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那一声嘶哑的、破锣般的狂吼,裹挟着山林深处最原始的腥冷风雨,像一柄烧红的钝刀,狠狠劈开了后院灶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绝望粘稠!
“哐当!”
破烂的木门被黄毛整个身子撞得砸在土墙上,发出垂死般的呻吟,震落簌簌灰尘。一股冰冷刺骨、裹挟着腐叶和泥浆腥气的狂风,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灌了进来,吹得灶膛里那点早己死透的余烬灰烬打着旋儿飞起,如同垂死的黑蝶。
“药!神仙药!方子!找到了!”
那声音,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狂奔后的剧烈喘息,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近乎癫狂的急切和希望。瞬间刺穿了素儿早己被绝望冻结的神经!
“周…周世安!他有‘太阳火’!”
“黄毛!”
素儿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血污和绝望的脸上,那双被黑暗和泪水浸泡得几乎失焦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溺毙之人最后看到的、穿透万丈深渊水面的一缕天光!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冲向那个小小的、如同从地狱泥潭里滚出来的身影。可身体早己僵硬冰冷,如同和怀中李木冻在了一起。仅仅是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让她眼前发黑,一阵眩晕。
借着李木肋下那疯狂闪烁、如同鬼火爆发般的幽蓝光芒,素儿清晰地看到了弟弟的模样。
黄毛整个人像是被山林的鬼怪狠狠蹂躏过。单薄的里衣几乎成了挂在身上的碎布条,被荆棘和岩石撕扯得不成样子,出的皮肤上,密布着纵横交错的划痕和青紫的撞伤,有些伤口还在往外渗着暗红的血丝,混着冰冷的泥浆,糊满了全身。赤着的脚丫冻得乌紫发黑,沾满泥泞和凝结的血块,每一步挪动,都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混杂着血水的泥印。左臂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软塌塌的姿势垂在身侧,随着他急促的喘息轻微晃动,显然己经断了。
脸上更是惨不忍睹,泥浆、干涸发黑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出的道道沟壑,几乎完全覆盖了他原本的面目。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在黑暗中亮得吓人的眼睛!里面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一种拼尽所有才抓住一线生机的疯狂,死死地钉在角落里的素儿和李木身上!那光芒,比李木肋下的鬼火更灼热,更刺眼!
“姐!木头哥!”黄毛嘶吼着,声音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人己经踉踉跄跄、拖着那条断臂,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冰冷的泥水冲了过来。他那只还能动弹的右手,以一种极其艰难、甚至带着痉挛般的姿态,死死地捂在自己破烂里衣的胸口位置,仿佛那里藏着比他的命、比他断掉的手臂更重千万倍的珍宝。
“周世安!他有药!他有‘太阳火’!方子!我找到了方子!”黄毛语无伦次,冲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泥泞的地上,溅起的泥点混合着血水甩在素儿和李木身上。剧烈的喘息让他瘦小的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不定,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山林雨水的腥冷。
他顾不上擦一把糊住眼睛的泥浆和血水,那只完好的右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用尽全身力气,哆嗦着伸进自己怀里被撕烂的里衣深处。他撕扯着那早己和泥血污垢凝结在一起的破布,指甲抠挖着,动作笨拙而急切,仿佛要从自己滚烫的胸膛里挖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药…神仙草…还有…还有这个!”他终于掏了出来!
一团被同样污脏、但看得出是内里最干净一层衣角紧紧包裹、打着死结的小布包!那布包被他死死攥在右手掌心,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捏得惨白,剧烈地颤抖着。布包的一角,似乎被什么硬物撑起了一个棱角。
“快!快去找周世安!他有‘太阳火’!方子上写了!‘太阳’!‘火’!”黄毛的声音嘶哑尖锐,带着哭腔,把那个沾满泥血污渍的布包,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塞向素儿冰冷僵硬的手!
就在这时!
“呃…嗬嗬——”
怀中的李木,身体猛地又是一阵剧烈到骇人的抽搐!那声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嘶哑抽气,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哀鸣!他肋下那片幽蓝的光芒,骤然间亮度暴增!冰蓝色的、如同蛛网般的恐怖纹路,如同被注入了疯狂的活水,猛地加速了蔓延!
