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的夜,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浓稠的黑暗从西面八方挤压着宝象国都,空气凝滞闷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腻的窒息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预示着一场酝酿己久的倾泻。
归林居那扇被粗暴踹烂的门,此刻只用几块薄木板勉强钉住,歪斜地遮挡着门洞。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昏黄灯火,像狂涛巨浪中一艘行将倾覆的小舟上,最后那点倔强的渔火,在无边的黑暗里渺小而孤绝。
李木蜷缩在铺着薄褥的矮榻上,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隐痛。白日里黑毛张那伙人嚣张的嘴脸、污秽的唾骂、碎裂的门板、妹妹被撕破衣衫时那声凄厉的尖叫……还有那最后时刻,凭空爆发的、仿佛要将灵魂都点燃焚尽的灼热怒意,以及首接烙印在脑海深处的、冰冷死寂的死亡宣告……无数碎片在昏沉的意识里疯狂冲撞、搅动,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撕裂。
胸口那道曾被幽蓝毒纹盘踞的巨大爪痕,在单薄的粗布衣衫下隐隐作痛,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啃噬骨髓。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冰冷。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才勉强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与眩晕。
“哥…” 素儿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惊魂未定的颤抖。她小小的身子紧挨着矮榻坐在地上,背对着李木,正用一根粗糙的骨针,笨拙地、一下下缝补着白日里被撕裂的后襟。昏黄的灯火将她单薄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随着针线的动作微微晃动,显得格外脆弱。颈间那枚温润的安魂玉,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却固执的暖意,是她此刻唯一的依凭。
李木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试图抬起沉重的手臂,想去触碰妹妹的发顶,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指尖刚刚抬起一丝,牵动胸口的剧痛便如潮水般袭来,让他闷哼一声,手臂颓然垂落。最终,只有一声沙哑得不成样子的低语挤出喉咙:“…素儿…别缝了…歇歇…”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带着破风箱般的嗬嗬余音。
素儿缝补的动作猛地顿住,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没有回头,只是更加用力地咬住嘴唇,加快了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针脚歪歪扭扭,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固执地要将白日那巨大的羞辱和恐惧缝合起来。泪水无声地滚落,滴在粗糙的布料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店外,死寂的巷子里,连最后一点虫鸣都消失了。只有风声开始呜咽,如同鬼魅在低语,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屑,拍打着那几块可怜的挡门木板,发出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啪嗒”声。一股带着土腥味的、潮湿冰冷的气息,正悄然弥漫开来,预示着暴雨的临近。
这风雨飘摇中的小店,如同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岛,在流言蜚语的恶毒海洋和即将到来的狂暴天威夹缝中,摇摇欲坠。
“轰——咔啦!”
一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神挥动的裂天之鞭,猛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幕,将宝象国都的屋舍街巷瞬间映照得一片渗人的青白!紧随其后,是仿佛要将大地都劈开的、震耳欲聋的炸雷!整个归林居都在这天威之下瑟瑟发抖。
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泄,裹挟着万钧之力,疯狂地砸落下来!密集的雨点砸在屋顶、砸在街道、砸在归林居那几块薄薄的挡门板上,发出震耳欲聋、连绵不绝的“噼啪”巨响,汇成一片狂暴的轰鸣!
就在这雷雨交加的恐怖喧嚣中,一声凄厉得变了调的哭喊,如同淬了毒的钢针,竟顽强地穿透了层层雨幕的阻隔,尖锐地刺入了归林居!
“救命啊——!孩子!我的孩子掉下去了——!”
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撕心裂肺,在雷声的间隙中反复回荡,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嚎!
矮榻上,昏沉中的李木身体猛地一震!那双因伤痛和虚弱而黯淡无光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在闪电映照下瞬间收缩!
“哥!” 素儿也听到了,她猛地转过身,小脸在闪电的惨白光芒下惊骇欲绝,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是…是外面!有人在喊救命!”
李木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疯狂的速度擂动起来!撞击着他脆弱不堪的胸腔,带来一阵阵濒死般的窒息和剧痛!孩子?掉下去了?这暴雨倾盆的深夜…能掉到哪里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思绪——城西!那片废弃的矿坑!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剧烈地颤抖,手肘几次滑脱,重重砸在硬木榻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伴随着胸肺间撕裂般的剧痛和无法抑制的呛咳,暗红的血沫再次从他紧咬的齿缝间渗出,染红了苍白的下唇。
“哥!你别动!我去看看!” 素儿扑到榻边,小手死死按住李木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阻止他这近乎自毁的行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恐惧让她的小手冰凉。
“不…不行!” 李木猛地抓住素儿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素儿痛呼出声。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妹妹,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雨…太大!你…太小!危险!” 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挤出来,“矿坑…塌方…会死人的…必须…去!” 那“塌方”二字,带着沉甸甸的血腥味,仿佛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地狱图景。
他猛地甩开素儿的手,不再试图撑起上半身,而是如同濒死的鱼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矮榻边缘翻滚下去!
“砰!” 沉重的身体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瞬间昏厥过去。胸腔里翻江倒海,剧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疯狂搅动!他蜷缩着,身体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嘶鸣,鲜血从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涌出。
“哥——!” 素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扑倒在地,用尽全力想要扶起他。
李木的身体在地面冰冷的刺激和剧痛的疯狂折磨下,竟爆发出一股回光返照般的凶悍力量!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被风雨猛烈撞击、摇摇欲坠的破门,眼神里是豁出一切的决绝!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用还能勉强活动的手肘和膝盖,拖动着沉重如灌铅的身体,一寸寸、极其艰难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爬去!断裂门框上尖锐的木刺,瞬间划破了他单薄的衣衫和手臂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身后冰冷的地面上,拖出一道蜿蜒、刺目的暗红色湿痕,在惨白的闪电光芒下,怵目惊心!
“哥!等等我!” 素儿看着哥哥如同浴血爬行的困兽般决绝的背影,巨大的恐惧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倒。她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不知何时,屋顶的茅草己被狂风掀开,冰冷的雨水正顺着缝隙哗啦啦浇灌进来),飞快地抓起墙角那盏在狂风中疯狂摇曳、随时可能熄灭的油灯护在怀里,又胡乱抄起矮榻上那床单薄的、早己被哥哥冷汗浸透的毯子,踉跄着追了上去。
“吱呀——砰!”
李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用头猛地撞开了那几块钉得并不牢固的薄木板!狂风卷着冰冷的、如同鞭子般的暴雨,瞬间灌满了狭小的归林居!油灯的火苗疯狂挣扎了一下,骤然熄灭!
最后的光源消失了。
天地间只剩下无尽的、咆哮的黑暗和仿佛要将世界彻底冲刷殆尽的狂暴雨水!
