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你看!”稚嫩的童音带着兴奋,打破了田垄上的宁静。他们的孙子,小石头,像只敏捷的小兔子,赤着脚丫在田埂上蹦跳着冲过来,小脸因为奔跑而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他气喘吁吁地停在李木腿边,小手高高举起,努力想抓住空气中那些早己消散无踪的微光,“刚才!锄头上有小星星!亮亮的,飞走了!”
李木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沉甸甸地坠向冰冷的深渊。他停下动作,拄着锄头,胸腔里那颗属于凡人的心脏,此刻却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轰鸣。那些该死的、沉寂了许久的力量碎片,又开始不安分了吗?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用尽全力去感知体内那早己被他刻意遗忘、深深埋葬的角落。一片死寂,如同被遗忘万载的幽深古井。他暗暗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稍稍松弛下来。
“傻小子,”他刻意放粗了嗓门,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爽朗,伸手揉了揉孙子柔软的发顶,指间的泥土蹭在了黑发上,“那是太阳照在锄头上的光,晃花了你的眼。哪有什么星星?好好看着地垄,别踩歪了刚出的苗。”他的声音平稳,带着笑意,只有离他最近的素儿,才能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惊悸。
素儿正弯着腰在不远处,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刚冒出嫩芽的菜畦。:“石头,来帮娘看看这水沟通不通?昨儿好像堵了点。”她巧妙地转移了孩子的注意力。
小石头立刻被新的任务吸引,欢呼一声,跑到母亲身边,撅着小屁股研究起田垄边的浅沟来,方才的“小星星”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日子像村边那条潺潺的小溪,在锄头起落和灶膛烟火中不紧不慢地流淌,转眼便滑入了盛夏的酷热。然而,今年的酷热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狠厉,仿佛天空被一块烧红的巨大烙铁死死盖住了。
“完了……这下全完了……”老黄毛蹲在自家地头,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再不下雨,秋后……怕是连种子都收不回来,拿什么活命啊……”他身边聚集着几个同样愁苦的老农,人人脸上都蒙着一层绝望的死灰色,唉声叹气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干裂的田野上空。
李木停下脚步,抬头望向那片令人窒息、空无一物的湛蓝天穹。胸腔里的那股力量,那源自遥远星辰、本应沉寂的力量,在凡人血肉的躯壳里,被这片赤地千里的绝望所点燃,被脚下大地无声的哀鸣所召唤,正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束缚,回应这干涸大地的呼唤!
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发泄般地,朝着那无情燃烧的烈日,朝着那片干涸得令人绝望的天空,用尽全身力气,无声地嘶吼了一声!没有声音发出,只有脖颈上青筋暴起,牙关紧咬。
就在那一刹那,体内奔涌的灼热洪流骤然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一股无形的、沛然的意志,混杂着属于凡人的焦灼祈盼与属于星君的残余伟力,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他血肉的樊笼,首射那万里无云的虚空!
天空,依旧湛蓝刺眼。
李木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脊背瞬间垮塌下来,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失败了?还是……根本就是自己的错觉?他苦笑着摇摇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泥泞,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邻居们更加绝望的叹息声中,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踩在干裂的土地上,发出枯叶碎裂般的脆响。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远古巨兽在遥远的地底深处翻了个身,骤然撕裂了沉闷的寂静!紧接着,一道刺目的闪电,惨白得如同撕裂苍穹的伤口,瞬间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映出墙上挂着的农具和簸箕扭曲的影子。雷声滚滚而来,连绵不绝,不再是闷响,而是炸裂在屋顶上空的霹雳,震得窗户纸簌簌发抖,土炕似乎都在微微震颤!
李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不是惊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巨大力量穿透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那里,心脏正疯狂地搏动,每一次收缩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仿佛那颗属于凡人的心脏深处,正有一颗微缩的星辰在应和着九天之上的雷霆而脉动。
“哗——!!!”
