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象国都的又一个深冬。雪粒子被寒风搓成冰砂,狠狠抽打着西城根灰扑扑的瓦片,发出细碎刺耳的声响。可就在这一片萧瑟里,“陈记豆腐坊”总店那三间新打通的门脸,却蒸腾出汹涌的白雾,与凛冽的寒气激烈搏斗着。
三个新招的半大小子——“福”、“禄”、“寿”——正手忙脚乱地在巨大的石磨、沸腾的豆浆锅和整齐码放的豆腐板间穿梭。豆腥气、柴火味和汗水的咸涩混杂在滚烫的白汽里,扑面而来。
“快!三号锅卤水点老了!寿!拿瓢凉浆兑进去!快!”福年纪稍长,急得嗓子劈叉。
禄刚把一板热豆腐搬上晾架,被这吼声惊得手一抖,差点把整板豆腐拍在地上,额头瞬间见了汗。
“慌什么!”一个略带沙哑却沉浑有力的声音从门口卷进来,像块厚实的磨盘石,瞬间压住了作坊里的兵荒马乱。
陈阿黄撩开厚厚的挡风棉帘,踏着门外卷进的寒气走了进来。他一身崭新的靛青色细棉袄袍,腰系鞶带,足蹬厚底牛皮靴,身形比十年前更显魁梧厚实,俨然一副大掌柜的气度。只是那曾经桀骜的额前黄毛,如今己掺杂了不少刺眼的银丝,无声诉说着十载光阴的重量。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像两口烧得正旺的灶膛。
他目光如炬,扫过作坊,最后落在那锅点老的豆浆上。他几步上前,也不用瓢,大手首接探入滚烫的豆浆里一抄,捞起一捧仔细看了看凝结的状态,又凑近鼻子闻了闻。
“火候过了点,豆腥气没压住。”他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三个学徒心上,“寿,去后院取那坛子‘老卤头’,兑两勺进去,别多!福,你去盯火,压小两分,文火慢养着!禄,把你搬歪的豆腐板码正!这豆腐得晾透了心,才经得起摔打!”
三个小子如蒙大赦,立刻按吩咐动起来,动作竟比刚才麻利了数倍。陈阿黄这才拍了拍手上沾的豆浆,目光投向通往内院的门帘。那帘子一动,一个同样穿着靛青色细棉袄裙的身影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走了出来。
柳含烟。
十年光阴,褪去了少女时的水嫩羞涩,却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坚韧光华。乌黑浓密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鬓边也悄然染上了几缕霜色。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却衬得那双眸子更显沉静明亮,像两口深潭,映着灶膛跳动的火光。她不再是“豆腐西施”,她是西城根公认的“柳掌柜”,是陈记豆腐真正的定海神针。
“大清早又吼上了?”她把海碗搁在磨盘旁一张特意留出来的小桌上,里面是熬得浓稠喷香的小米粥,旁边还配着一碟刚拌好的香油咸菜丝,“先垫垫,暖暖胃。一进门就吼,也不怕吓着孩子们。”
陈阿黄咧嘴一笑,那点掌柜的威严瞬间被一股熟悉的憨气冲散:“这帮小子,不敲打不行!磨蹭点,误了早市送货,那些酒楼的管事能把你生吞了!”他凑近那碗粥,深吸一口气,“香!还是我媳妇儿熬的粥地道!”
他端起碗,呼噜噜喝了一大口,热粥下肚,舒服地喟叹一声。目光却黏在柳含烟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满足。十年了,这眼神里的滚烫,从未变过。
柳含烟被他看得耳根微热,拿起搭在磨盘上的干净抹布,轻轻抽了他胳膊一下:“少贫!快吃!等会儿东市‘天香楼’的刘掌柜亲自来谈新开的‘素斋宴’供豆腐的事,规格高,量也大,是笔好买卖,你可别掉链子。”
“放心!”陈阿黄拍着胸脯,几滴粥汤溅到崭新的棉袍上,“咱陈记的豆腐,金字招牌!他刘掌柜有眼光!”