李木半个身子扑在门槛外的泥水里,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刺骨的寒意激得他身体一阵痉挛。他艰难地抬起头,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和血水,在闪电瞬间照亮天地的刹那,他看到了!
巷口,通往城西的方向,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前狂奔,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虎子!我的虎子啊——!救命!谁来救救我的孙子——!” 那身影在狂风中如同随时会被折断的枯草,正是坊间出了名的碎嘴王跛子!
城西!废弃矿坑!果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李木的心脏,比这倾盆的冷雨更加刺骨!他不再犹豫,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再次用手肘和膝盖撑起沉重的身体,拖着那条几乎完全麻木的伤腿,朝着那在风雨中绝望哭号的方向,一头扎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每一步移动,都像是在刀尖上拖行,身后泥泞的地面上,那抹暗红在雨水的冲刷下迅速变淡、扩散,又被新的泥浆覆盖。
“哥!等等我!” 素儿抱着毯子和熄灭的油灯,小小的身影也毫不犹豫地冲入了足以将她掀翻的狂风暴雨中,跌跌撞撞地追随着前方那道在电光中时隐时现、艰难爬行的血色身影。冰冷的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冻得她牙齿咯咯作响,唯有颈间的安魂玉,贴着她的皮肤,传来一丝微弱却顽强的暖意,支撑着她。
雨幕厚重得如同实质的墙壁,疯狂地抽打在脸上、身上,视线一片模糊。狂风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推搡着他们,几乎要将素儿那小小的身体卷走。脚下的泥地早己化作一片滑腻冰冷的沼泽,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都无比艰难。李木的爬行,更是如同在地狱中挣扎前行。每一次手肘的支撑,每一次膝盖的拖行,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无法言喻的剧痛和骨头摩擦的咯吱声。冰冷的泥水混合着伤口渗出的血水,在他身下汇聚成小小的溪流,又迅速被暴雨冲散。
“哥…哥…” 素儿在后面踉跄着,好几次滑倒,又挣扎着爬起,泥浆糊满了她的小脸和衣裙。她看着前方哥哥如同血泥中滚出的身影,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不知爬行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时间在痛苦和绝望中被无限拉长。终于,穿过一片被狂风撕扯得东倒西歪的枯树林,眼前骤然开阔,却又陷入更深的恐怖!
城西废弃的龙王庙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物残骸,在暴雨中若隐若现。而在龙王庙侧面,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塌陷坑洞狰狞地张开巨口,如同地狱的入口!浑浊的泥水正疯狂地灌入坑中,发出沉闷而贪婪的呜咽声!
坑洞边缘,王跛子如同疯魔了一般,不顾一切地扑在湿滑的泥泞边缘,大半截身子都探了出去,对着深不见底的黑暗发出嘶哑绝望的哭喊:“虎子!虎子你应一声啊!爷爷来了!爷爷来救你了——!” 他的声音在风雨中支离破碎,充满了灭顶的绝望。几个被惊动的附近住户,披着蓑衣站在稍远的地方,指指点点,脸上写满了惊恐和爱莫能助的麻木,雨水顺着他们呆滞的脸庞流下。
李木看到那巨大的矿坑,心脏骤然沉到了谷底!所有的猜测被证实,带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深的冰寒!他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拖着残躯,以更快的速度朝着坑口爬去!尖锐的石块和断裂的树根刮破了他的手肘和膝盖,留下新的伤口,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剩下那个吞噬生命的黑洞!
“王…王伯!” 李木终于爬到了坑口边缘,距离王跛子只有几步之遥。他嘶哑地喊道,声音在风雨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王跛子猛地回过头!浑浊的老眼在闪电的光芒下,映照出李木此刻的模样——浑身泥泞血污,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的恶鬼,脸色惨白如金纸,口鼻间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只有那双眼睛,在剧痛和虚弱的折磨下,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实质的、不顾一切的火焰!
“是…是你?!” 王跛子脸上的绝望瞬间被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取代,他认得这张脸,正是这些天被他们唾骂为“妖魔同党”、“祸种”的李木!他怎么来了?还是这副…这副模样?
“孩子…在哪?” 李木根本无暇顾及王跛子的反应,他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探向黑洞洞的坑口。冰冷的雨水疯狂地灌入他的脖颈,激得他一阵剧烈咳嗽,又有血沫涌出。
“下面!在下面啊!” 王跛子被李木那不顾一切的眼神慑住,下意识地指向深坑,“刚掉下去没多久!雨太大,边上塌了!我…我下不去啊!” 他老泪纵横,混合着雨水流下。
李木的目光死死锁住深坑。坑壁陡峭湿滑,布满了松动的碎石和断裂的、锈蚀的矿道支撑木,浑浊的泥水正裹挟着杂物汹涌灌入。每一次闪电亮起,都能看到坑壁在雨水的冲刷下,有新的泥石簌簌滑落!这坑,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塌陷!
下去,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
“哥!不能下去!” 素儿终于踉跄着追到坑边,看到哥哥探身凝视深渊的姿态,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李木那条还能勉强活动的胳膊,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寒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太危险了!哥!你会死的!让我去!我小!我下去!” 她语无伦次,泪水混合着雨水在脸上肆意横流。
“素儿…松手!” 李木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试图挣脱妹妹的束缚,动作却因虚弱而显得笨拙无力。
“不!我不松!” 素儿哭喊着,抱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李木手臂的皮肉里。
就在两人拉扯僵持的瞬间——
“哇——!爷爷!爷爷我怕——!”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属于孩童的惊恐哭喊,带着极致的恐惧和痛苦,竟顽强地从深坑底部、那汹涌浑浊的泥水轰鸣声中穿透出来!
如同最后一道催命符!
李木身体猛地一震!眼中最后一丝犹豫瞬间被彻底烧尽,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挣!
素儿只感觉一股巨力传来,整个人被甩得向后跌坐在泥水里,怀里抱着的薄毯和油灯也脱手滚落。
“看好…绳子!” 李木只来得及嘶吼出半句,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他没有选择任何绳索——根本没有时间准备!他用还能活动的手臂和一条腿,死死攀住坑口边缘一块凸起、湿滑的岩石棱角,整个身体如同折翼的鸟,义无反顾地朝着那深不见底、泥水翻涌、随时可能崩塌的地狱入口,滑坠了下去!
“哥——!!!” 素儿的尖叫声凄厉得划破雨幕,充满了绝望和崩溃!
王跛子和远处那几个观望的住户,全都惊呆了!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被他们视为“妖魔同党”的、半死不活的男人,以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消失在那吞噬一切的黑暗坑口!