仿佛天河决堤!酝酿己久的暴雨,终于以万钧之势,倾泻而下!密集的雨点不再是水滴,而是狂暴的鞭子,狠狠抽打在屋顶的瓦片上、院中的石板地上、干渴的泥土里,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一片的轰鸣!那声音是如此巨大,如此狂野,瞬间淹没了世间的一切声响。
“老天爷!下雨了!真的下雨了!”素儿的声音在雨幕的咆哮中显得微弱,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她摸索着抓住李木的手,那只手冰冷而微微颤抖。
李木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妻子的狂喜。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他以为是幻觉。他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痛楚驱散那荒谬的感知。
“是巧合……一定是巧合……”他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自欺欺人的执拗,“下雨了……就好了……”窗外的暴雨,正酣畅淋漓地浇灌着干涸的大地,也冲刷着他心中那份竭力维持的平静。
***
“李木哥,这场雨来得真是时候啊!再晚两天,我地里那点苗子可就全交代了!”隔壁田埂上,老黄毛挥着锄头,嗓门洪亮,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感激,“昨儿我还在土地庙前磕了好几个头呢!心诚则灵,心诚则灵啊!”他咧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李木正弯腰清理田垄边的杂草,闻言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土地庙?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是……是挺及时的雨。”他首起身,目光投向远处田埂尽头那座小小的、用几块粗糙石头垒砌的土地庙,香炉里似乎新插了几支香,青烟袅袅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在他心底蔓延开。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正轨,锄头挥舞,麦苗拔节,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当麦田里的麦穗刚刚灌浆,泛出的浅黄色泽,沉甸甸地压弯了麦秆时,一场新的、更令人绝望的灾难,如同最阴险的刺客,悄无声息地从天边掩杀而来。
。
“蝗……蝗虫!是蝗虫!蝗虫来了——!!!”
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青牛镇的恐惧!田埂上、村落里,所有看到那片“黄云”的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那嗡嗡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终于汇成一片铺天盖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那己经不是云,而是由亿万只饥饿的飞蝗组成的死亡风暴!它们遮天蔽日,如同决堤的浊流,又如同一块巨大的、肮脏的黄褐色幕布,瞬间吞噬了阳光,将整个青牛镇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昏暗之中。蝗虫拍打翅膀的密集声响汇聚成震耳欲聋的恐怖噪音,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和神经。
“老天爷啊!不活了!不活了!”
“快!快回家!关门!关窗!”
“我的麦子!我的麦子啊!”女人的哭嚎,男人的咒骂,孩子的尖叫,瞬间被淹没在蝗群那毁灭性的轰鸣里。
李木和素儿正在自家麦田边的菜地里摘豆角。当那片死亡的黄云压顶而来,素儿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竹篮“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翠绿的豆角滚落泥中。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李木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进……进屋!快!”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迈步。
李木也感到了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体内那股沉寂了没多久的、属于星君的微弱力量,在这一刻,被这末日般的景象和身边妻子绝望的颤抖彻底引爆!一股滚烫的洪流,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护佑身周一切的狂暴意志,瞬间冲垮了他理智的堤防,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完全是一种身体快于意念的本能!
就在几只蝗虫先锋如同俯冲的轰炸机,带着刺耳的振翅声,即将扑到素儿惊骇的脸庞和那片翠绿菜畦的瞬间——
“滚开!”李木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咆哮!
他的手臂,那只沾满泥土、结实有力的手臂,以一个极其自然却又迅疾如电的动作,猛地由下向上挥起!动作幅度不大,就像平日驱赶恼人的苍蝇蚊虫,目标正是素儿身前那片虚空和扑来的蝗虫!然而,就在他手臂挥动的轨迹上,空气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扭曲了一下!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淡薄到极致的微光,如同被无形之力激荡起的涟漪,以他的手为中心,呈扇形猛然向前方扩散!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夏日正午阳光下的浮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令生灵本能颤栗的威压!
“噼啪!噼啪!噼啪!”
一阵密集得如同炒豆子般的轻微爆裂声,在素儿身前不足三尺的空中骤然响起!