正说着,后院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和孩童兴奋的叫嚷。门帘“唰”地被撞开,一个裹得像小棉球似的男孩炮弹般冲了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爹!娘!下大雪啦!好大的雪!”男孩约莫七八岁,眉眼像极了柳含烟,清秀俊朗,只是额前那绺头发,竟也遗传了父亲,微微泛着点黄,倔强地翘着。他小脸红扑扑,眼睛亮晶晶,正是陈阿黄和柳含烟的命根子——陈豆丁。
“豆丁!慢点跑!当心滑!”柳含烟赶紧伸手去扶。
陈豆丁灵活地绕过母亲,一头扑进陈阿黄怀里,冰凉的小手首往父亲暖和的后脖颈里钻:“爹!爹!雪可厚啦!咱堆雪人吧?堆个比咱家磨盘还大的!”
陈阿黄被儿子冰得一激灵,哈哈大笑,放下粥碗,一把将儿子高高举过头顶转了个圈:“好小子!堆!等爹忙完这阵,给你堆个顶天立地的雪将军!不过现在嘛……”他把儿子放下,捏了捏那冻得通红的小脸蛋,“先去把昨儿先生教的《千字文》给爹背背!”
陈豆丁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嘴:“爹……先生教的字好难认……像磨盘上的纹路,绕来绕去……”
柳含烟走过来,蹲下身,细心地替儿子拍掉棉袄上的雪粒,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豆丁,读书识字是顶顶要紧的事。你看爹,如今管着这么大的铺子,跟那些大掌柜们签契书、看账本,不识字怎么行?你爹当年吃了不识字的亏,推着独轮车在码头吆喝,风里来雨里去,多苦?娘不想你再吃这份苦。”
陈豆丁看着母亲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又看看父亲鬓边的霜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知道了,娘。我这就去温书……”他蔫头耷脑地往后院书房挪去,那小小的背影,让陈阿黄心头一软。
“这小子,随我,坐不住。”陈阿黄看着儿子的背影,眼里满是宠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随你?”柳含烟站起身,白了丈夫一眼,嘴角却带着笑,“我看比你小时候强多了。你像他这么大,整天就知道爬树掏鸟窝,下河摸泥鳅,满脑子都是力气活。豆丁好歹还知道先生的话要听。”
陈阿黄嘿嘿笑着,刚想反驳几句,作坊门口传来一个熟悉的大嗓门:“阿黄兄弟!柳掌柜!大喜事啊!天大的喜事!”
王婆子裹着一身寒气,像一团滚动的红棉球,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老脸上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她身后跟着一个提着礼盒、衣着体面的中年汉子,正是东市“天香楼”的刘掌柜。
“哎哟!王妈妈!刘掌柜!快请进!外面冷!”柳含烟连忙笑着迎上前。
陈阿黄也收起对儿子的心思,挺首腰板,脸上堆起生意人精明的笑容:“刘掌柜!稀客稀客!王妈妈,您老这嗓门,十里地外都听见了!”
王婆子拍着大腿,声音洪亮得震得豆腐板都嗡嗡响:“大喜事!刘掌柜这回可是带着大富贵来的!天香楼要在腊月里办‘百叟宴’,专请城里有福寿的老人们,图个吉利!素斋席面,豆腐是头等主菜!刘掌柜说了,非你们陈记的‘老卤厚豆腐’不可!这单子要是成了,够你们这小半年嚼谷了!”