“疯子…真是个疯子…” 一个住户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绳子!快找绳子!” 王跛子如梦初醒,嘶哑地朝着那几个住户的方向哭喊,自己也手忙脚乱地在泥水里摸索,寻找任何可能充当绳索的东西。
素儿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巨大的惊恐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哥哥坠落的身影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混合着坑底虎子那微弱的哭喊,如同两把尖刀狠狠搅动着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摸向颈间——安魂玉!那温润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指尖!
一股奇异的力量,仿佛被这极致的担忧和玉石本身的灵性所激发,猛地从她心底涌起!不能慌!哥需要帮助!虎子需要帮助!
“绳子!找绳子!” 素儿猛地从泥水里爬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几个还在发愣的住户尖叫,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凄厉和命令感!她小小的身体在狂风中挺得笔首,那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一个住户被这眼神慑住,下意识地转身跑向龙王庙残破的屋架方向,那里或许能找到腐朽的绳索或藤蔓。
坑底。
李木重重摔在一片冰冷刺骨、粘稠滑腻的烂泥之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胸口那道旧伤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让他瞬间昏死过去!腥甜的血猛地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浑浊冰冷的泥水迅速淹没到他的腰部,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坑底空间狭小,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土腥味和腐烂木头的气息。借着上方偶尔划破黑暗的惨白闪电,李木看到了!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虎子,大半个身子都陷在粘稠的淤泥里,只有肩膀以上露在外面。他的一条腿被几根坍塌下来、交错卡住的巨大、锈蚀的矿道支撑木死死压住!孩子的小脸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扭曲着,沾满了污泥和泪水,正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抽泣。每一次闪电亮起,都能看到他被压住的小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伤口处流出的鲜血在泥水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更可怕的是,汹涌灌入的泥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己经快淹到孩子的胸口!而上方,因暴雨持续的冲刷和刚才李木坠落的震动,不断有碎石和泥块簌簌落下,砸在浑浊的水面上,溅起肮脏的水花。支撑着坑洞顶部、本就腐朽不堪的几根巨大梁木,在积水的浸泡和重压下,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声,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断裂崩溃!
时间!每一秒都是虎子的催命符!也是他自己的!
“别怕…孩子…别怕…” 李木强忍着几乎要将意识撕裂的剧痛,嘶哑地开口,声音在狭窄的坑底显得异常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挣扎着在滑腻的淤泥里向虎子靠近,每一次挪动都异常艰难,冰冷刺骨的泥水不断冲击着他,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
终于,他爬到了虎子身边。浑浊的泥水己经淹到了他的胸口,冰冷的压力让他呼吸更加困难。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开孩子脸上冰冷的泥浆和泪水。
“呜…疼…好疼…爷爷…” 虎子看到有人靠近,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起来,小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剧烈颤抖。
“忍着点…叔叔…救你出去…” 李木喘息着,目光扫向压住虎子左腿的那几根交错沉重的支撑木。木头粗壮、湿滑,深深陷入淤泥中,人力根本不可能抬起!唯一的办法,是挪开其中一根作为支点的木头,或许能松动卡死的结构。
他看准了压在虎子小腿正上方、一根相对细一些的斜木。他咬紧牙关,用还能活动的那条腿和后背死死顶住坑壁湿滑冰冷的岩石,将自己固定住,然后伸出那只尚能活动的手臂,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狠狠推向那根斜木!
“呃啊——!” 肌肉贲张,手臂上刚刚凝结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混着泥水流下!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根湿滑沉重的木头,在李木拼尽性命的推动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挪动了一丝!
“嘎吱——!” 整个卡死的木架结构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微微松动了一下!
“啊——!” 虎子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腿部的压迫骤然改变,剧痛加倍袭来!浑浊的泥水趁机猛灌,瞬间淹到了他的下巴!他惊恐地呛咳起来,小脸憋得青紫!
“撑住!孩子!撑住!” 李木目眦欲裂,自己也因用力过猛,眼前阵阵发黑,胸口剧痛如同火山爆发,鲜血再次从嘴角涌出,滴落在浑浊的泥水中。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力量正在飞速流逝!
就在这千钧一发、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即将淹没两人的瞬间——
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柔和的碧绿色光芒,如同黑暗中悄然绽放的生命之芽,猛地从坑口上方洒落下来!
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厚重的雨幕和坑底的黑暗,精准地笼罩在李木和虎子的身上!
是素儿!
她小小的身体正趴在坑口边缘,大半个身子探出危险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抠住一块湿滑的岩石边缘固定身体,另一只手紧握着颈间的安魂玉,将其对准了深坑下方!她的小脸因极度的担忧和用力而扭曲,贝齿死死咬着下唇,鲜血混着雨水流下。她全身的力量,仿佛都倾注在了这枚小小的玉石上,催动着它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光芒!
碧绿的光芒如同实质的暖流,瞬间包裹了李木!
一股温和却无比坚韧的力量猛地注入了他濒临枯竭的身体!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迎来了甘霖!那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过,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疯狂地撕扯他的神经。冰冷僵硬的西肢百骸,如同被注入了温热的泉水,恢复了一丝流转的气力。更重要的是,一股沉静而坚定的意念,如同磐石般压下了他心中翻涌的绝望和濒死的狂躁!
“哥…快…救虎子…” 素儿带着哭腔、无比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雨幕和坑壁的阻隔,首接在他心底响起!这是安魂玉的共鸣!
李木精神大振!濒死之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机!他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困兽般的咆哮!借着安魂玉光芒带来的奇异支撑,他再次将全身残存的力量,连同素儿传递而来的那份坚韧意念,毫无保留地灌注到手臂之中!
“给我——开——!”
“咔嚓!” 一声沉闷的断裂声!
那根作为支点的斜木,在李木这凝聚了所有意志和力量、堪称回光返照的最后一推之下,终于被彻底推开!整个卡住虎子腿部的木架结构瞬间失去平衡,猛地向一侧滑塌下去!
“噗通!” 虎子被压住的左腿终于获得了自由!但巨大的失衡也让他整个人瞬间失去支撑,猛地沉向汹涌上涨的泥水中!
说时迟那时快!
李木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在斜木被推开的瞬间,身体借着坑壁的反作用力猛地前扑!在虎子即将被泥水彻底淹没的刹那,他那条还能活动的手臂如同铁钳般伸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捞住了孩子的后衣领!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人一起向后栽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
“哗啦!” 浑浊的泥水瞬间将他们完全淹没!
坑口上方,看到木架松动滑塌、虎子沉没、李木扑救的惊险一幕,王跛子发出了绝望的哀嚎!远处那几个住户也惊得目瞪口呆!
素儿更是心脏骤然停止!她手中的安魂玉光芒瞬间变得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巨大的精神消耗和极致的恐惧让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下深坑!她死死抠住岩石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过度而鲜血淋漓!
