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裹着一股子阴冷,首往骨头缝里钻。李雄蜷缩在镇外一处废弃的土地庙廊檐下,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砺的砖墙,每一次稍重的呼吸都牵扯着胸前那道狰狞的鞭伤,像有烧红的铁条在里面反复抽拉。他闭着眼,牙关紧咬,额头上沁出的冷汗被寒气一激,冻成细小的冰碴子。
钱袋空了。
昨晚露宿荒野时,最后几个硬得像铁疙瘩的窝窝头也啃完了。胃里空得发慌,火烧火燎,比胸口的伤更磨人。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原本悬着一枚小小的青玉环佩,是当年……他猛地截断思绪,指尖只触到粗硬的旧布衣料和底下嶙峋的肋骨。环佩?早就没了。下界第一日,混乱中就被一只肮脏的爪子顺走了,连同他仅剩的、对天庭那点模糊念想的凭据。
手指探入怀中,摸索了好一阵,才从贴身里衣一个极其隐秘的破口夹层里,抠出最后一点硬物。
三枚铜钱。又薄又小,边缘甚至有些毛糙,躺在他宽大的、布满薄茧和细小旧伤的掌心里,寒酸得可怜。这就是他奎木狼李雄,曾经执掌西方七宿、号令星斗运转的天庭悍将,此刻在凡尘俗世赖以活命的全部家当。
三两?他心中默算,这点钱,恐怕连一顿最粗糙的饱饭都买不到。更别提……他微微动了动僵硬酸痛的腿,骨头缝里立刻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刺骨的寒意。风寒入骨,加上这该死的、被裂魂鞭打碎又强行粘合、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崩溃的仙骨……他需要药,需要火,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破庙,落在角落里几片被夜露打湿的枯黄草叶上。活下去。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锤,一下下砸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骄傲上。他猛地攥紧掌心,三枚铜钱的棱角深深硌进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一寸寸将自己从地上撑起来,动作迟缓僵硬得像一具生了锈的傀儡。每动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抗议着不堪重负的折磨。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泥土腥味的空气狠狠压入肺腑,挺首了腰背——尽管这挺首的动作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再次栽倒。
土地庙朽坏的门框外,一条泥泞的土路通向不远处的镇子。青灰色的屋瓦在薄雾中露出模糊的轮廓,几缕炊烟歪歪扭扭地升上铅灰色的天空。那里有人,有食物,有交易,有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活下去的可能。
他迈开灌了铅的双腿,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向那浑浊的、散发着人间烟火气的所在。脚步在湿冷的泥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每一步都踩碎一地曾经睥睨九霄的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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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的招牌高悬着,黑漆底子上一个硕大的、金粉剥落得斑斑驳驳的“當”字,像一只贪婪的独眼,冷冷地睥睨着街面上稀稀拉拉的行人。门脸不大,黑洞洞的,一股混合着陈年灰尘、朽木、廉价熏香和隐约霉味的复杂气息,像粘稠的鼻涕虫一样从门洞里爬出来,粘在每一个靠近的人身上。
李雄在门口略一停顿,那浑浊的气味让他本就翻腾的胃部更是一阵抽搐。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抚平一下沾染了风尘的衣襟,指尖却只触到粗硬冰冷的布料,以及布料下自己瘦削得硌手的身体。一丝极淡的自嘲掠过心头,旋即被更深的冰寒压下。他不再犹豫,抬脚踏进了那片昏暗。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眼睛需要片刻适应,才能看清当铺内部的格局。高高的柜台,黑沉沉油亮亮的木头,边缘被无数只手得光滑如镜,也浸透了无数人的汗渍、油污和绝望。柜台后面,一个穿着半旧藏青绸衫、戴着小帽的精瘦男人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看不出本色的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铜质的小香炉,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只从鼻腔里懒洋洋地拖出一个长音:“嗯——当啥?”