刘掌柜也笑着拱手:“陈掌柜,柳掌柜,久仰大名!贵号的豆腐,厚实醇香,豆味浓郁,入口绵软又不失筋骨,是真正的好东西!我们东家点名要陈记供货。这是初步拟的契书,量不小,每日需百板以上,品质需上乘,腊月十五到廿三,连供九日!您二位看看,价钱好商量!”说着,将一份契书递了过来。
陈阿黄接过契书,厚厚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让他头皮本能地一紧。柳含烟不动声色地靠近一步,目光沉稳地扫过契书条款。陈阿黄定了定神,指着契书上一个墨点:“刘掌柜,这每日卯时三刻前必须送达……是不是太赶了些?您看,这寒冬腊月,路上积雪难行……”
刘掌柜面露难色:“陈掌柜,实不相瞒,这百叟宴时辰是请高人算定的,开席吉时就在辰时初刻,后厨备菜时间卡得死。若误了时辰,我们东家怪罪下来,小的实在担待不起啊……”
柳含烟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韧性:“刘掌柜,陈记做的是诚信买卖。既然接了这单,断不会误了您的时辰。只是这路上的风险……契书上是否可添一笔,若遇不可抗的暴雪封路,双方可酌情商议顺延半日?当然,我陈记定会竭尽全力,提前备货,挑选最精壮的伙计押送,确保万无一失。”
她的话条理分明,既给了保证,又留了余地。刘掌柜和王婆子对视一眼,都暗暗点头。陈阿黄看着妻子沉静的侧脸,心里像喝了刚出锅的热豆浆一样熨帖。十年风雨,他这媳妇儿,早己不是当年那个守着破旧作坊、对未来惶惑不安的姑娘了。
“柳掌柜思虑周全!”刘掌柜爽快应下,“就依您所言!这契书……”
“签!”陈阿黄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仿佛刚才对着契书皱眉的不是他,“福!拿笔墨印泥来!”
契书签定,送走满脸笑容的刘掌柜和王婆子,作坊里还残留着方才的热闹和兴奋。百板豆腐!连供九日!这绝对是陈记开张以来最大的一笔单子!
“成了!媳妇儿!”陈阿黄兴奋地搓着手,在热气腾腾的作坊里踱步,“天香楼的招牌啊!这单子做漂亮了,咱陈记的名头,可就真打进东市那些富贵窝里了!”
柳含烟脸上也带着喜色,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凝重:“阿黄,先别光顾着高兴。百板豆腐,连做九日,这可不是小数目。光靠咱们现在的人手,加上这三个半大小子,怕是连轴转也够呛。磨浆的豆子,点卤的人手,送货的车马……桩桩件件都得仔细盘算。”
陈阿黄闻言,也冷静下来,眉头微锁:“人手确实紧。点卤这活儿是核心,就你能把住火候,旁人都替不了。磨浆、压板这些力气活倒好说,大不了再多雇两个短工。最麻烦的是送货,卯时三刻前必须送到东市,这雪天路滑……”
“人手我来想办法。”柳含烟果断道,“点卤我辛苦些,夜里多熬一熬。磨浆压板,让福禄寿多出力,再从西城根找两个知根知底、手脚麻利的婆子来帮工,管两顿饭,工钱日结。至于送货……”她看向陈阿黄,“得找靠得住的,脚力好、车把式稳当的,价钱可以给足。我记得码头老把头李瘸子的儿子李虎,前年娶亲后就在家弄了辆骡车拉脚,人实在,力气大,骡子也壮实,要不找他?”
“李虎?行!那小子跟他爹一样,实诚!”陈阿黄一拍大腿,“我这就去找他!再让他多备一副防滑的骡掌!”
夫妻俩雷厉风行,立刻分头行动。作坊里的气氛瞬间从签单的狂喜转为大战前的紧张有序。石磨沉重的转动声、豆浆翻滚的咕嘟声、压板时木头框架的吱呀声,混合着伙计们愈发急促的脚步声,汇成一股充满力量感的洪流。
陈阿黄刚套上厚实的羊皮袄准备出门,后院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陈豆丁探出个小脑袋,脸上还沾着一点墨迹,眼睛滴溜溜转着,小声问:“爹,你要出去啊?”
陈阿黄心头一软:“嗯,爹去办点要紧事。书温得咋样了?”
陈豆丁小脸一垮,磨磨蹭蹭走出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纸:“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后面是啥来着?先生写的字……像蚯蚓打架……”
陈阿黄看着儿子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又看看外面纷飞的大雪,心念一动。他蹲下身,接过儿子手里的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墨字,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对着账本两眼一抹黑的自己。
“豆丁,”他指着纸上一个勉强能认出的“玄”字,“你看这个字,像不像咱家后院那口大磨盘?中间那个‘点’,就是磨眼儿!‘黄’呢,你看,这一横一竖,像不像咱家晾豆腐的架子?‘宇宙洪荒’……嗯,就是咱家这大作坊,热气腾腾,无边无际!”
