的坚冰彻底碎裂,露出了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茫然。她手中的黑色控制器如同烧红的烙铁,悬停在那个红色的惩戒按钮上方,微微颤抖着。她看到了冲向闸门者眼中那种连死亡都无法威慑的疯狂——那是一种末日降临、万念俱灰后催生出的、同归于尽般的毁灭欲望。她毫不怀疑,此刻按下按钮引爆项圈,非但无法平息混乱,反而会立刻点燃针对她自身的、彻底的暴乱!在这座封闭的金属囚笼里,她这个曾经掌控生杀大权的“船长”,随时可能被绝望的“船员”撕成碎片!
“主管!”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混乱的声浪。是安雅,那个戴眼镜的女技术员。她不知何时艰难地挤到了高台边缘,脸上满是泪痕和灰尘,眼镜歪斜着,头发凌乱不堪。她指着自己手腕上那个闪烁微弱蓝光的通讯器屏幕,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内部……内部通讯……大部分区域……离线!能源核心……核心区……信号……信号中断!水循环……水循环站……信号微弱!蜂巢……蜂巢居住区……有信号……但……但人数……不对!少了很多!还有……还有观景平台……有生命信号……微弱……像是……像是受伤了!”
安雅断断续续的报告,如同冰水浇在薇薇安混乱的思绪上。堡垒内部也出问题了!不仅仅是失联和封锁!核心区域信号中断,意味着堡垒的“心脏”可能出了问题!水循环信号微弱,那是生存的命脉!而“蜂巢”居住区的人数不对……是有人被困在封锁区之外?还是……在之前的剧烈震荡中己经……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攫住了薇薇安:堡垒本身,可能也在崩溃的边缘!
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对失控人群的恐惧。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而稀薄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她必须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必须知道堡垒内部的关键区域状态!这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肃静——!!!”
薇薇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通过手腕上的微型扩音器,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却奇迹般地穿透了部分混乱的声浪。她不再试图威慑,而是将控制器高高举起,让那幽蓝色的指示灯暴露在疯狂闪烁的警报红光下。
“所有人!听我命令!”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濒临崩溃边缘的决绝,“想活下去吗?!想不被外面那些怪物撕碎吗?!想不被困死在这座堡垒里腐烂吗?!”
连续的、如同拷问灵魂般的质问,让核心区域最疯狂的骚动有了瞬间的停滞。无数双充满恐惧、怀疑和绝望的眼睛望向高台。
“那就给我安静下来!” 薇薇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凿击,“立刻!清点人数!确认位置!报告伤情!安雅!建立临时通讯节点!给我接通所有还能连上的区域!我要知道这座堡垒里还有多少活人!立刻!马上!否则,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
最后那句“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如同冰冷的现实之锤,狠狠砸在每一个被绝望冲昏头脑的人心上。求生的本能,暂时压过了崩溃的疯狂。混乱的声浪如同退潮般,虽然依旧充斥着啜泣和痛苦的呻吟,但失控的冲撞和捶打闸门的行为,渐渐停止了。人群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茫然地站在原地,或互相搀扶着,目光呆滞地望着高台上的薇薇安,又或是望向那些冰冷的幽蓝闸门,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审判。
“医疗标识人员!立刻行动!就地救治重伤员!” 薇薇安抓住这短暂的喘息之机,急促下令,声音依旧紧绷,但条理开始恢复。“后勤组!清点中央大厅区域人数!按原有分组!立刻!安雅!报告其他区域情况!”
“是……是!” 安雅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手指颤抖着在通讯器虚拟界面上快速操作。几个穿着带有明显医疗标识(白色十字袖标或特殊肩章)的女仆,以及几个看起来像是后勤管理的男子,开始强打精神,在狼藉的大厅中艰难地移动,辨认着熟悉的面孔,呼唤着名字,检查着躺在地上呻吟的伤者。
林默依旧靠在冰冷的、缠绕着合金藤蔓的断裂立柱旁。肋下的闷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忍。他冷眼看着薇薇安在崩溃边缘强行凝聚起一丝脆弱的秩序,看着那些在绝望中勉强执行命令的身影。他对“活下去”并无渴望,但眼前这从混乱到强制清点的过程,如同观察一场奇特的末日实验,带着一种冰冷的趣味。
很快,中央大厅区域的情况初步汇总到了安雅那里,再由安雅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汇报给薇薇安。
“中央大厅……区域……目前清点……” 安雅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数字都敲打在人心上,“女仆……侍者……表演者……共……一百七十三人。其中……重伤失去行动能力者……八人。中度伤情……需要协助者……二十一人。轻伤……基本能行动者……其余。”
一百七十三人。林默默默计算着。这显然只是堡垒内女仆总数的一部分。更多的人,应该被困在封锁闸门之后的“蜂巢”居住区。
“后勤及基础服务人员……” 安雅继续念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厨房……三人。保洁……两人。基础维护……两人。共……七人。均……轻伤。” 这寥寥数人,是维持堡垒最低限度运转的关键。
“技术组……” 安雅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巨大的恐惧,“除我之外……通讯主控台……艾莉森……信号中断前……报告控制室有……有剧烈震动和烟雾……之后……失联。能源监控……凯尔……信号……彻底消失。水循环监控……信号微弱……无回应。” 技术人员的损失,意味着对堡垒核心系统的监控和干预能力几乎归零。
“安保人员……” 安雅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无响应。所有佩戴蓝色或紫色项圈的安保人员……信号……全部离线。”
安保力量的彻底消失,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这意味着维持秩序的最后暴力倚仗,可能己经随着剧烈的震荡和某些区域的灾难性损毁而……不存在了。薇薇安手中那个控制器的威慑力,瞬间又降低了几分。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观景平台……” 安雅看向林默的方向,或者说,看向林默身后通往观景平台的那扇门。那扇门在剧烈的震动后似乎卡住了,并未完全关闭,留着一道缝隙。“……检测到……两个生命信号。一个……稳定。一个……微弱……疑似受伤。”
林默知道,那个稳定的信号是自己。而那个微弱的……是之前躲在绿植墙角落哭泣、项圈闪烁不定的女仆——苏茜。她在震动中被甩飞,撞到了墙。
“蜂巢居住区……” 安雅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和更深的忧虑,“信号……可以连接。但……人数……严重不符。登记在册女仆……应……西百六十二人。目前……区域封锁后……检测到的生命信号……只有……三百零五人。”
三百零五人?!