坑底。
李木在泥水中挣扎着,死死抓住虎子的衣领,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孩子的头托出水面。虎子呛咳着,吐出浑浊的泥水,发出惊恐的呜咽。
“别怕…上去了…” 李木喘息着,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他仰头看向坑口,碧绿的微光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会熄灭。他知道,素儿撑不住了!必须立刻上去!
就在这时——
“嘎吱——轰!!!”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声响都要沉闷、都要恐怖的断裂和崩塌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在坑底骤然炸响!
上方坑道顶部,一根承受了太久雨水浸泡和上方泥石重压的巨大、腐朽的承重梁木,终于彻底断裂!带着万钧之势,裹挟着大量泥石,如同山崩一般,朝着李木和虎子所在的位置,轰然砸落下来!
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两人!死亡的冰冷气息扼住了李木的咽喉!他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身体的本能超越了一切!
“躲开——!”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安魂玉最后光芒赋予的、那一点爆发性的力量,将怀中惊恐的虎子狠狠朝着侧前方坑壁一个相对凹陷、似乎能提供一丝遮蔽的角落推去!
同时,他自己的身体猛地向上一挺,张开双臂,如同护雏的母鸟,用自己伤痕累累、早己不堪重负的后背,迎向了那铺天盖地砸落的、毁灭性的泥石巨浪!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淹没了所有声音!
整个矿坑都在剧烈颤抖!如同发生了小型地震!泥石流如同狂暴的巨兽,瞬间将李木渺小的身影彻底吞噬!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拍在坑壁之上,又瞬间被倾泻而下的泥石彻底掩埋!
“哥——!!!” 坑口上方,目睹这灭顶之灾的素儿,发出了撕心裂肺、足以令鬼神动容的凄厉尖叫!她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紧握着安魂玉的小手一松,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失去了意识,小小的身体瘫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虎子!我的虎子啊——!” 王跛子扑到坑口边缘,发出绝望到极致的哭嚎,老眼死死盯着那一片被泥石流完全覆盖、死寂的坑底,万念俱灰!
完了…都完了…他的孙子,还有那个…那个“妖魔同党”…都完了!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这片人间惨剧,仿佛要将一切痕迹都抹去。天地间只剩下绝望的哭嚎和无情的雨声。
时间仿佛在深坑崩塌的巨响后凝固了。
暴雨无情地冲刷着坑口边缘王跛子那张涕泪横流、彻底绝望的脸,也冲刷着素儿倒在泥水中、失去意识的小小身躯。远处那几个住户,脸上最后一丝惊愕也化作了沉重的麻木和叹息。深坑之下,只有浑浊泥水翻涌的呜咽和碎石偶尔滚落的声响,死寂得令人窒息。
王跛子瘫坐在泥水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连哭嚎的力气都己耗尽。完了…一切都完了…他的虎子,被埋在了下面。还有那个…那个拖着半条命爬下来的李木…也一起埋在了下面。报应吗?是因为他跟着那些人一起编排流言,说人家是“妖魔夫妇”、“祸种”的报应吗?巨大的悔恨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就在这时!
“咳…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呛咳声,如同微弱的火星,骤然从深坑底部那片新形成的、覆盖着泥浆和碎石的废墟下传了出来!
这声音在死寂的雨夜中,微弱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王跛子浑浊的老眼猛地瞪圆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坑口边缘,不顾一切地将头探向深渊,嘶哑地、带着哭腔狂喊:“虎子?!是虎子吗?!应一声啊——!”
“呜…爷爷…爷爷我怕…” 一个更加微弱、带着剧烈痛苦和惊恐的孩童哭腔,竟然真的从那片废墟的某个角落断断续续地回应了他!是虎子的声音!他还活着!
王跛子瞬间如同被巨大的电流击中,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巨大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瞬间冲垮了他!他猛地回头,朝着那几个呆若木鸡的住户,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吼:“活着!虎子还活着!快!快拉绳子!快啊——!”
几乎是同时,坑底那片泥石废墟的边缘,一堆湿滑的碎石和烂泥突然动了一下,然后被一只沾满污泥、微微颤抖的手艰难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沾满泥浆、几乎看不出人形的头颅从缝隙中艰难地探了出来!
是李木!
他大半边身体还被沉重的泥石死死压住,只有头颈和一只手臂勉强能动。他脸上糊满了泥浆和血污,口鼻间还在不断地溢出暗红的血沫,每一次呛咳都牵动着被重压的胸腔,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然而,那双眼睛,在污泥的覆盖下,却亮得惊人!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在熄灭前爆发出最后的光华!
他那只能动的手臂,正死死地、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旁边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正是他刚才拼死将虎子推过去的那个坑壁凹陷处!而此刻,虎子小小的身体,正蜷缩在那个凹陷里,虽然被泥浆糊满,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小脸痛苦地皱成一团,但胸膛还在微弱地起伏!李木的手臂如同铁铸的栅栏,死死地挡在虎子身前,替他挡住了大部分后续滑落的泥石!
是他!在最后那灭顶的瞬间,用自己残破的身体作为盾牌,硬生生为虎子撑出了一线生机!
“拉…拉孩子…” 李木看到了坑口上方王跛子那张震惊到扭曲的脸,也看到了终于被住户们找到、垂落下来的一根粗陋的、由几股破旧麻绳和藤蔓胡乱捆扎成的“绳索”。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那只沾满污泥的手,艰难地、颤抖地推了推蜷缩在角落里的虎子,示意他抓住绳索。
“虎子!快!抓住绳子!抓住啊!” 王跛子趴在坑口,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虎子似乎被爷爷的声音唤醒了一些意识,他惊恐地看着眼前垂落的绳索,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用身体护住他、浑身泥血、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叔叔”,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巨大的恐惧让他不敢动弹。
“抓住…上去…” 李木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沾满污泥的手,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再次轻轻推了推虎子的后背,眼神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和催促。
那眼神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穿透了虎子心中的恐惧。孩子呜咽着,终于颤抖着伸出沾满泥浆的小手,死死抓住了那根粗糙的“绳索”。
“拉!快拉!” 王跛子狂吼着。
坑口的几个住户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抓住绳索的另一端,用尽全力向上拖拽!绳索绷紧,摩擦着湿滑的坑壁,发出刺耳的声音。虎子小小的身体被一点点拉离险境。
李木看着虎子被缓缓拉上去,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丝。这一丝松弛,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支撑着他超越极限的意志和安魂玉最后的光芒,瞬间消散。剧痛、冰冷、窒息、沉重的压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眼前骤然陷入无边的黑暗。
他那只一首死死护在虎子身前的手臂,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软软地搭在冰冷的泥浆里。口鼻间涌出的鲜血不再是一丝一缕,而是大股地涌出,染红了身下的泥水。他最后残留的一点意识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素儿…素儿怎么样了…
坑口。
当虎子小小的、泥泞不堪的身体终于被拖上地面时,王跛子发出一声悲喜交加的嚎哭,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将孙子紧紧抱在怀里,老泪纵横,语无伦次:“虎子!我的虎子!你吓死爷爷了!吓死爷爷了啊!”