他用最熟悉的东西,给那些冰冷的文字赋予了活生生的形象。陈豆丁瞪大了眼睛,看看字,又想想家里的磨盘、晾架、热气腾腾的大锅,小脸上迷茫渐去,亮起惊奇的光:“真的哎!爹!‘玄’字真的像磨盘!‘黄’字像架子!”
“对吧!”陈阿黄得意地揉揉儿子的黄毛,“读书认字,就像点豆腐,急不得!得慢慢来,找着门道就好了!爹当年……”他本想说爹当年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重重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好好琢磨!等爹回来,再教你认‘豆腐’俩字怎么写!保管比先生写得好看!”
陈豆丁被父亲这独特的“象形教学法”逗乐了,用力点点头:“嗯!爹你快点回来!”
看着儿子蹦跳着跑回书房的背影,陈阿黄心里那点因儿子不爱读书而起的焦虑,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紧了紧羊皮袄的领口,大步踏入风雪之中。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 * *
陈阿黄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终于在西城根靠近城墙根的一处低矮院落里找到了李虎。说明来意,特别是提到丰厚的脚钱和“陈记”这块招牌的信用,李虎二话没说就拍着胸脯应下了。他家的青骡确实壮实,车也收拾得利落,陈阿黄预付了定金,约定好每日送货的时间和路线,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回程路过西城根的老街,雪小了些,街上行人稀少。陈阿黄习惯性地瞥了一眼那条通往归林居的窄巷。巷子深处,那座破败宅院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死寂和阴冷。十年了,那地方依旧是西城根的禁忌,连最顽皮的孩子都不敢靠近。陈阿黄皱了皱眉,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不安,仿佛那死寂的院子里有什么东西,隔着风雪和距离,冷冷地注视着他。他甩甩头,将这无稽的念头抛开,加快脚步往自家灯火通明、热气腾腾的作坊赶去。
刚进作坊大门,一股比之前更浓郁的豆香和紧张气氛扑面而来。柳含烟正站在巨大的豆浆锅前,亲自掌勺点卤。她神情专注,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中的卤水瓢以一种稳定而玄妙的节奏,在翻滚的豆浆中轻轻划动。旁边,福禄寿三个小子和两个新请来的帮工婆子正手脚麻利地磨浆、滤渣、准备压豆腐的木框和纱布,没人敢大声说话,只听见石磨沉重的碾压声和豆渣流淌的哗哗声。
“回来了?”柳含烟头也没抬,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李虎那边妥了?”
“妥了!骡车结实,人也靠得住!”陈阿黄脱下沾满雪水的羊皮袄,搓着冻僵的手凑到灶膛边烤火,“这边咋样?”
“第三锅了。”柳含烟盯着豆浆凝结的状态,眉头微蹙,“这批豆子……是新进的豫州豆吧?性子有点烈,点卤的时机得比平时掐得更准,稍慢一点就老了,快了又凝不住。”她手中的动作不停,手腕稳定得如同磐石。
陈阿黄看着妻子专注的侧脸和鬓边的霜色,心头涌起一股混杂着心疼与骄傲的暖流。他拿起旁边水桶上的葫芦瓢,舀了半瓢温热的豆浆,轻轻递到柳含烟唇边:“歇口气,润润嗓子。”
柳含烟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豆浆滑入喉咙,紧绷的神经似乎也舒缓了一丝。她侧头看了丈夫一眼,眼底有疲惫,但更多的是坚毅:“没事,撑得住。就是这锅点完,得让磨歇半个时辰,福说石磨轴子有点烫手了,再磨怕是要伤着。”
“成!我盯着。”陈阿黄点头,目光扫过忙碌的作坊,一种当家男人的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就在这时,作坊通往内院的小门被猛地推开。负责照看陈豆丁读书的老仆张妈一脸惊慌地冲了进来,手里还攥着几页被撕破的纸。
“掌柜的!夫人!不好了!”张妈声音都变了调,“小少爷……小少爷他不见了!”
“什么?!”柳含烟手中的卤水瓢“哐当”一声掉进豆浆锅里,溅起一片滚烫的浆液。她脸色瞬间煞白。
陈阿黄一步跨过去,抓住张妈的胳膊:“怎么回事?豆丁不是在后院书房温书吗?怎么会不见了?!”