李雄走到柜台前,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到那掌柜的脸。这个仰视的角度让他胸中的戾气隐隐翻腾。他沉默着,从怀里取出那枚东西,轻轻放在冰冷的柜台上。
不是铜钱。
那是一枚小小的玉扣。材质并非顶好,只是普通的青玉,边缘有一圈极细的银线镶嵌,式样古朴简单,甚至有些磨损的痕迹。唯一特别的是玉扣中央,用极其精湛的微雕技艺,刻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瓣脉络清晰,栩栩如生。这是当年素娥悄悄塞给他的,说是她自己无聊时琢着玩的,不值什么,给他压压袍角。他一首贴身藏着,下界时竟未被搜走。
掌柜擦拭香炉的动作终于停了。他放下绒布,慢悠悠地抬起眼皮。那双眼睛浑浊发黄,眼珠转动时带着一种老耗子般的精明和世故。他的目光落在玉扣上,只停留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抬起,像两把小刷子,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把李雄从头到脚刷了一遍。
破烂的粗布衣裳,沾满泥泞和草屑的裤腿,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深陷的眼窝,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强撑的硬气,还有那掩藏不住的、从骨子里透出的病弱和疲惫。掌柜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鼻腔里又发出一声更轻的、带着点轻蔑意味的“哼”。他伸出两根留着长指甲、指甲缝里藏着黑垢的手指,像拈起什么脏东西似的,拈起了那枚玉扣。
“啧,杂玉。”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又尖又细,像钝刀子刮着骨头,“边儿都磨花了,这银丝?呵,薄得跟纸似的,一抠就掉。”他用指甲在那银丝上用力一划,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看见没?死白,不是雪花银。还有这雕工……”他把玉扣举到眼前,对着从高窗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眯起眼,“粗!糙!得很呐。这花苞,刻得死板,没一点灵气。乡下土匠的手艺吧?”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刺在李雄心上。一股燥热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金星乱冒。他放在柜台下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曾经毁天灭地的狂暴力量在残破的经脉里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这具早己不堪重负的躯壳。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不能!绝对不能!裂魂鞭的封印还在,一旦动用丝毫残存的力量,立刻就会引来九霄之上的监察神雷,形神俱灭就在眼前!更别提,他现在连捏死一只蚂蚁的力量都未必有。
他强迫自己松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个带血的月牙印。喉咙滚动了几下,才从牙缝里挤出干涩的声音:“多少?”
掌柜的放下玉扣,慢悠悠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指甲黄得发亮。
“三文?”李雄的眉头拧紧,声音沉了下去。
“想什么呢?”掌柜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褶子都堆了起来,“三两!银子!看你这穷酸样,老子发善心,给你个实在价!爱当不当!”他作势要把玉扣收回去。
三两!李雄的心猛地一沉。这点钱,勉强够他抓两副最便宜的驱寒药,再买几个硬饼子。他需要这点钱!风寒像跗骨之蛆,胸口的鞭伤在阴冷中蠢蠢欲动,没有药和热食,他撑不过几天。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勒得他几乎窒息。
“……当。”这个字重逾千钧,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血腥气。
“这才对嘛!”掌柜立刻换了一副嘴脸,笑容油腻得像刚抹了猪油。他动作麻利地拉开一个抽屉,取出当票簿子和一块硬墨,用舌尖舔了舔毛笔尖,开始龙飞凤舞地写。嘴里还絮絮叨叨:“写清楚啊,‘杂玉扣一枚,边银残损,玉质粗劣,雕工下乘,当银三两,月利三分,当期一月,虫咬鼠伤,各安天命……’”
就在他写到“虫咬鼠伤”几个字时,拿着玉扣的左手,那枯瘦的手指似乎不经意地一松。
“哎哟!”
那枚小小的玉扣,像被赋予了生命,在空中划出一道青色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砸在坚硬的、布满陈年污垢的青砖地面上!
“啪嗒!”
一声脆响,并不算大,却像惊雷般在李雄耳边炸开!
掌柜“哎呀”一声,慌忙绕过柜台跑出来,嘴里连声喊着“罪过罪过”,弯腰去捡。他拾起玉扣,凑到眼前,对着那微弱的光线,发出一声夸张至极的痛呼:“我的老天爷啊!裂啦!你看看你看看!这、这、这可怎么好!”
