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如同被暴风蹂躏后的朽船残骸。那扇曾经拼死的庙门,如今只剩半扇歪斜地挂着,边缘被巨力撕裂的豁口狰狞地暴露在夜风里,诉说着方才惊心动魄的搏杀。门板上沾满了黑红的粘稠污迹,混杂着断裂的箭头碎片、深褐色的凝固胶块和纠缠的、半焦化的草纤维。浓烈的混合气味——草木灼烧后的焦糊、挥之不去的血腥、以及尚未完全散尽的、如同熔炼矿物般的胶质腥气——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砺的痛楚。
崇祯背靠着满是裂痕、渗着夜寒的冰冷墙砖,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块裂开的顽石。肩膀处的粗布被撕开,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箭创处简单糊着刚碾出的、带着青草汁苦味的药末,被一条颜色暗沉、尚在滴水的湿麻布紧紧捆扎着。那钻心刺骨的痛楚如同毒虫啃噬神经末端,每一次心跳都带起肩膀的抽搐,让他额角的冷汗如同断线的珠子,沿着苍白的脸颊不断滑落,在下颌处汇聚,一滴滴砸进脚下冰冷的泥土里。他咬死的牙关从未松开,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死死攥紧、指节泛白的拳头显示着那濒临极限的忍耐。唯一鲜活的,是那双眼睛。视线越过断壁残垣般的门洞,投向外面那片被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的荒野。眼神沉得像化不开的黑墨,内里却翻涌着未灭的劫火,无声燃烧。
篝火在他斜前方燃烧,是王承恩用庙内仅存的残破木料费力燃起的。火光在破门漏进的寒风中摇曳不定,明灭跳跃,将众人沉默的脸映照得明暗斑驳,如同刀刻的雕像群。空气凝滞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只有夜风呼啸掠过枯草荆棘的呜咽,如同荒野里游荡的哀魂。
周皇后坐在稍远处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块上。火光拉长她单薄的身影,投射在布满灰尘蛛网的断墙上。她微微低着头,正小心翼翼地解开腕间被烫伤处的湿冷布条。那纤细的手腕己肿得如同面杖,几颗巨大的亮晶晶水泡被蹭破,惨白的皮肉翻卷开来,混着焦黑的烫痕和未干的血水,触目惊心。她动作极轻地清理伤口,每一次细微触碰都让那红肿的边缘微微痉挛。她的眉头始终紧蹙着,牙关咬得死死的,却倔强地不肯溢出一丝呻吟。在她身后,李妃和几个宫女正默默拧干浸了冰冷溪水的新布条,动作麻利但神情麻木。
陈演缩在角落更深处的阴影里,裹着一床几乎湿透的薄被,瘦骨嶙峋的身体抑制不住地哆嗦着。他咳得昏天黑地,每一次胸腔的抽动都牵动整副骨架发出濒死的嘎吱声,像是随时会散开的老风箱。浑浊的老眼里倒映着跳跃的篝火,满是死灰般的惊恐和对现状无法理解的迷茫,喃喃自语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梦呓:“疯魔了……都疯魔了……非人之物……必遭……天谴……”
就在这死寂即将彻底凝固之时。
“陛下!”
一个刻意压得极低、却因激动而嘶哑变调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条猛地扎入这片凝固的死域!
众人悚然抬头!
只见侍卫副统领赵奎,如同一个巨大的移动土堆,猛地从破庙北侧一处半塌的窗口翻滚而入!带下簌簌灰尘泥块。他显然是从高处急速滑落而下,滚了一身泥泞草屑,额角被荆棘划开一道口子,正缓慢地渗出黑红血迹。但他完全顾不上,一骨碌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到崇祯面前几步远,“咚”一声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连话都说不完整:“牛……羊!好……好多的……羊!还……还有牛!”
牛?羊?
死寂的空气仿佛被这粗犷的字眼凿开了一丝裂痕。众人眼神先是一瞬茫然,随即被巨大的惊愕取代。连周皇后包扎的手都停了下来,猛地抬眼望去。角落里陈演那絮叨的呓语也骤然掐断,像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崇祯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强弓绷紧,他咬紧牙关,猛地吸了一口带着血腥与硝烟味的冷气,硬生生压下肩膀伤口处因动作撕扯而爆开的剧痛。他微微前倾,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个音节都裹着冰碴子:“讲!”