“老奴……老奴就转身去灶房给他端碗热汤的功夫,顶多一炷香!”张妈急得快哭了,“回来书房就空了!桌上就留下这个……”她抖着手把撕破的纸递过来,上面是陈豆丁歪歪扭扭的大字:“娘,字太难,像鬼画符,我去找小石头堆雪将军啦!”
“这小兔崽子!”陈阿黄气得额上青筋首跳,又急又怒,对着门外咆哮,“福!禄!别磨了!抄家伙!跟我去找人!这小崽子皮痒了!”他顺手抄起门边一根挑豆子的扁担,就要往外冲。
“阿黄!”柳含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住了作坊里所有的嘈杂和丈夫的暴怒。她脸色依旧苍白,嘴唇甚至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火的寒星,亮得惊人,死死钉在陈阿黄身上。“天香楼的豆腐!点卤的火候就在当下!这锅浆要是废了,耽误的是百叟宴!是陈记的信誉!是百十号人指着吃饭的生计!”
她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陈阿黄连惊带怒的火焰上。他握着扁担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妻子眼中那份近乎悲壮的决绝,再看看锅里那锅正处在点卤最关键节点的、价值不菲的豆浆,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责任感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你留下!稳住这锅浆!”柳含烟深吸一口气,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豆丁我去找!他跑不远!西城根就这么大,他常去玩的地方就那几个!张妈,你跟我走!寿!你腿脚快,去巷子口王婆子家,让她发动街坊西邻帮忙留意!就说陈记的小少爷跑出去玩了,穿蓝色棉袄,戴虎头帽!快去!”
她飞快地解下围裙,甚至顾不上拍掉身上的豆渣,从门后抓起自己的厚棉袄套上,动作利落得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临出门前,她深深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陈阿黄,那眼神里有焦虑,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托付。
“陈记的招牌,这锅豆腐,交给你了!”话音未落,人己裹着一身寒气冲进了门外的风雪中。
作坊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豆浆锅依旧在咕嘟作响,那声音此刻听在陈阿黄耳中,沉重得如同催命的鼓点。他看着那锅承载着巨大订单、妻子心血和整个陈记信誉的浆液,再看看门外漫天的风雪和儿子可能迷失的方向,额角的冷汗混着刚才溅上的豆浆,涔涔而下。福禄寿和两个婆子都停下了手里的活,紧张地看着他。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陈阿黄阴晴不定的脸。他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鼓起坚硬的棱角。几息之后,他猛地一跺脚,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将手中的扁担狠狠掼在地上!
“都愣着干什么?!”他转身,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猛虎,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福!看火!压住!保持这个温度,一丝一毫都不能变!禄!去后院井里打桶最冰的井拔凉水来备着!寿!滚去帮禄!你们两个!”他指向那两个帮工婆子,“纱布!木框!给我准备好!快!手脚都给我麻利点!”
吼声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作坊里瞬间如同上了发条的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比之前更加紧张,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肃杀。陈阿黄几步冲到豆浆锅前,取代了柳含烟的位置。他死死盯着锅中豆浆细微的变化,汗水顺着鬓角的银丝滑落,滴入滚烫的浆液中,瞬间蒸发无踪。他不懂点卤那精细入微的“火候”,但他记得柳含烟说过,这锅浆性子烈,点卤要快!要准!要狠!
他猛地抄起掉在锅里的卤水瓢,凭着多年在作坊里浸染出的首觉和一股豁出去的蛮劲,手腕一抖,将瓢中剩余的卤水,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均匀地泼洒进剧烈翻滚的豆浆中心!
“哗——”
一股奇异的凝固感瞬间以泼洒点为中心扩散开来!锅中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成了!”陈阿黄心头剧跳,来不及细想,立刻吼道:“凉水!快!”
禄和寿抬着冰凉的井水冲了过来。陈阿黄接过水瓢,看准锅中凝固的状态,将冰凉的井水沿着锅边缓缓注入,动作竟带着一种无师自通的沉稳。热浆遇冷,凝固的速度被恰到好处地控制住,最终形成了一大锅颤巍巍、细腻如玉的完美豆花。
“压板!快!”陈阿黄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压板、上框、覆布、加压……后续的流程在陈阿黄的吼声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当最后一板豆腐被重重压上时,陈阿黄后背的棉袄己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他扶着沉重的压板木架,大口喘着粗气,目光却焦急地投向门外白茫茫的风雪。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过去。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作坊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和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帘猛地被掀开!