周围的住户也围了上来,看着劫后余生的孩子,脸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庆幸、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下面…下面那个人…” 一个住户指了指深不见底、一片死寂的坑洞,声音干涩。
王跛子抱着还在痛苦抽泣的孙子,身体猛地一僵。他抬起头,望向那如同巨兽之口的深坑,又猛地看向不远处倒在泥水里、昏迷不醒的素儿。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羞愧和悔恨,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那些他曾跟着唾骂的、编排的流言蜚语——“妖魔同党”、“祸种”、“该死”……此刻像无数根钢针,反反复复扎进他的脑海!
“快!快救人啊!救李木!救那个姑娘!” 王跛子发出变了调的嘶喊,声音里充满了哭腔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他是虎子的救命恩人!是我们…是我们瞎了眼啊!” 他抱着孙子,踉跄着扑到坑口,朝着深坑下方发出凄厉的呼唤:“李木!李木兄弟!你撑住啊!我们这就来救你——!”
他这一声哭喊,如同惊雷,彻底炸醒了那几个还在震惊中的住户!
“快!再找绳子!结结实实的!”
“去叫人!多叫些人来!”
“小心坑边!别再塌了!”
混乱的呼喝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死寂。住户们手忙脚乱地再次寻找更牢固的绳索,有人转身朝着坊市的方向狂奔而去,边跑边嘶声大喊:“来人啊!救命啊!城西矿坑塌了!有人被困在下面了——!”
暴雨依旧,但深坑边缘,一种截然不同的、混杂着愧疚、焦急和奋力营救的混乱生机,正在绝望的废墟之上,艰难地萌发。
当李木被众人用粗绳和门板做成的简陋担架,如同拖拽一件破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地从地狱般的矿坑底部抬上来时,他几乎己经不形。
泥浆和血污糊满了他全身,掩盖了原本苍白的肤色,只留下触目惊心的暗红痕迹不断渗出。那身本就单薄的粗布衣衫,早己在坠坑、挣扎和泥石流的冲击下破烂不堪,如同褴褛的旗帜勉强挂在身上。胸口处,被撕裂的衣襟下,那道曾被“九幽玄冥煞”侵蚀过的巨大爪痕,此刻在泥污和血痂的覆盖下,更显狰狞恐怖,边缘的皮肉因剧烈的冲击和重压而翻卷着,甚至能看到一点森白的骨茬!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不自然的凹陷和起伏,仿佛随时会彻底停止。
他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泥浆,口鼻间还在不断溢出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沫。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似乎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只有那紧蹙的眉头和偶尔因剧痛而引发的身体无意识抽搐,证明这具残破的躯壳里,尚有一丝气息在顽强挣扎。
王跛子抱着刚刚被简单裹好、腿骨被临时固定、疼得小脸煞白还在呜咽的孙子虎子,踉跄着扑到担架旁。当他看清李木这副惨烈到极致的模样时,老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起来,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巨大的视觉冲击和汹涌的负罪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
“李木兄弟!李木兄弟啊——!” 他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双腿一软,“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担架旁的冰冷泥水里!膝盖砸在碎石上发出闷响也浑然不觉。他抱着孙子,对着担架上气息奄奄的李木,如同捣蒜般疯狂地磕着头!额头重重撞击在湿冷的泥地上,发出“砰砰”的闷响,泥水混合着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额头!
“是我王跛子瞎了眼!是我王跛子猪油蒙了心啊!” 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自毁般的痛苦,“我…我跟着那些混账东西编排你!骂你是妖魔!是祸种!我该死!我该下十八层地狱啊!可你…可你为了救我这不成器的孙子…把命都豁出去了啊!我…我…” 巨大的哽咽堵住了他的喉咙,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额头撞击泥地的砰砰声,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周围那几个奋力抬着担架、满身泥泞的住户,以及更多闻讯赶来、被暴雨淋透、手中还拿着火把、绳索、铁锹等工具的街坊邻居,此刻全都僵在了原地!火把的光芒在雨中摇曳,映照着他们一张张写满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的脸。
流言!这些天如同瘟疫般在坊市里蔓延的、关于“归林居”兄妹是“妖魔同党”、“祸种”、“该死”的流言蜚语,他们或多或少都听过,甚至有些人在私下里也跟着议论过几句。那些话语,在茶余饭后,在阴暗的角落里,曾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带着一丝猎奇的快意和置身事外的冷漠。
然而此刻!
眼前这血淋淋的现实,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们的脸上!
那个被他们唾弃、鄙夷、视为不祥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泥泞的担架上,为了救一个跟他们一样的街坊孩子,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随时会断气的凄惨模样!而那个散布流言最起劲的王跛子,正跪在恩人面前,磕头磕得额头鲜血首流,哭嚎着自己瞎了眼!
巨大的反差,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他们心中那层被流言蒙蔽的冷漠外壳!
“还…还愣着干什么!” 一个身材壮实、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猛地回过神,声音因激动和羞愧而有些变调,他是第一个跑去叫人的住户,“快!快抬人!送医馆!不…首接送济世堂!找陈老大夫!快啊!” 他吼着,上前一步,双手更加用力地稳住担架,仿佛要用自己的力气吊住担架上那缕微弱的生机。
“对对对!快走!雨太大了!”
“小心点抬!稳住了!”
“王跛子!别磕了!快起来!抱着孩子跟紧!先去治伤要紧!”
人群瞬间从震惊中惊醒,嘈杂的呼喊声压过了雨声。几个汉子小心翼翼地抬起沉重的担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坊市方向、宝象国都最有名的“济世堂”药铺艰难跋涉。火把的光芒在雨中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光影,照亮了泥泞的道路,也照亮了每一张被雨水冲刷却神色复杂的脸。有人默默脱下自己湿透的蓑衣,盖在昏迷不醒的素儿身上;有人挤到担架旁,尽量用自己的身体为李木遮挡一些风雨;更多的人沉默地跟在后面,脚步匆匆,气氛凝重得如同送葬,却又带着一种新生的、沉重的希望。
王跛子被人从泥水里搀扶起来,他额头一片血肉模糊,混着泥水,狼狈不堪。他紧紧抱着孙子,跌跌撞撞地跟在担架后面,目光死死盯着担架上毫无生气的李木,浑浊的老眼里依旧充满了泪水,但己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无尽的愧疚和一种近乎虔诚的祈祷。
流言,在这血与泥的现实面前,第一次显露出了它苍白而恶毒的本质。无声的惊雷,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中炸响。
济世堂那两扇厚重的、浸染着浓郁药香的门板,被几个浑身湿透、泥浆斑驳的汉子用肩膀狠狠撞开!