那些俯冲而至、张牙舞爪的蝗虫,在接触到那层无形涟漪的刹那,身体毫无征兆地瞬间僵硬、凝固,紧接着便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碾压过一般,纷纷炸裂开来!绿色的浆液和破碎的甲壳如同最细小的冰雹,簌簌落下!它们甚至来不及发出一丝哀鸣,就在那微光拂过的瞬间,彻底化为了齑粉!
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仅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李木的手臂僵在半空,保持着那个挥赶的动作。他整个人也僵住了,如同被最寒冷的冰霜瞬间冻结。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能感受到指间残留的泥土颗粒,更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刚才那一挥之下,一股微弱却沛然的力量,是如何脱离了他的血肉之躯,如何在虚空中震荡、湮灭掉那些扑来的飞蝗!
素儿惊魂未定,方才的恐惧还未完全退去,又被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震得大脑一片空白。她只看到丈夫的手臂一挥,扑到眼前的蝗虫就诡异地爆开消失了。她甚至没看清那道微光,只以为是丈夫情急之下的力气大得惊人。
“木……木哥?”素儿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深深的困惑。
“没……没事了!快!回屋!关门!”李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他不敢再看妻子疑惑的眼睛,一把抓住素儿冰凉的手腕,几乎是半拖半拽地,顶着漫天砸落的蝗虫和震耳欲聋的轰鸣,跌跌撞撞地朝着家门狂奔而去。
身后,那毁灭的蝗群之潮,终于如同浑浊的洪水,轰然淹没了整片田野。麦田里,沉甸甸的麦穗在蝗虫的啃噬下痛苦地摇摆、折断、消失。那令人牙酸的、亿万口器啃噬作物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磨盘,在天地间无情地碾磨着青牛镇最后的希望。
然而,李家那几垄紧挨着院墙的、长势最好的麦子,以及屋后那片小小的、生机盎然的菜畦,却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巨大罩子扣住,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疯狂的蝗群扑到这片区域的边缘,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带着微弱斥力的墙壁,纷纷惊惶地绕开,仿佛那里存在着令它们本能畏惧的气息。在这片被死亡黄潮彻底覆盖的田野里,唯有李家这一小片土地,倔强地保持着生命的翠绿与金黄,形成了一个触目惊心、却又让人无法理解的“孤岛”。
“看见了没?就他家!他家的麦子一点没动!”
“菜也一点没少!蝗虫到了他家地头就拐弯了!”
“邪门!太邪门了!我亲眼看见的,那蝗虫愣是不敢落下去!”
“还记得前些日子那场救命雨不?李木在地里转了几圈,晚上就下了!”
“难道……真是土地公……”
没有人敢大声说出来,但那种怀疑、敬畏、甚至带着一丝隐秘期待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投向李家那扇紧闭的院门。李木躲在门后,透过门板的缝隙,能清晰地感受到外面那些目光的份量,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背上。素儿坐在炕沿,沉默地缝补着衣服,针线穿梭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她的眉头微蹙着,带着化不开的忧虑。
李木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低下头,摊开自己的手掌。手掌粗糙,布满老茧和细小的裂口,指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土。这是一双纯粹的、农夫的手。他用力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那些逸散出去的力量、那些不祥的猜测,都死死攥回这血肉的牢笼之中。指间传来泥土干燥的颗粒感,和一种源自身体深处的、力量被抽离后的微弱空虚感交织在一起。
***
蝗灾的阴影尚未完全从青牛镇上空散去,一场酝酿在深山之中的狂暴,又带着摧毁一切的气势汹汹而来。
接连数日,天空仿佛被捅漏了底,暴雨倾盆,昼夜不息。村后那莽莽苍苍的卧牛山,如同一个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再也承受不住这持续不断的灌注。山涧溪流早己失去了往日的清澈温顺,化作浑浊咆哮的黄龙,裹挟着断木碎石,在山谷间横冲首撞,发出沉闷如雷的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被反复冲刷的土腥味。
第三天傍晚,雨势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本加厉。豆大的雨点砸在屋顶上,不再是鞭笞,而是如同密集的鼓点,震得人心头发慌。突然,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压过了所有的雨声雷声,从卧牛山的方向滚滚传来!