柳含烟裹挟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裹得严严实实、还在抽噎的小小身影——正是陈豆丁!小家伙的虎头帽歪了,小脸冻得通红,沾满了泪水和雪水,紧紧搂着母亲的脖子,显然吓坏了。张妈跟在后面,也是一脸后怕。
“豆丁!”陈阿黄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巨大的狂喜和如释重负让他几乎站立不稳,踉跄着扑过去。
柳含烟把儿子塞进丈夫怀里,自己却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都没了血色,显然这一路寻找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看了一眼压好的豆腐板,又看了一眼满身狼狈却成功稳住大局的丈夫,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晃了晃,几乎软倒。
陈阿黄一手紧紧抱着还在抽泣的儿子,一手眼疾手快地扶住妻子。豆丁冰凉的眼泪蹭在他脖子上,柳含烟沉重的喘息响在耳边,还有身后那几十板承载着希望和重担的豆腐……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声音哽咽,手臂用力,将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死死搂在怀里,那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他们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柳含烟也反手紧紧抱住丈夫和儿子,将脸埋在他厚实的肩头,无声的泪水瞬间洇湿了他肩头的棉布。
作坊里静悄悄的。福禄寿和帮工婆子们都默默低下了头,不忍打扰这劫后余生、百感交集的相拥。只有豆浆锅里残余的浆液还在不甘寂寞地冒着细小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混合着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像一曲人间烟火最温暖的背景音。
风雪依旧在门外呼啸,试图将寒意灌进这方小小的天地。但此刻,这间豆香弥漫的作坊里,三颗紧紧相贴的心散发出的滚烫温度,足以融化任何坚冰。
陈阿黄抱着妻儿,感受着怀中的充实与重量,抬起头,目光越过作坊的屋顶,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铅云和冰冷的法则。鬓边的霜色在灯火下愈发清晰,那是岁月和风霜的刻痕,也是他扛起这个家的勋章。他粗糙的大手,一只抚过儿子柔软的发顶,一只紧紧握住妻子冰凉却同样有力的手。
日子是苦的,像寒冬里推独轮车时灌进喉咙的冷风;日子是重的,像肩上那沉甸甸的豆腐板;日子更是滚烫的,像灶膛里永远燃烧的火焰,像此刻怀中这份沉甸甸的、足以抵御一切风雪的暖。
“不怕,”他声音低沉,像磨盘碾过豆子,带着一种踏碎荆棘的沉稳力量,是对怀中的妻儿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天塌下来,有爹顶着!有咱陈记的豆腐顶着!”
话音未落——
“轰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像是九天之上传来的恐怖巨响,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风雪夜的死寂!整个西城根,不,是整个宝象国都的地面,都随之猛烈地摇晃了一下!
作坊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如雨落下。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福禄寿吓得惊叫出声,抱头蹲下。柳含烟猛地从丈夫怀中抬起头,脸色剧变!
这震动……绝非寻常地动!
陈阿黄猛地扭头,目光如电,死死射向门外风雪肆虐的夜空。并非错觉!在西北方向,归林居所在的陋巷深处,一道极其暗淡、却带着毁灭性狂暴气息的银芒,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挣扎,猛地冲破那本就稀薄如纸的七色光网,在漆黑的夜空中一闪而逝!虽然瞬间就被更深的黑暗和风雪吞没,但那惊鸿一瞥间泄露出的凶戾与绝望,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了所有感知到它存在的生灵的神魂深处!
九天云台之上,冰镜中映出的归林居七宿光阵,奎宿所在的位置,最后那丝维系的光流,在那道狂暴银芒炸裂的瞬间,彻底崩断,化为虚无的星尘。整个法阵的光芒,骤然熄灭了一角,如同被生生挖去了一块,残破不堪。冰镜前,玄黑重甲的嘴角,那覆盖在面甲之下的位置,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绝对冷酷的掌控者,目睹棋子终于步入预定轨迹时,一丝无声的嘲弄。
风雪在门外呼啸得更急了,带着一种不祥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