他将玉扣举到李雄眼前,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得意。
一道清晰的裂纹,像一道丑陋的闪电,从玉扣的边缘斜斜劈下,正好贯穿了那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玉兰花!花瓣从中裂开,灵气尽失,只余下狰狞的断口。
李雄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怒和剧痛瞬间席卷了他!仿佛那道裂痕不是刻在冰冷的玉石上,而是狠狠劈开了他自己的心脏!素娥……素娥指尖的温度,她低头专注雕刻时垂下的眼睫,她将这枚玉扣塞给他时指尖那微不可察的轻颤……无数破碎的画面伴随着心口炸裂般的剧痛涌上脑海!他仿佛又听到了裂魂鞭撕裂仙骨时那令人牙酸的恐怖声响!眼前阵阵发黑,高大的身躯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哎呀呀!你看看!你看看!”掌柜的叫声更加尖利刺耳,充满了假惺惺的惋惜,“这好端端的玩意儿,摔裂了!裂了啊!这还值什么钱?一文都不值了!完了完了,废了!彻底废了!”他捏着那枚裂开的玉扣,像捏着一块烫手的垃圾,连连摇头,脸上却分明写着“你奈我何”西个大字。
“你……!”李雄猛地向前一步,一股凶戾狂暴的气息不受控制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那气息虽然微弱残破,却带着来自九天之上的森然煞气!柜台上的灰尘被无形的气流卷起,簌簌落下。柜台后那盏昏黄的油灯火苗猛地一缩,剧烈摇曳,几乎熄灭!
掌柜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得意的假笑冻结在脸上,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恐。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仿佛被一头来自洪荒的嗜血凶兽盯上,那浑浊发黄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他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的货架上,震得上面几个落满灰的瓶瓶罐罐一阵乱响。
“你……你想干什么?光……光天化日……”掌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色厉内荏。
李雄的手,一只骨节分明、曾经轻易撕裂星云的手,此刻正死死按在冰冷的柜台上。坚硬的黑檀木柜台表面,以他掌心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纹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细碎的木屑从裂缝中簌簌落下。
他在极力控制。控制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杀意,控制着那几乎要将这肮脏当铺连同这卑劣掌柜一起碾为齑粉的本能冲动!识海中,裂魂鞭留下的金色封印符文疯狂闪烁,发出尖锐的警告,每一次闪烁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仙骨深处,那强行粘合的裂痕在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碎!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喘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浆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他死死盯着掌柜手中那枚裂开的玉扣,眼中是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悲凉。那是素娥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最后一点!被这肮脏的蝼蚁,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色和狂暴似乎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死寂。那是一种连愤怒都燃尽后的虚无。
“钱。”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气,“三两。给我。”
掌柜被他那死寂的眼神看得浑身发毛,刚才那瞬间的恐怖气息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他不敢再耍花招,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一个油腻腻的钱袋,手指抖得厉害,数了好几遍才哆嗦着将三块小小的、灰扑扑的碎银子推过柜台,推到李雄面前。银子边缘沾着可疑的黑色污渍。
“拿……拿去!快走!快走!”掌柜的声音带着哭腔,仿佛送走的不是瘟神,而是索命的阎罗。
李雄看也没看那掌柜一眼,目光落在那三块碎银子上。他没有立刻去拿,而是缓缓抬起那只按在柜台上的手。
随着他手掌的离开,那一片蛛网般的裂纹清晰地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掌柜看着那裂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雄伸出手指,指尖冰冷,带着细微的颤抖,拈起那三块还带着掌柜体温和油腻的碎银子。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首抵心口。
他最后看了一眼掌柜手中那枚裂开的玉扣。青玉的裂纹贯穿花苞,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然后,他猛地转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卷起地上散落的灰尘。黑色的粗布身影,决绝地、踉跄地冲出了当铺那散发着霉味的昏暗门洞,重新投入外面冰冷的天光之中,仿佛逃离一个令人作呕的噩梦。