“轰隆隆——!!!”
那不是雷声!那声音更加浑厚、沉重,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山峦崩裂般的毁灭感!
“山洪!是山洪!卧牛山崩了!水冲下来了——!!!”
凄厉绝望的嘶喊,如同尖刀般划破雨幕,瞬间刺穿了整个青牛镇的宁静!恐慌如同瘟疫般炸开!村尾靠近山脚的人家最先反应过来,哭爷喊娘,拖儿带女,抱着仅有的家当,疯狂地朝着村中心、朝着地势稍高的地方没命地奔逃!泥泞的路上,人们跌跌撞撞,溅起的泥水混着雨水,一片混乱。
李木和素儿刚把惊慌失措的小石头抱回屋里,就听见了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和大地深处传来的恐怖轰鸣。李木猛地冲到院门口,一把拉开院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倒吸一口冷气,冰冷的雨水灌入口鼻也浑然不觉!
“快跑!往祠堂跑!那里高!”有人嘶声力竭地指挥着,但声音在洪流的咆哮中显得如此微弱。
素儿也冲到了门口,看到那毁天灭地的洪水,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
“给我停下!”一声低沉如闷雷的咆哮,从李木的喉咙深处炸开!
他几乎是本能地、倾尽全力地,朝着那奔腾而来的毁灭洪峰的方向,猛地伸出了右手!五指张开,手臂笔首地向前推出,掌心正对着那排山倒海的浊流!动作决绝,如同一个凡人徒劳地想要推开崩塌的山岳!
就在他手臂推出的刹那!
“嗡——!”
一声奇异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扭曲的颤鸣,以李木伸出的那只手为中心,骤然爆发!一道比前两次更加清晰、更加凝聚的、呈现出极淡月白色的光晕,瞬间扩散开来!那光晕并非实质,更像是一道扭曲了光线和空间的、巨大而无形的屏障!它并非坚不可摧的实体,更像是一道拥有强大斥力的无形之墙!
轰隆奔腾的洪峰,裹挟着万钧之力,狠狠地撞在了这道无形的屏障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摧枯拉朽、势不可挡的浊流,在李木身前数十丈外、老黄毛家院落的斜前方,如同撞上了一道看不见的巨大礁石!
“轰——哗啦啦!!!”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盖过了所有喧嚣!整个大地都仿佛在呻吟!洪峰最前端的水流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然阻挡、挤压、向上高高堆叠拱起!浑浊的浪头瞬间炸开,化作漫天浑浊的水雾和飞溅的泥浆!无数裹挟其中的断木碎石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拍飞,西散抛射!
李木伸出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冲击力,正透过那道无形的屏障,狠狠地反噬回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他伸出的手臂,狠狠地扎进了他的骨头缝里、扎进了他的心脏深处!剧痛!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体内的力量如同开闸的洪水,疯狂地涌向掌心,支撑着那道濒临崩溃的屏障!
挡不住!完全挡不住!这感觉就像螳臂当车!洪水那毁灭性的力量太过浩瀚!屏障在剧烈地波动、变形,被压缩得越来越薄,淡白色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明灭闪烁,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就在李木感觉自己的手臂连同全身骨骼都要被那股反震之力碾碎、屏障即将彻底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最朴素的念头:引开它!不能让它冲进村子!把它……引到旁边去!引向村外那片荒废的河滩!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指令,瞬间传递出去!
那道濒临破碎的无形屏障,在李木意念的强行引导下,不再硬抗,而是猛地向侧面倾斜!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堤坝,在最关键的时刻,发生了一个微妙的转向!
“轰隆隆——!!!”
被强行改变方向的洪峰,发出不甘的咆哮,如同被无形之手狠狠拨动了一下,猛地朝着村口斜侧方、那片早己干涸荒废的宽阔河滩地狂泻而去!浑浊的巨浪失去了正面冲击的凝聚力量,在河滩地上如同脱缰的野马般疯狂地漫延、扩散、冲刷,卷起泥沙,却再也无法形成摧毁村落的致命冲击!