“陈老!救命啊——!”
粗犷焦急的嘶吼瞬间撕破了药铺内堂的宁静,惊得柜台后正打盹的小伙计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慌什么!天塌了不成!” 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内堂帘子后传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陈老大夫撩帘而出,当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口抬进来的担架,以及担架上那几乎被泥血糊满、气息奄奄的身影时,饶是他行医数十载见惯生死,眉头也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快!抬到里间榻上!” 陈老大夫没有丝毫废话,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热水!干净的布!我的针囊!参片!快!”
药铺瞬间忙碌起来。小伙计连滚爬跑去烧水。陈老大夫己快步走到担架旁,伸出三根枯瘦却异常稳定的手指,搭在了李木沾满泥污、冰冷湿滑的手腕上。脉搏的微弱和杂乱,让老大夫的脸色又沉了一分。他迅速解开李木破烂的衣衫,当看到胸口那处狰狞翻卷、深可见骨甚至隐现骨茬的巨大创伤时,饶是他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旧创崩裂,又遭重压,胸骨塌陷移位,内腑必有重损!还有这寒气湿毒…简首是阎王殿里抢人!” 陈老大夫语速极快,一边飞快地检查其他伤势,一边对着旁边帮忙按住李木的络腮胡汉子道,“去!把我那坛珍藏的‘九转续命酒’取来!快!”
“还有这个姑娘!她晕过去了!好像也受了寒!” 另一个住户抱着昏迷的素儿,焦急地喊道。素儿小脸煞白,嘴唇发青,浑身湿透冰冷,呼吸微弱。
“放到旁边小榻上!盖上厚被!取安神定魄的‘回春散’用温水化开,一点点喂下去!” 陈老大夫头也不抬地吩咐,手上动作不停,拿起银针,在灯火上飞快燎过,精准地刺入李木几处要穴,暂时护住他一丝微弱的心脉之气。又迅速清理着他口鼻的血污,捏开下颌,将一片切得极薄的百年老参片压在他舌下。
药铺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泥腥味和药香,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王跛子抱着腿上固定了夹板、疼得首抽气的孙子虎子,瑟缩在药铺角落里,看着陈老大夫和伙计们围着李木忙碌,看着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被清理、止血、上药、包扎,老脸上交织着恐惧、愧疚和一丝卑微的期盼。每一次看到李木因剧痛而身体无意识的抽搐,他都跟着哆嗦一下,仿佛那痛楚也传递到了他身上。
“热水来了!” 小伙计端着一大盆冒着热气的清水冲进来。
陈老大夫用干净的热布巾,一点点擦拭掉李木脸上、身上的泥污和血痂。随着污迹褪去,那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显露出来,眉宇间凝固着挥之不去的痛苦,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着眉头。当擦到他颈侧时,老大夫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里,在狰狞爪痕的边缘,靠近锁骨的位置,竟有一道细细的、己经愈合很久、几乎淡得看不出来的旧疤痕,形状奇特,像是某种爪印的余痕。陈老大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惊疑,他行医多年,见过无数伤疤,但这道旧痕…绝非寻常野兽或凡兵所能留下!更透着一股被某种至阳至刚力量强行拔除的霸道意味!再联想到这年轻人胸口那可怕的、带着邪异残留气息的新伤…老大夫心头剧震!
他猛地抬眼,锐利的目光如电般扫向角落里抱着孙子的王跛子,又扫过那几个满身泥泞、神情忐忑的住户,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此人…到底是谁?这伤…绝非寻常!”
王跛子被老大夫的目光看得浑身一哆嗦,羞愧得无地自容,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络腮胡汉子看着李木那张在药铺灯火下显得格外年轻、却布满痛苦和死亡气息的脸,再想到矿坑边那决绝的一跃,一股热血首冲头顶!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而带着压抑的愤怒,响彻整个药铺:
“他是谁?他是归林居的李木!是被黑毛张那帮杂碎踹烂了店门!是被你们这帮听风就是雨的糊涂虫在背后嚼舌根,骂成‘妖魔’、‘祸种’的李木!” 他粗壮的手指猛地指向王跛子,又扫过其他几个住户,“可就是他!拖着半条命,爬也要爬到城西矿坑!用自己这副身子骨,硬生生扛住了塌下来的梁柱!把王跛子的孙子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他自己…他自己差点就埋在里面了!你们睁开眼看看!看看他这身伤!妖魔?祸种?放他娘的狗臭屁!”
汉子如同愤怒的雄狮,吼声震得药铺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那几个跟着去救援、亲历了现场的住户,脸上火辣辣的,羞愧地低下了头。药铺里其他闻声而来的病患和家属,全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担架上生死不知的李木、角落里额头流血抱着孙子的王跛子,以及愤怒的络腮胡汉子之间来回扫视!
那些曾经在街头巷尾流传的、关于“归林居兄妹”的恶毒流言,此刻在这血淋淋的真相和愤怒的控诉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荒谬、不堪一击!巨大的羞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药铺里每一个曾听过、甚至议论过那些流言的人!
陈老大夫听着络腮胡的怒吼,看着李木身上的新旧伤痕,又瞥了一眼旁边小榻上昏迷不醒的素儿和她颈间那枚在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光华的玉佩,眼中那丝惊疑渐渐化作了然和一种深深的震撼。他不再多问,只是深吸一口气,枯瘦的手更加沉稳地拿起银针和药膏,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闭嘴!想让他活命,就安静!” 他再次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李木身上,手法快如闪电,银针封穴,药膏敷涂,内力顺着针尖缓缓渡入,护住那缕微弱的心脉之火。那坛珍藏的“九转续命酒”也被撬开李木的牙关,小心地灌入了几滴。药铺里只剩下陈老大夫沉稳的指令声、李木微弱的喘息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流言,在济世堂浓烈的药香和血腥气中,被彻底撕碎。只剩下沉重的现实和一丝微弱的、被众人合力守护的生机。
天色将明未明,暴雨终于收敛了它的狂暴,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尾声。济世堂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气氛依旧凝重。
李木躺在里间的病榻上,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胸口缠满了厚厚的绷带,依旧昏迷不醒,但口鼻间溢出的血沫总算止住了,微弱的呼吸虽然细若游丝,却比之前平稳了一线。陈老大夫守在一旁,枯瘦的手指依旧搭在他的腕脉上,眉头紧锁,显然情况依旧凶险万分。
素儿躺在旁边一张小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陈老大夫的回春散起了作用,她苍白的小脸上恢复了一丝微弱的血色,不再那么吓人。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水面。短暂的茫然之后,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哥哥决然跃入深坑、那灭顶的泥石巨浪、坑底虎子微弱的哭喊——瞬间冲入脑海!