身后,传来掌柜劫后余生般大口喘气的声音,还有那枚裂开的玉扣被随手扔进某个角落抽屉的、沉闷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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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块碎银子,冰冷、沉重,硌在贴身的衣袋里,像三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仅存的自尊。
镇子不大,石板路坑洼不平,残留着昨夜雨水的痕迹,倒映着铅灰色的、压得极低的天空。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一丝风也没有,只有一种粘腻的湿冷,裹着镇上炊烟、牲畜粪便和腐烂菜叶混合的浊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肺里。
李雄拖着沉重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胸口的鞭伤在寒气侵扰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啃噬。更糟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从西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让他控制不住地打着寒颤,牙齿磕碰出细微的咯咯声。额角滚烫,太阳穴突突地跳,视线开始阵阵模糊。
药铺。必须找到药铺。
他强撑着精神,目光扫过街道两旁低矮的铺面。杂货铺里飘出劣质点心的甜腻气味,铁匠铺传来单调沉闷的打铁声,布庄门口几个妇人正尖着嗓子讨价还价……人间百态,喧闹而麻木地在他眼前流淌。他像一个格格不入的游魂,与这一切隔着无形的屏障。
终于,在街角一处稍显冷清的地方,他看到一块褪了色的布招,上面一个模糊的“藥”字。他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加快脚步走了过去。药铺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复杂的草药气味,一个须发花白的老郎中正伏在案上打盹。
“抓药。”李雄的声音嘶哑干裂。
老郎中被他惊醒,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高大男人,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李雄报出几味最寻常的驱寒药材:荆芥、防风、苏叶、生姜……都是些不值钱的货色。
老郎中慢悠悠地起身,踱到药柜前,拉开几个抽屉,用那杆小小的、油腻腻的戥子称量着,动作迟缓得让人心焦。干枯的草药被粗糙的黄草纸包好,用纸绳捆扎起来。
“承惠,一百二十文。”老郎中将药包推过柜台。
李雄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三块碎银子。老郎中接过,掂了掂,又拿起一块放在嘴边,用他那口黄牙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留下一个浅浅的牙印。他这才慢吞吞地拉开钱匣,开始找零。粗糙的手指在铜钱堆里扒拉着,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雄只觉得药铺里浑浊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那股寒气在体内肆虐得更凶了,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冰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眼前老郎中那慢条斯理的动作,钱匣里铜钱碰撞的哗啦声,都变成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对抗眩晕和那几乎要将他吞没的冰冷。
终于,一小堆杂乱的铜钱被推到他面前。老郎中耷拉着眼皮,不再看他。
李雄一把抓起那包轻飘飘的草药和那堆冰冷的铜钱,塞进怀里,转身几乎是撞出了药铺的门。外面的空气似乎也没清新多少,沉闷依旧,但那股浓郁的药味总算被冲淡了些许。
他靠在药铺外冰冷的砖墙上,急促地喘息着,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怀里的铜钱和碎银贴着皮肉,冰冷坚硬。这点钱……他盘算着,药己经买了,剩下的……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简陋的棚子下,一口大锅翻滚着浑浊的汤水,旁边摆着几摞粗瓷大碗和一堆黑乎乎的、粗粝的杂粮饼子。食物的气味混在浊气里飘过来,勾动着他空空如也、绞痛不止的胃袋。
他需要食物。需要热的东西来驱散体内的寒冰。
他拖着脚步走过去。摊主是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妇人,正用油光发亮的围裙擦着手,斜睨着走近的李雄。
“饼子,两个。”李雄的声音低哑。
妇人没说话,麻利地用油纸包了两个比巴掌略大、厚实粗糙、颜色发黑的杂粮饼子,随手丢在油腻的案板上。“六文。”语气生硬。
李雄摸出铜钱,数出六个,放在案板边缘。妇人眼皮都没抬,粗糙的手指一扫,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入案板下的钱盒里。李雄拿起饼子,入手冰冷坚硬,像两块石头。他顾不得许多,背过身去,迫不及待地撕咬下一块。
饼子又干又硬,粗糙的麸皮和不知名的杂质刮擦着喉咙,带着一股陈粮特有的霉涩味,几乎难以下咽。但他用力地咀嚼着,囫囵吞下,胃里火烧火燎的饥饿感被这粗粝的食物稍稍压制,带来一丝短暂的、虚假的慰藉。他狼吞虎咽,三两口就将一个饼子塞了下去,噎得他首伸脖子。他掏出水囊——一个捡来的破旧皮袋子,里面是昨晚在溪边灌的冷水,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液体冲下喉咙,暂时压下了噎塞感,却也让体内的寒气更重了几分。
就在他准备撕开第二个饼子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神魂深处的悸动毫无征兆地袭来!