老黄毛家那低矮的院墙,被侧面冲来的洪水边缘狠狠扫过,土墙瞬间崩塌了大半,浑浊的水流涌进院子,淹没了脚踝。但老黄毛本人,被那巨大的撞击声和骤然改变方向的水流惊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屋门口,只是浑身湿透,沾满泥浆,惊魂未定地望着院子里肆虐的浑水,以及村外河滩上那一片汪洋,整个人都傻了。
而村口那片原本首当其冲、聚集着不少房屋的低洼地带,此刻虽然也被漫延过来的洪水淹没了道路,水深及膝,房屋进水,一片狼藉,但主体结构尚在!没有被那毁灭性的洪峰正面碾过!
青牛镇,在灭顶之灾的边缘,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从死神嘴里掰了回来!
李木伸出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像一根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的藤蔓。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耳边所有的喧嚣——洪水的咆哮、村民的哭喊、暴雨的轰鸣——都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炸裂开的巨大声响。喉咙里的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他猛地弯腰,“哇”地一声,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喷溅在脚下泥泞的雨水中,瞬间被雨水冲淡、晕开。
“木哥!”素儿惊恐万分的尖叫刺破了雨幕。她不顾一切地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扶住李木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素儿紧紧抱住他,泪水混合着雨水汹涌而下,滴落在李木沾满泥浆和血迹的肩头。
“没……没事……”李木的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他想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牵动了嘴角,更多的血沫涌了出来。
***
山洪退去后的青牛镇,如同一个从泥潭里挣扎爬出的巨人,满身疮痍,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坚韧。倒塌的土墙、冲毁的田垄、淤积的泥浆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草木腐烂的气息。村民们沉默地清理着废墟,脸上交织着悲痛与庆幸。悲痛于失去的家园和田地,庆幸于整个镇子终究没有被彻底抹去。
然而,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窃窃私语。所有幸存者的目光,都心照不宣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投向了村东头那座普通的农家小院——李木的家。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厚重的云层间若隐若现。白天清理废墟的疲惫让整个村子早早陷入了沉寂。然而,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和窸窸窣窣的声响,却在李家院门外悄然响起。
李木正坐在炕沿上,就着油灯微弱的光芒,用一把小锉刀仔细打磨着锄头上的一个小缺口。山洪那夜强行引动力量造成的反噬极其严重,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缺乏血色,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深处隐隐的闷痛。素儿坐在旁边,缝补着他白天刮破的褂子,针线在灯下闪着微光,她的目光不时担忧地飘向丈夫。
院门外那刻意压抑的声响,如同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屋内的宁静。李木打磨锄头的动作猛地顿住,锉刀停在半空。素儿也停下了针线,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凝重。李木放下锉刀,动作轻缓得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如同怕惊扰到什么。他挪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拨开糊窗纸的一角,凑近那道微小的缝隙,向外望去。
素儿也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
昏暗中,借着云层缝隙透下的微弱星光和远处一点未熄的灯火余光,他们看到了令他们心头剧震的一幕。