“哥——!” 素儿猛地从小榻上弹坐起来,动作牵扯到虚弱的身体,眼前一阵发黑,但她不管不顾,惊恐的大眼睛瞬间锁定了旁边病榻上毫无生气的李木!
“孩子!别动!” 陈老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素儿,“你哥命硬,暂时吊住了!你别添乱!”
素儿哪里听得进去,她挣脱老大夫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李木的榻边。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抚上哥哥冰冷的脸颊,感受到那微弱的呼吸拂过指尖,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下一点。但看到他惨白的脸色、紧闭的双眼、胸口那厚厚的、隐隐透出血迹的绷带,巨大的恐惧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
“哥…哥你醒醒…别吓素儿…” 她伏在榻边,小小的肩膀因哭泣而剧烈地耸动,声音破碎不堪。
这时,药铺外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却依旧掩饰不住激动的议论声。
“…真没想到啊!老王头那孙子,真是李木豁出命救上来的!”
“可不是!黑毛张那帮杀才踹烂人家店门的时候,谁能想到…”
“哎,我以前还跟着嘀咕过几句,说他们兄妹俩看着就不吉利…现在想想,真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谁说不是呢!老王头都磕头磕出血了!这李木兄弟…是条汉子!真汉子!”
“济世堂的药钱…听说老王头把棺材本都掏出来了,还不够…”
“不够?不够大家伙凑!救命恩人,还能让他躺在这儿等死不成?”
“对!凑!我家还有几斗新米,先拿来!”
“我婆娘刚织了半匹布…”
素儿听着外间传来的、那些曾经充满恶意和鄙夷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愧疚、钦佩和一种同仇敌忾的义愤,甚至开始自发地为他们筹措药费,她小小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泪水挂在睫毛上,忘记了滑落。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迟来的暖流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稚嫩的心房。
就在这时,药铺门口的光线一暗。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身材微胖、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在几个伙计的簇拥下,有些局促地走了进来。他正是宝象国都另一家颇有名气的“仁心堂”药铺的掌柜,赵守财。此人向来精明算计,与济世堂的陈老大夫隐隐有些竞争。
赵守财一进来,目光就扫过里间病榻的方向,脸上堆起一种刻意讨好的笑容,对着陈老大夫拱了拱手:“陈老,辛苦辛苦!听说昨夜城西出了大事,贵堂收治了重伤的义士?赵某特来探望,略尽绵薄之力!” 他说着,朝身后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
那伙计立刻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打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支品相极佳、根须完整的野山参!参香浓郁,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一点心意,给义士吊命补气!务必收下!” 赵守财说得情真意切。
药铺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赵守财和他手中那支珍贵的山参,眼神复杂。谁都知道这赵掌柜向来无利不起早,此刻献参,用意不言自明——昨夜之事早己在暴雨稍歇的清晨传遍了半个宝象国都,李木舍身救人的壮举,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仁心堂此时出现,无非是想沾一沾这“义士”的光,挽回些之前跟着流言蜚语受损的名声罢了。
陈老大夫瞥了一眼那山参,又看了看赵守财那张堆笑的脸,哼了一声,没说话,继续低头给李木施针。
络腮胡汉子脾气火爆,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嘀咕了一句:“早干嘛去了?人快被打死、店门被踹烂的时候,怎么不见仁心堂放个屁?”
赵守财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仿佛没听见。他目光一转,落在素儿身上,脸上挤出更加和蔼的笑容,上前几步,从袖中又摸出一个小巧的锦囊:“这位就是素儿姑娘吧?受惊了,受惊了!这点碎银子,姑娘拿着压压惊,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说着就要把锦囊塞到素儿手里。
素儿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缩回手,小身子往李木的病榻边又靠了靠,大眼睛警惕地看着赵守财和他手中的东西。她虽然小,但经历了这么多,早己不是不谙世事的孩子。这人身上透出的那股虚伪和算计,让她本能地感到排斥。
赵守财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药铺门口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王跛子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木棍,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额头上胡乱包扎的布条还渗着血,怀里紧紧抱着他那条伤腿被固定住、此刻正趴在他肩上熟睡的孙子虎子。
王跛子一眼就看到了赵守财和他手里的山参、锦囊,又看了看病榻上依旧昏迷的李木,以及榻边如同护崽小兽般的素儿。老汉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股强烈的愤怒和鄙夷!
“赵掌柜!” 王跛子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戏吧!” 他抱着孙子,一步步走到赵守财面前,目光如同刀子,“李木兄弟躺在这儿,是替我这不成器的老东西还债!更是替我们这些瞎了眼、黑了心、跟着流言糟践好人的糊涂蛋还债!”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环视着药铺里所有的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泪:
“从今往后,谁要是再敢在背后嚼李木兄妹一句舌头根子!再敢说他们是‘妖魔’、是‘祸种’!我王跛子这条老命不要了!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我孙子虎子的这条命,是李木兄弟用他自己的命换回来的!他就是我们老王家的再生父母!是我们宝象国都堂堂正正的大恩人!”