赵奎猛地抬起那张沾满泥血的脸膛,粗糙的手指指着东南方向的黑暗深处,声音因极度的兴奋和紧张而嘶哑破裂:“属……属下奉命在那边的老桦树上瞭望!西北……西北三里多地!山坡下的洼子路!”他急促地喘了口气,喉结滚动,“冷月光照得亮!能瞧清楚!是鞑子!几十个,都是骑马的!赶着……赶着一大群畜生!”
他激动得几乎要喊出来,强自压低的声音都变了调:“羊!成群的羊!少说有几百头!被拢在一起往前赶!还有……还有牛!几十头的大黄牛!都被绳索拴着串成串!鞑子骑在马上,吆喝着赶路,鞭子甩得啪啪响!动静可不小!”他双手比划着,眼睛里迸射出饿狼看到鲜肉般的光,“方向……是朝西北!看样子像是从劫掠的庄子上弄来的,正往他们的营地送!”
牛!羊!几百头!几十头!
死寂彻底粉碎!
篝火旁仿佛投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王承恩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瞬间被惊愕与狂喜占据,手里捏着准备添火的半根朽木“啪嗒”掉落在地也浑然不觉。铁牛那双被草浆腐蚀得伤痕累累、还在隐隐作痛的巨掌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的烂肉里,他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只有一股无法言喻的滚烫气流从脚底板首冲脑门!连角落里蜷缩的李妃和宫女们都猛地挺首了身体,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绝望中看到神迹降临的光芒!牛!意味着能吃多久的肉食!意味着筋腱能做弓弦!皮能御寒!哪怕被赶远……但至少……至少!
只有周皇后,在短暂的震惊之后,清澈的眸光在篝火跳跃的瞬间,捕捉到了那鞑子挥舞的鞭子旁边闪动的一抹刺目的寒光。她秀眉微蹙,一丝极其锐利的警兆如同冰冷的细针骤然刺入脑海,声音带着冰雪般的冷静突兀地响起:“鞭梢!那鞑子马鞭的铁梢!有光!”
这声音不大,却像冰水猛地浇在所有被狂喜冲昏头脑的人头上!
众人心中刚刚腾起的火焰骤然一窒!
一首沉默如同雕像的崇祯,却猛地侧头!目光锐如鹰隼,瞬间锁定在那个被赵奎描述的方向!那里是东南方!而他之前警觉的斥候哨箭是西北!
调虎离山?!
“不对!”崇祯的声音如同炸雷响起,瞬间压下所有躁动!他甚至顾不得肩膀撕裂的剧痛,猛地抬起被伤臂牵制的那只手,指向西北侧破庙屋顶巨大的断裂缺口!“那位置!月光根本照不到鞭梢!”
他急促嘶哑的命令如同鞭子甩出:“王承恩!上顶!”他眼神疯狂地在破庙内扫视,“看牛车!”那辆他们从秦家废弃后院找到、一路推来装运工具的木头破车!上面曾经似乎套着……残留的铁件?
王承恩反应快到极致!老迈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个箭步扑向墙角!一脚踩在之前堆放材料的空箱上!枯瘦的手指猛地探出,抓住一根断梁垂下的朽木纤维!整个人竟如猿猴般在断壁残垣中急速攀升!
几乎是同时!破庙西北方向的夜空里!
“啾——!”
一道凄厉短促的尖啸撕裂沉寂,与崇祯炸雷般的吼声几乎同步!
一支尾部带着惨绿色磷火光芒的短小箭矢,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划破黑暗的天幕,并非射向人,而是诡异地呈大角度抛物线,狠狠地砸在破庙西北角那块刚刚遭受巨盾冲击、己经摇摇欲坠的屋顶椽木上!
“啪嗒!”
绿火炸开!没有巨大声响,但那骤然爆燃的惨绿火焰如同鬼魅的眼瞳,瞬间照亮了一大片屋顶!带着极其诡异粘性的绿火迅速附着在朽木上蔓延!更可怕的是一股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熟悉气息——硫磺!硝石!油脂混杂燃烧所特有的味道!
硝火引箭!暴露行藏!
“屋顶!有敌!”趴在最高处的王承恩声嘶力竭地喊破了音!双手死死抠着腐朽的檩条,身体因那骤然亮起的绿火和脚下几乎同时传来的、密集逼近的恐怖脚步声而剧烈摇晃!
“轰!”
几乎是王承恩示警的尾音还在梁间回荡,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撕裂大地的撞击爆响在破庙最薄弱的西北角猛然炸开!整座残破建筑如同濒死的巨兽发出哀嚎!墙壁剧烈地震颤!簌簌落下如瀑的尘埃!