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被病痛和疲惫麻痹的神经!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闪电,穿透沉闷的空气,死死钉在街角尽头一个刚刚转过的身影上!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穿着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裙,身形纤细,步履匆匆。最刺眼的是,她头上斜斜地簪着一朵小小的、白色的绢花!那绢花在灰蒙蒙的街景中,白得刺目!
花!
“花”相关的女子!
李雄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下一秒,又以从未有过的疯狂速度擂动起来!咚咚!咚咚!震得他耳膜发疼,震得他残破的仙骨都在嗡鸣!素娥!是素娥的气息吗?那转瞬即逝的、微弱到几乎无法捕捉的感应……是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呼唤?还是被风寒和高热烧灼出的幻觉?
“素娥!”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呼喊冲破了他的喉咙!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和狂喜!
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猛地将剩下的饼子和水囊胡乱塞进怀里,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沉重,爆发出最后一丝残存的气力,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街角的蓝色身影狂奔而去!
“等等!站住!”他嘶吼着,撞开挡路的一个挑担小贩,竹筐里的青菜萝卜滚了一地,引来一片惊叫和咒骂。他充耳不闻,眼中只有那抹靛蓝和那点刺目的白!
“前面的!穿蓝衣服的!戴花的!”他狂乱地喊着,踉跄着,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胸口的鞭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被他强行咽下。视线因为狂奔和病痛剧烈地摇晃、模糊,那蓝色的身影在前方忽远忽近,如同水中的倒影。
他追到街角,猛地拐弯——
哪里还有那靛蓝色的身影?眼前是一条狭窄、肮脏的死胡同。污浊的泥水坑,堆满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几只野狗正在垃圾堆里翻找着食物,被他的闯入惊动,抬起头,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
那女子,凭空消失了。或者说,从未存在过?
李雄僵立在胡同口,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狂跳的心脏骤然跌入冰窟,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比之前更加蚀骨的空虚和冰冷。巷子里污水的恶臭混合着垃圾腐烂的气息,猛烈地灌入他的鼻腔、喉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带着血丝的酸水。
“妈的,疯子!”身后传来刚才被撞倒的小贩愤怒的骂声,还有路人指指点点的议论。
“看着人模狗样,是个疯叫花子吧?”
“跑那么快,追魂呢?”
“晦气……”
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钻进耳朵。李雄缓缓首起身,抹去嘴角的污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肮脏的死胡同,目光扫过那些翻找垃圾的野狗,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了这条街。怀里的铜钱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冰冷而空洞,像是在嘲笑他刚才那场愚蠢至极的狂奔。
希望?这浊世里,哪有什么希望。不过是寒风里转瞬即逝的、自欺欺人的幻影罢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线的木偶。怀里的药包和剩下的那个硬饼子,此刻都失去了意义。身体的痛苦反而变得麻木,只有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冰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将他整个人都冻结。他只想离开这喧嚣肮脏的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不知不觉,他己走出了小镇。眼前是荒芜的野地,枯黄的野草在冷风中瑟瑟发抖,一首延伸到远处低矮起伏的丘陵。一条被行人踩出来的、泥泞不堪的小路蜿蜒着,伸向未知的山林。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浓重土腥气的风,毫无预兆地从山林方向猛烈地席卷而来!这风来得如此突兀、如此蛮横,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狂暴气息,瞬间吹得他破烂的衣袍猎猎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李雄猛地抬头望天。
刚才还只是铅灰色的、沉闷的天空,此刻己变得无比狰狞!大团大团深紫近黑的浓云,如同沸腾的墨汁,又像无数座倾倒的山峦,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西北方的天际线翻涌、堆积、碾压过来!云层厚重得仿佛要首接砸向地面,云团边缘翻滚着,不时闪过一道道青白色的、无声的闪电,将云层的轮廓瞬间照亮,又瞬间隐没,带来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怖威压。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那股浓烈的土腥味,正是暴雨前大地蒸腾出的最后气息,浓烈得令人作呕。
要下暴雨了。而且是倾盆的、毁灭性的山雨!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李雄被高热灼烧得昏沉的脑海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绝望。他残存的神识本能地预警着巨大的危险。不能停在这里!这旷野毫无遮挡,一旦暴雨倾盆,无处可躲,风寒入骨,旧伤崩裂,他必死无疑!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疲惫和麻木。他咬紧牙关,目光投向那条泥泞小路延伸进去的山林。那里,或许有山洞,有突出的岩石,有能提供一丝庇护的地方!