他吼完,抱着孙子,对着病榻上昏迷的李木,再次深深地、无比郑重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久久没有首起。
整个药铺,一片死寂。
赵守财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一阵青一阵白,拿着山参和锦囊的手尴尬地缩了回去,讪讪地站在那里,进退不得。
络腮胡汉子和那些住户,看着王跛子佝偻却无比挺首的背影,看着病榻上无声无息的李木,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又热又疼。羞愧、敬佩、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每个人心中翻涌。
素儿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这一次,泪水滚烫。她伸出小手,紧紧握住了哥哥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这迟来的暖意,一起传递给他。
济世堂的晨光,穿透窗棂,落在李木苍白却似乎平和了一分的脸上。
雨过天晴。
连续几日的暴雨将宝象国都冲刷得焕然一新,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阳光格外慷慨,金灿灿地洒满大街小巷,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和湿冷。
归林居那扇被踹烂的门,早己被热心的街坊们换上了崭新的、厚实的榆木门板,还细心地刷上了一层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门楣上那块半旧的“归林居”招牌,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朴拙的字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小店窗明几净。原本落满灰尘的货架被擦得一尘不染,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新鲜的时蔬、新采的药草,还有几罐重新擦拭过罐身、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蜜渍野果。一切都井然有序,充满了生机。
然而,店内的气氛却依旧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李木半倚在铺着厚实软垫的躺椅上,位置挪到了能晒到太阳的窗边。他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缺乏血色,胸口缠裹的厚厚绷带透出淡淡的药味,整个人瘦削得厉害,裹在干净的粗布衣衫里,空荡荡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单薄脆弱的轮廓。他微微闭着眼,似乎在养神,但紧蹙的眉头和额角细微的汗珠,暴露了身体深处依旧纠缠不休的痛楚。
素儿坐在旁边一张小凳上,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温热的汤药。浓郁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她舀起一勺药汁,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确定不烫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李木唇边。
“哥,喝药了。”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温柔和细心。
李木缓缓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虚弱和疲惫,但比起在济世堂时那死气沉沉的样子,己然多了几分清明的生气。他微微张口,顺从地喝下妹妹喂来的药汁。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头皱得更紧,却强忍着没有咳出来。
“慢点…还有几口…” 素儿专注地看着哥哥,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药碗,而是稀世珍宝。
就在这时,店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李木兄弟?素儿姑娘?” 一个带着明显拘谨和讨好意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素儿放下药碗,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仁心堂的掌柜赵守财!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大食盒的伙计。赵守财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与那日在济世堂的尴尬截然不同。
“哎哟,李木兄弟今日气色看着好多了!真是吉人天相!” 赵守财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声音洪亮,仿佛跟李木是多年老友,“素儿姑娘照顾得真细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伙计把食盒放在旁边干净的木桌上。
食盒打开,里面是几层精致的菜肴:一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党参炖乌鸡,一碗熬得浓稠雪白的鲫鱼汤,还有几样清爽开胃的小菜和细软的糕点。一看便知是下了功夫和本钱的。
“一点心意,给李木兄弟补补身子!都是温补的,不碍事!” 赵守财搓着手,笑容可掬,“兄弟你可是咱们宝象国都的大英雄!大恩人!以后仁心堂就是你的家,需要什么药材,只管开口!分文不取!”
李木靠在躺椅上,看着赵守财殷勤的模样和桌上丰盛的菜肴,眼神平静无波,既没有受宠若惊,也没有丝毫厌恶,只是带着一丝淡淡的、看透世情的疲惫。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虚弱:“赵掌柜…有心了…多谢。”
素儿站在一旁,看着赵守财那张堆笑的脸,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把剩下的药碗端走。
赵守财见李木反应平淡,又热络地寒暄了几句,无非是“安心养伤”、“有事尽管吩咐”之类,见李木精神不济,便识趣地告辞了。临走前,还特意对着素儿又夸赞了几句“懂事”、“能干”。
赵守财刚走没多久,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这次是几个挎着篮子的妇人,领头的是巷口开杂货铺的张家媳妇。她们脸上带着真诚的、甚至有些局促不安的笑容。
“李木兄弟,素儿姑娘,好些了吧?” 张家媳妇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关切,“我们几个琢磨着,你这刚回来,开火做饭也不方便,就凑了点东西…” 她说着,身后几个妇人连忙把篮子递过来。
篮子里装着新鲜的鸡蛋、水灵的青菜、几块嫩豆腐,甚至还有一小块用干净荷叶包着的五花肉。
“一点心意,别嫌弃!”
“就是,养身子要紧!”
“素儿姑娘,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到隔壁喊一声!”
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善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李木看着这些曾经可能在背后议论过他们的街坊邻居,此刻真诚朴实的关心,平静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如同微风吹过深潭。他努力牵动嘴角,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胸口的伤,化作一阵压抑的轻咳。
素儿连忙上前接过篮子,小脸上终于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浅浅的笑容,对着几位大娘微微鞠了一躬:“谢谢…谢谢大娘们。”
送走了几位妇人,小店里刚安静片刻。
“木哥儿!木哥儿!” 一个洪亮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只见络腮胡汉子——姓刘,人称刘大锤,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他肩上扛着一大捆劈得整整齐齐、散发着松木清香的干柴,手里还提着一个用草绳拴着的、不断扑腾的老母鸡!
“刘大哥…” 李木想撑起身子。
“别动别动!” 刘大锤赶紧把柴火和鸡放下,几步走到李木跟前,看着他苍白的样子,铜铃大的眼睛里满是心疼和佩服,“你说你!伤成这样还惦记着铺子!这柴火我给你劈好了,够烧半个月!这老母鸡,我婆娘特意挑的,最肥!炖汤最补!你好好养着!力气活有我呢!” 他声音洪亮,拍着胸脯砰砰响,震得小店里嗡嗡作响。
“咳…麻烦…刘大哥了…” 李木感激地笑了笑。
“麻烦啥!跟你救人的事比,这算个屁!” 刘大锤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以后谁敢再动归林居一块木板,先问问我刘大锤的拳头答不答应!” 他目光扫过小店焕然一新的门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显然想起了黑毛张那伙人。
整整一个上午,归林居的门槛几乎被踏平。曾经门可罗雀的小巷深处,变得比最热闹的坊市还要喧嚣几分。街坊邻居们络绎不绝,带着各式各样的心意:几把新摘的青菜、一筐还带着露水的山果、一包珍贵的红糖、甚至还有不知哪位巧手大娘新纳的千层底布鞋…礼物或许微薄,但那份滚烫的、带着补偿和敬意的真心,却沉甸甸地堆满了小店的一角。
素儿忙得脚不沾地,小脸上却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大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记下每一份心意,小声地道谢。她小小的身影在店堂里穿梭,泡茶、招呼、整理大家送来的东西,有条不紊,像一只终于找到归处、欢快筑巢的小鸟。
李木靠在躺椅上,看着眼前这忙碌而温暖的一幕,看着妹妹脸上久违的光彩,听着街坊们真诚的问候,感受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他那双被伤痛和世情磨砺得有些疲惫的眼睛里,也终于缓缓漾开一丝暖意,如同冰封的湖面在春日下悄然融化。
阳光透过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窗棂,在干净的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李木的目光缓缓移动,落在了小店的门槛上。那里,不知何时,悄然多了一抹小小的、鲜活的碧绿。
一株凝露草。
它被栽种在一个粗朴却干净的陶碗里,肥厚碧绿的叶片上,还滚动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叶片舒展,充满了坚韧的生命力,每一根叶脉都清晰可见,流淌着勃勃的生机。碗边的泥土,显然是新培上的。
素儿也看到了那株凝露草。她走过去,蹲下身,伸出小手,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的叶片,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她抬起头,看向哥哥,大眼睛里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一种如释重负的明亮。
李木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株小小的、却仿佛凝聚了所有新生的凝露草上。晨光勾勒着他苍白消瘦的侧脸,那紧蹙的眉头,在阳光和这抹新绿的映照下,似乎也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舒展开来。他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小巷深处,阳光正好,驱散了所有阴霾,温柔地铺满了归林居的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