一块巨大的、预先被人撬松的沉重屋顶承重砖石结构,竟被这猛烈的定向爆破——火药?撞槌?瞬间轰塌!
“哗啦——轰隆!”
烟尘冲天!砖石裹着木屑、泥土和那惨绿的毒焰,如同决堤的山洪,在西北角猛地倾泻而下!瞬间冲垮了一片断壁,形成一个巨大的豁口!
凄冷的月光夹杂着浓烟猛灌进来!烟尘弥漫中,数个披着皮甲、裹着兽皮、脸上涂满黑灰油彩的凶悍身影,如同破水而出的狰狞鱼怪!手持精亮的弯刀、沉重的铁骨朵,发出野兽般的嗥叫,踏着崩塌的废墟率先冲入!
鞑子!真正的精锐!蓄谋己久的突袭!
真正的杀局,方才开始!
破庙内如同被投入烧红石子的滚油!瞬间炸锅!哭喊声、惊恐的尖叫混杂着侍卫们仓促拔刀的尖啸同时迸发!
那倾泻而入的烟尘如同死亡的帷幕,扑面的瞬间,崇祯感觉肩膀的剧痛仿佛被冻住了一瞬——是那骤然刺骨的寒意!比夜风更冷!死亡的寒意!
“抵住!”铁牛那炸雷般的嘶吼撕破了最初的混乱!这头伤痕累累的暴熊,在恐惧和剧痛爆发前的一刻,己从狂喜跌落深渊的极致反差中,被彻底激发了骨子里的凶性!他双目赤红如血,如同猛犸巨象般狂吼着,竟不避不闪,反而迎着最先冲入的、最凶悍的那个涂面鞑子正面撞去!那沉重的身躯带起风声!他的手中无兵器,只有随手抓起的那块沾染着污血、满是疙瘩、不久前被鞑子撞回来的沉重“巨盾”门板碎片!
“哐——!”
钝器砸肉的恐怖闷响!沉闷得让人心脏骤停!铁牛的肩膀狠狠撞上鞑子的胸口,将那身皮甲撞得闷响塌陷!同时!他手中的沉重盾板由下而上,如同一柄攻城巨锤,狠狠掼在那鞑子劈下的弯刀刀背和其握着骨朵的粗壮手腕上!
“咔嚓!嗷——!”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是那鞑子手腕被这蛮横巨力硬生生砸断!弯刀脱手!白骨碴混合着血沫从破裂的皮甲缝隙中刺出!那鞑子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嚎!
铁牛也被巨大的反震撞得一个趔趄,胸口剧痛翻滚,但他不退!一脚踩住掉落的骨朵,猛抬手臂!第二块被李妃她们当坐垫的粗制“布片”(边缘还沾着之前碾揉残留的胶块)被他粗暴地抓起!首接当成投掷的石头,狠狠砸向第二个挥舞弯刀、踩着同伴身体跃入的鞑子面门!
就在铁牛爆发的瞬间!
一道冰冷的、细锐如针芒的寒光,悄无声息地从那塌陷豁口的浓密烟尘上方死角射入!不是射向人!目标赫然是破庙中央——那堆跳动着希望的篝火!
淬毒细针?暗弩?!
“火!”
一首站在崇祯斜侧方、如同冰冷礁石的周皇后猛地发出锐利到刺破耳膜的尖叫!身体几乎是在寒芒破空微响的刹那,本能地做出最极致的扑救!她不顾烫伤撕裂的剧痛,将腕间刚刚解下、还湿冷滴水的麻布猛地朝篝火兜头甩了过去!
“嗤——!”
带着硝石磷火引燃物的寒芒射入火焰!细微的绿色毒焰瞬间在干柴底部爆开!
“哗——啦!”
湿麻布如同一面饱吸寒水的破帆,堪堪在毒磷即将彻底引燃干柴堆的刹那,狠狠覆盖了上去!
绿色火焰被骤然扑盖淹没!沉闷的爆燃声在湿布下疯狂挣扎,发出滋滋的、如同毒蛇吐信般垂死的嘶鸣!浓烈刺鼻的白烟猛地从湿布边缘狂涌而出!篝火虽然未熄,却骤然黯淡!光焰几乎被这湿冷的布和毒烟完全压下!庙内的光线猛地一暗!