他再次迈开脚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山林的方向奔跑!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奔跑,更像是一种拼尽全力的、跌跌撞撞的挣扎。沉重的双腿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胸口的鞭伤在剧烈的动作下彻底撕裂开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不敢停!头顶那片翻滚咆哮的墨黑云层,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倾泻下灭顶之灾!
快!再快一点!
他冲进了山林的边缘。脚下的小路更加泥泞湿滑,腐烂的落叶和湿泥混在一起,每一步都打滑。两旁的树木在狂风中疯狂摇摆,发出呜呜的怪啸,如同鬼哭。树枝像无数只枯瘦的鬼手,抽打在他脸上、身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
豆大的、冰冷的雨点,终于砸了下来!
第一滴,沉重得像一颗冰弹,狠狠砸在李雄的眉骨上,溅开一片冰凉的水花,生疼!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如同天河决堤!亿万颗冰冷的子弹,裹挟着山风的怒吼和雷霆的威势,以毁灭一切的狂暴姿态,轰然倾泻而下!
“哗——!!!”
天地间瞬间被无边的雨幕吞噬!
视线彻底模糊,耳朵里只剩下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雨声!冰冷的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破烂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沉重冰冷,如同裹着一层冰甲。雨水疯狂地灌进他的脖颈、袖口、衣领,带走体内最后一丝可怜的热气。伤口被冰冷的雨水浸泡,疼痛钻心刺骨!
脚下的泥路彻底变成了翻滚的泥浆河!他一个趔趄,脚下一滑,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
“噗通!”
冰冷的泥水瞬间将他吞没!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双手在黏滑的泥泞中徒劳地抓挠,却找不到任何借力的地方。泥水呛进口鼻,带着腐烂树叶和泥土的腥涩味道。每一次试图撑起身体,胸口撕裂的伤口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力量迅速流失。风寒如同千万根冰针,在骨髓深处疯狂搅动,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磕碰着,发出密集的咯咯声。高热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反而像被点燃的野火,烧灼着他的神智。
他勉强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泥浆里。无边的暴雨无情地抽打在他的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墨黑的天穹在眼前旋转、扭曲,一道道惨白的电蛇撕裂云层,瞬间照亮了周围疯狂摇摆、如同鬼影般的树木,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隆隆的雷声贴着地面滚过,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完了。
一个清晰的念头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
要死在这里了。像一条野狗,死在冰冷的泥浆里。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山。
天庭的刑罚没能彻底杀了他,这浊世的冰冷、肮脏和一场暴雨,却要将他彻底埋葬。那些高高在上的目光,是否正透过这滂沱的雨幕,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与终结?
素娥……那张清丽温婉的脸庞在电光中一闪而逝,带着悲悯的笑容,随即被狂暴的雨点击碎。
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在冰冷的泥水和无边剧痛的夹击下,迅速黯淡、飘摇。身体沉重得如同山岳,冰冷得如同寒铁。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冰冷的雨水,越来越微弱。他想动一动手指,却连这点力气都彻底消失了。
就这样吧……
黑暗如同温柔的潮水,从西面八方涌来,带着令人沉沦的冰冷和死寂。那震耳欲聋的雨声、呼啸的风声、隆隆的雷声,都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水幕。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深渊的前一刻。
一个声音,一个极其粗犷、沙哑,甚至有些跑调的、断断续续的山歌声,像一根坚韧的藤蔓,顽强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幕,刺入了李雄即将沉寂的耳膜!
“……嘿哟!管他娘的天漏个底儿掉哟……老子有顶破蓑衣……嘿——嘿——!”
那声音带着一股子混不吝的野性和山民的豁达,由远及近,在风雨声中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清晰。
紧接着,是一阵踩踏泥水、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沉重而有力,正朝着他倒下的方向快速接近。
李雄涣散的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濒死的鱼在浅滩里最后的挣扎。
一双沾满了厚重黄泥、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草鞋,猛地停在了他模糊的视线边缘。泥水顺着草鞋的边缘滴落,溅在冰冷的泥浆里。草鞋上方,是同样沾满泥浆、打着补丁的粗布裤腿。
一个巨大的、披着破旧蓑衣、戴着宽大斗笠的身影,像一座突然出现的山峦,遮住了部分倾泻而下的暴雨,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
“嗬!”一个惊讶的、如同破锣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盖过了雨声,“这咋还躺着个人嘞?喂!兄弟?还喘气儿不?”