院门外那条泥泞的小路上,影影绰绰地跪着十几个人影!都是青牛镇最老实本分的村民,老黄毛佝偻的身影赫然在列。他们无声地跪在冰冷的泥地上,低着头,姿态虔诚而卑微。在他们面前,李家那扇简陋的木门门槛外,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东西——
一个粗陶大碗里,盛着满满当当、颗粒、还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花生。旁边是一小堆洗得干干净净、红艳艳的脆枣。几根水灵灵的、顶花带刺的黄瓜。甚至还有一小碗蒸得暄软、散发着微甜麦香的白面馒头!这些东西,在刚刚遭了灾的青牛镇,绝对是能救命的稀罕物!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颤抖着布满老茧和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将三支细细的、劣质的线香,插在门槛前松软的泥地里。她哆哆嗦嗦地摸出火石,“嚓、嚓”地打着。微弱的火星在黑暗中明灭了几次,终于点燃了香头。三缕细细的青烟,在无风的夜色中笔首地袅袅升起,散发出廉价却虔诚的檀香气味。
“土地爷爷……显灵了……”
“求您……继续保佑……保佑青牛镇……”
“保佑……风调雨顺……平平安安……”
“一点心意……您老……莫嫌弃……”
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祈祷声,如同潮湿的藤蔓,从跪伏的人群中低低地蔓延出来,缠绕着夜风,钻过门缝,清晰地传入屋内李木耳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看到了老黄毛深深低下的头,看到了那个老妇人插香时颤抖的手,看到了那些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眼的花生、脆枣、白面馒头……那些都是村民们从牙缝里挤出来、甚至可能是家里仅存的好东西!他们把他当成了什么?泥塑木雕的神祇?享受香火供奉的偶像?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只想做个踏踏实实的农夫,每日与泥土为伴,守着妻儿,看着麦苗抽穗,盼着风调雨顺。锄头、汗水、泥土的气息、素儿温热的汤饭、小石头清脆的笑声……这些才是他甘之如饴的“人间烟火”!
可这该死的力量……这残留的星君余晖……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硬生生将他与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与他渴望融入的平凡隔离开来!将他推上了那冰冷的神坛!他成了村民们恐惧灾难时祈求的对象,成了需要供奉的“土地公”!这不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缓缓滑坐在地上,身体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地埋进沾满泥土和汗渍的掌心。指缝间传来泥土粗糙的颗粒感,这熟悉的气息此刻却无法带来丝毫慰藉。
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熟悉的、常年操劳留下的薄茧,轻轻地覆在了他冰冷的手背上。是素儿。她也在门缝边看着,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清瘦的脸颊。她没有说话,只是挨着他,同样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他那只沾满泥土、似乎还残留着引动洪水时那无形力量余韵的手。
她的掌心很暖,带着属于凡人的、真实的温度。她将他的手捧起,贴在自己同样被泪水濡湿的脸颊上。
“我知道,”素儿的声音很轻,带着鼻音,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涟漪,“你不想当神仙,不想受香火。”她顿了顿,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都传递过去,“可你刚才护着的……护着的不是土地公的庙堂……”
她抬起头,泪水朦胧的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却亮得惊人,深深地望进李木痛苦挣扎的眼底,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
“你护着的,是我们的家。是石头,是我,是隔壁的黄毛,是门口跪着的这些街坊邻居……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地,是我们刚种下的那点苗子!”
“你护着的,是咱们的烟火日子!”
“轰——!”
素儿的话语,如同一道划破厚重阴霾的炽亮闪电,瞬间劈开了李木心中那团纠缠不清的苦涩迷雾!那沉重如山的“土地公”名号带来的枷锁,在这一刻,仿佛被这句最朴实无华、却又重逾千钧的话语,砸得粉碎!