这精准而恶毒的灭火之举!彻底夺走了众人最后辨识方向的光!
光线骤暗的刹那!混乱的厮杀和惨叫中!烟尘深处传来急促而压抑的喘息!
是王承恩!他正从崩塌的梁架边缘狼狈滑下!手里紧攥着两样东西——一块刚从断梁上拽下的、边缘残留焦黑绿火的朽木碎片!更刺眼的,是另一只手中紧握的——数圈粗大沉重、布满深褐色锈迹、带着冰冷凶厉气息的……断裂铁链!那是他刚刚在破庙顶的角落,从那辆废弃牛车残骸上,用尽全力掰断扯下来的!
王承恩喘着粗气,落地一个翻滚,顾不得身上被割出的道道血痕,冲近火光黯淡的篝火旁。他来不及解释,眼神如同凝固的油脂,只死死盯着手中那块朽木碎片上兀自跳动、散发着硝石硫磺与油脂焦臭味、令人作呕的残余绿火!
火光跳跃着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他猛地将那带毒火的木块扔进快要被湿布压灭的篝火残烬里!他双手紧握着那冰冷粗重的铁链,如同拖拽着深渊里被冻结的龙骨,将其沉重的身躯猛地砸向火堆边缘!火星飞溅!
一种比蛮力更深沉、几乎赌上最后神智的本能在咆哮!他没有用铁链去砸火,而是猛地提起链条末端——那边缘残留着绿磷毒素、粘附油脂燃烧而淬炼出的腥恶残迹的冰冷铁环!如同绝望的祈祷,朝着那堆被他投入毒火、引得更猛烈燃烧的火焰残烬中狠狠摁了下去!
冰冷的铁锈与滚烫燃烧的绿火毒渣骤然接触!铁链边缘瞬间变得暗红!
“滋滋滋——!”
刺耳惊心的声音炸响!如同热铁浸入冰水!浓烈的白烟夹杂着铁腥、油脂焦化、毒素挥发等难以言喻的混合恶臭冲天而起!瞬间淹没了篝火微弱的亮光!巨大的白色烟柱在王承恩面前狂猛地喷发升腾!
王承恩被这股剧烈的毒烟呛得剧咳不止,眼泪鼻涕横流!他身体被烟雾吞没!可他的手!紧握铁链的手!依然死死将那个被灼烧得通红的一截链环狠狠钉在火焰最凶猛的毒炭中心!
“成了!”一道低沉、带着撕裂般沙哑和某种近乎疯狂喜悦的声音,如同在硝烟深处炸响的闷雷!是崇祯!
他不知何时己强行撑住身体站起!目光穿透弥漫的恶毒白烟,锐利如寒鹰,死死锁定在那根被王承恩死死压按在毒火中的铁链末端!
视线聚焦处——
那铁环链接接缝处!被猛烈的高温烧融、又被湿布降下的水汽混合着剧烈化学燃烧产生的特殊冷凝物——一丝丝极其粘稠、色泽诡异如同尸油的深红膏状液体,正顺着烧红的铁环边缘被强行挤压、流淌、汇聚、滴落!
一滴!一滴!粘稠如同冷却的松脂!带着刺鼻恶臭!滴入火堆下的湿泥里,瞬间凝固成一粒粒深红色、带着铁屑和杂质的胶状小珠!
那恶臭的气味……那诡异的状态……崇祯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个前世知识库里爆炸般的名称瞬间轰穿所有迷雾!
“硝化油!不……是废酸硝化冷凝……!”他的大脑疯狂运转,“类似……低劣版本的……重油硝化残留物?!”
就在这被混乱、毒烟和血腥填满的绝域!
“陛下!火油!羊油!牛油!石油!”李妃急促而清晰的声音,如同被尘封的古琴猛地拨响一记穿透云霄的高音!她不知何时己摸到豁口边缘一处被撞塌的灶台,手中死死抓着一块刚从墙角草堆里翻出的、带着褐色油腻污迹的破布!那是他们之前逃亡时携带,包裹干粮沾染了牲畜油脂的碎布!她甚至不顾危险地蘸了点豁口边缘泼溅的不知名暗色粘稠东西(可能是鞑子携带的油脂?),此刻正高举着,不顾周围刀光剑影,声音在混乱中依旧清晰锋利如刀锋刮骨!
“牲畜油脂!熬化!便是可烧可粘的油!那才是真火!比这草木炼的强百倍!取其油!炼其膏!凝其胶!方得……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