少了将近一百六十人?!
这个巨大的数字落差,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刚刚因为清点而勉强凝聚起一丝注意力的人群头上。
“人呢?!”
“少了一百多人?!”
“她们……她们是不是被困在外面了?在……在别的区域?”
“还是……还是己经……”(后面的话没人敢说出来)
恐慌再次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消失的一百多人,如同一个巨大的、不详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她们在哪里?是生是死?如果死了,是怎么死的?如果是被困在封锁区之外……那意味着堡垒内部,除了他们这片“孤岛”,还有其他地方可能存在着……未知的危险?
“继续尝试联系蜂巢内部!询问情况!” 薇薇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命令道。她转向大厅里被清点出来、还能勉强站立的众人,冰蓝色的眼眸扫过一张张惨白惊恐的脸。
“现在,报数!按你们原有的分组和编号!” 她的声音恢复了冰冷,试图用程序化的命令来维持秩序。“我需要知道每个人的名字和状态!从……后勤组开始!”
被点到名的后勤组那寥寥七人,如同受惊的兔子,在众人目光注视下,紧张地开始报出自己的名字和职务。
“张……张建国,厨房帮工,轻伤。”
“李……李桂花,厨娘,轻伤。” 一个身材微胖、脸色煞白的中年妇女,声音发颤。
“王……王海,保洁,轻伤。”
“赵……赵铁柱,基础维护,轻伤。” 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手上还带着油污的中年汉子。
……
后勤组报完,薇薇安的目光扫向医疗组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女仆。
“叶……叶澜,医疗组,轻伤。” 一个声音响起,冷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
林默的目光被这个声音吸引过去。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医疗标识服饰的女子,看起来二十七八岁年纪。她的制服也沾了灰尘,发髻有些松散,几缕黑发垂落在略显苍白的脸颊旁。她的眼神不像其他女仆那样空洞或极度惊恐,而是带着一种强自镇定的专注,正蹲在一个重伤员身边,用撕开的裙摆布料熟练地进行着初步的止血包扎。她的动作稳定而专业,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脖颈上那个冰冷的项圈红灯,似乎也比其他人闪烁得稍微……规律一些?林默注意到,她的项圈指示灯颜色……似乎比其他女仆的红色要稍微偏暗一点?是错觉,还是光线问题?
“苏……苏茜?” 薇薇安的目光扫过名单,对着通讯器里安雅提供的观景平台信号点名。她的声音通过扩音装置,清晰地传到了平台那边。
短暂的沉默。
“……在。” 一个微弱、带着痛楚和浓浓恐惧的女声,艰难地从观景平台那扇未关紧的门缝里传了出来。
“状态?” 薇薇安的声音冰冷。
“……腿……腿受伤了……动不了……” 苏茜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助。
薇薇安皱了皱眉,没再追问。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一首靠在大厅边缘立柱旁、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林默。” 她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是整个名单里,唯一不属于堡垒内部人员的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林默身上。数百道视线——惊恐的、好奇的、麻木的、怨恨的、甚至带着一丝病态探究的——如同实质的压力,落在他身上。
他是谁?
这个穿着昂贵却破烂西装的男人。
这个在灾难发生时,刚好踏入堡垒的“客人”。
这个……唯一的男性。
林默感受到那些目光。他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是一片沉寂的死水。他没有回应薇薇安的点名,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平静地迎向那些聚焦而来的、复杂无比的目光。
幸存者名单,在这一刻清晰,却又笼罩着巨大的谜团和更深的恐惧。三百零五名被困在“蜂巢”的女仆,下落不明的一百六十人,重伤的,轻伤的,消失的安保和技术人员,以及……这个身份特殊、沉默得令人不安的唯一男性——林默。
这座漂浮在末日地狱之上的空中囚笼,它的幸存者们,终于彼此看清了对方绝望的脸孔。而未来,如同堡垒窗外那深邃的宇宙,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