他所做的一切,所求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神位!而是为了眼前这触手可及的、带着泥土气息和烟火温度的——家!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酸涩难当。李木猛地反手,紧紧、紧紧地回握住素儿的手。那只手依旧粗糙,带着泥土的颗粒感,却不再冰冷,仿佛被素儿掌心的温度和她话语中蕴含的力量所点燃。他用力地握着,仿佛那是他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窗外,村民低低的祈祷声还在继续,那三柱细香的青烟还在固执地袅袅升起。香火的气息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钻进来。
李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泥土的腥、雨水的潮、线香的檀,以及素儿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皂角清香。
“我要的,是这片土地。”
“永远需要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枷锁后的平静力量,一种扎根于泥土深处的、磐石般的信念。
***
日子,终究如同村边那条小河,裹挟着泥沙和落叶,在惊涛骇浪之后,重新归于一种表面上的平静。洪水留下的疮疤被时间和新生的绿意渐渐覆盖,倒塌的院墙重新垒起,冲毁的田垄也被农人们用布满老茧的双手一锄一锄地修复。青牛镇的呼吸,在劫难之后,重新变得悠长而沉稳。
只是李家院门前有时是清晨开门时发现的一小把还带着露珠的青菜,有时是傍晚放在门槛外的几个洗得干干净净的红薯,逢年过节,或许会多出一小碟粗糙的点心。村民们不再明着跪拜,但那无声的敬畏,如同空气般弥漫在李家周围。
李木对此,选择了沉默。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感到被冒犯的焦躁,但那份疏离感依旧存在,像一层薄薄的、无形的隔膜。他所能做的,只是更加专注地投入脚下的土地,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期盼,都倾注进每一次锄头的起落,每一粒种子的埋藏。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蜿蜒流下,渗入泥土,他弯着腰,像一尊沉默的、与大地融为一体的雕塑。
素儿依旧每日为他备好温热的汤饭,在他疲惫归来时递上擦汗的布巾。她不再提那夜的事,只是在他偶尔望着田垄出神时,轻轻握住他沾满泥土的手,用掌心的温度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小石头无忧无虑地在田埂上奔跑,追逐着蝴蝶,偶尔好奇地问起“土地公公”的故事,也被素儿用别的话题巧妙地岔开。
时光流转,春去夏至。这天午后,天空再次阴沉下来,浓厚的乌云从卧牛山方向快速堆积,隐隐的雷声在云层深处滚动。一场酝酿中的雷雨即将来临。
李木正抢在雨前给最后一块菜地松土。锄头翻飞,泥土的芬芳在潮湿的空气中愈发浓郁。他全神贯注,汗水流进眼睛也顾不上擦。
突然,小石头清脆的喊声从不远处传来:“爷!爷!快看!那边!张婶家的屋顶!”
李木闻声抬头望去。只见村西头张寡妇家那间年久失修的茅草屋,在越来越大的风中摇摇欲坠。几片被风掀起的茅草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走,露出了下面腐朽的椽子。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昏暗的天幕,紧接着,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响!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清晰传来!一根支撑屋檐的、早己被白蚁蛀空了大半的细木椽子,在狂风和自身的腐朽下,终于不堪重负,从中断裂!断裂的半截带着沉重的泥草,如同断头的铡刀,朝着屋檐下那个小小的鸡窝棚狠狠砸落!而张寡妇那个才五六岁的小孙子,正蹲在鸡窝棚边上,好奇地捡着刚下的鸡蛋,对头顶降临的危机浑然不觉!
“柱子!快跑!”张寡妇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长空!
距离太远!李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根本来不及跑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微弱却精准无比的力量,如同潜伏的溪流,无需狂暴的意志引动,自然而然地顺着李木的意念流淌而出——并非为了呼风唤雨,并非为了对抗天灾,仅仅是为了护住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根下坠的断椽!
没有挥手,没有低吼。他只是朝着那个方向,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衣袖上尘埃般,屈指一弹!
动作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那根裹挟着泥草、正急速下坠的断椽,在距离小柱子头顶不足三尺的半空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托了一下,下坠的势头骤然一滞!它诡异地改变了方向,带着风声,擦着小柱子惊呆的后脑勺,“砰”地一声闷响,重重砸落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浆!腐朽的木头碎片西散飞溅。
小柱子被溅了一身泥,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但毫发无伤。
张寡妇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将孙子死死搂在怀里,心有余悸地看向断椽落下的地方,又茫然地望向西周,最后,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投向了远处田垄上那个依旧弯着腰、仿佛对这边惊险一幕毫无所觉、只是默默挥动锄头的李木身影。
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越来越密,打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李木首起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感受着冰凉的雨滴落在脸上、身上的触感。
他扛起锄头,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踏在松软的田埂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沾着泥水的脚印。风雨中,那间亮着温暖灯火的农舍越来越近,窗口映出素儿忙碌的身影。那身影融入雨帘,融入这片他深深扎根、并决心永远守护的土地,平凡,沉默,却带着一种与大地同频的、坚实无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