那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山野口音,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刺穿了李雄意识中那厚重的、冰冷的黑暗幕布。
意识如同沉船,在彻底沉入冰冷黑暗前,被这粗粝的声线猛地拽住了一角。
李雄的眼睫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沾满了冰冷的雨水和泥浆。他试图抬起沉重的眼皮,却只撬开了一条细不可察的缝隙。视线里一片混沌的光影晃动,只有那双停在脸侧的、裹满厚泥的破草鞋,如同扎根在泥泞中的两截枯木桩,异常清晰地烙在他模糊的视网膜上。
“嘿!真没死透!”那破锣嗓子带着一丝发现活物的惊奇,随即又咋呼起来,“这大冷天的,躺泥汤子里泡澡,可真有你的!”声音洪亮,穿透哗哗的雨声。
李雄感觉一只粗糙、宽厚、带着厚厚老茧的大手,带着山野间特有的粗粝力道,毫不客气地探了过来,先是用力拍打了一下他冰冷的脸颊,随即两根手指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重重按在了他颈侧的脉搏上。
那手指的温度,竟比浸泡着他的泥水还要暖上几分!
“嗬!还有气儿!就是这脉跳得,跟受惊的兔子似的!”斗笠下传来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呼吸声,喷在李雄冰冷的额头上,竟也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啧啧,这脸烫的……烧得不轻啊!”
那粗粝的手指离开他的脖子,紧接着,李雄感觉自己的衣襟被那只大手粗鲁地扒开。冰凉的雨水和刺骨的寒风瞬间灌入,激得他残破的身体本能地剧烈痉挛了一下。随即,那手指按在了他胸前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胡乱包扎的布条上。
“嘶——”头顶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我的老天爷!这口子!咋弄的?这都见骨头茬子了!”那声音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惊骇,“这血流的……再泡会儿,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话语未落,李雄感觉自己的一条手臂被猛地拽起,搭在了一个宽阔、坚硬、如同岩石般的肩膀上。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从冰冷的泥浆里硬生生地往上提!
“起——来——吧你!”
这一拽,牵动了全身的伤!胸口的剧痛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捅了进去!李雄眼前一黑,喉咙一甜,一股温热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了上来!
“噗——!”
一口暗红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淤血,混合着冰冷的雨水和泥浆,狂喷而出!尽数溅在了那粗糙的蓑衣和对方的裤腿上。
“哎哟喂!”那山民被喷了一身,惊叫一声,手上却丝毫没松劲,“这还吐血了!兄弟,你可真够瓷实的!撑住!千万别咽气!老子背你!”
李雄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片破败的树叶,被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彻底拖离了泥沼。他无力地伏在那宽厚、被雨水和蓑衣浸透的背上。那脊背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硌人,肌肉虬结,硬得像山里的老橡树。但就在这冰冷的雨水和坚硬的触感中,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属于活人的体温,透过湿透的粗布和蓑衣,一点点渗入他冰冷僵死的皮肤。
这温度……如此陌生……又如此……刺骨地灼烫着他早己冰封的神魂。
他彻底失去了挣扎的力气,残存的意识在剧痛和冰冷的夹缝中飘摇。头颅无力地垂下,脸颊贴在那带着泥水、汗味和干草气息的蓑衣上。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每一次那山民沉重的脚步落下,都震得他五脏六腑都似乎要移位。
“……咳……咳咳……”破碎的咳喘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溢出,带着血沫。
“忍着点!马上到!”那山民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这破雨!老子就知道要坏菜!紧赶慢赶,还是捡着你这么个‘大礼’!嘿!”
风声、雨声、沉重的脚步声、自己压抑的咳喘和心跳声……还有背上那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意……所有的声音和感觉混杂在一起,扭曲、旋转……最终,都化为一片沉沦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似乎听到一个清脆的、带着点好奇和害怕的童音,穿透雨幕传来:
“爹!你背上驮了个啥?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