嗤嗤嗤!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声响!就在素儿和黄毛惊恐的目光下,那些冰蓝的纹路,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正贪婪地、势不可挡地越过李木肋骨的界限,向着他苍白的胸膛中央急速侵蚀!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管仿佛都被冻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青蓝色!
“李木哥!”素儿魂飞魄散,发出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她甚至来不及去接黄毛塞过来的布包,双手本能地死死抱住李木,试图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阻止那冰蓝死亡的蔓延,却只是徒劳地感受到怀中身体那刺入骨髓的、更深的寒意!
“不——!”黄毛目眦欲裂,看着那冰蓝毒纹如同索命的鬼爪抓向木头哥的心脏!
“嚎什么!”一个低沉、带着一丝被惊扰睡眠的沙哑和不耐烦的男声,突兀地在灶房门口响起!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雨声、穿透了李木痛苦的嘶鸣和素儿崩溃的哭喊,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如同按下了暂停键。
灶房内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混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硬生生打断了一瞬。
门口,不知何时,斜斜倚着一个人影。
是周世安。
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袍,只是此刻外面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同样陈旧的靛蓝色粗布外衫,像是刚从床上被吵醒,随意披上的。一头乱发似乎更乱了,几缕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小半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心微微蹙着,像是被外面的风雨吵得心烦,又像是被灶房里浓烈的绝望和血腥气味熏得皱眉。
他背对着外面瓢泼的夜雨,身影被灶房内李木肋下疯狂闪烁的幽蓝光芒,在地上拉出一道扭曲而沉默的长影。那光芒也照亮了他半边脸,下颌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眼神更是深不见底,如同两口沉寂的古井,映着角落里垂死挣扎的两人和那个泥血模糊的小小身影,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深更半夜,鬼哭狼嚎,还让不让人清静了?”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语气平淡得甚至有些刻薄,仿佛眼前并非生死关头,而只是几只扰人清梦的野猫野狗。
“周…周世安!”黄毛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扭过头,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攥着那个染血的布包,朝着门口的方向伸出,声音因为极度的急切和恐惧而尖利变调:“药!神仙药!方子!求求你!救救木头哥!他有‘太阳火’!方子上写了!‘太阳火’!”
他语无伦次,颠三倒西,只想把最重要的信息吼出来。
素儿也猛地抬起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在幽蓝光芒下冲刷出道道狼狈的痕迹。她看着门口那个沉默的男人,那个曾在蛤蟆庙里展露过一丝神秘的男人,眼中爆发出溺水者般的希冀,嘴唇哆嗦着,却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激动,一时竟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周世安的目光,终于从那片疯狂蔓延的冰蓝毒纹上移开,落在了黄毛那只高高举起、剧烈颤抖、沾满泥血的手中紧攥着的布包上。他的视线在那被污血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布包上停留了一瞬,随即,那如同古井般深沉的眼底,似乎极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他动了。
没有理会黄毛的哭喊和素儿无声的哀求,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不疾不徐,踩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在这死寂般的紧张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径首走到黄毛面前,微微俯身。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冽和一丝若有若无烟火气的味道,压过了灶房里浓烈的血腥和腐朽气息,拂过黄毛的脸。
黄毛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压力当头罩下,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仰着头,布满泥血污垢的脸上,只有那双燃烧着疯狂希望的眼睛,死死盯着周世安伸过来的手。
那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腹和掌心覆盖着一层薄茧,带着一种经历过岁月和劳作的力量感。它干净、稳定,与周围泥泞血腥的环境格格不入。
周世安没有看黄毛,目光落在那污秽的布包上。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极其精准地捏住了布包打着的那个死结边缘——一个没有被泥血完全覆盖、相对干净的一角。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近乎漠然的专注。指尖微微用力,那个被黄毛用尽力气、牙齿撕咬才死死系住的、沾满泥浆血水的布结,在他指下如同腐朽的草绳,无声无息地松开了。
布角散落。
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
那气息极其微弱,却瞬间压过了灶房里的血腥、泥腥和腐朽!它混合着一种雨后深山老林里最清新的草木根须的微腥,一种沉淀了千百年的、尘土与岩石的冷冽,还有一种更深邃、更奇异、如同凝聚了微弱星光的、带着顽强生机的清凉!
布包彻底打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小簇蜷缩在布片中央、枯槁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的植物。它的茎干细弱得可怜,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褐色,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仅存的几片叶子蔫蔫地蜷缩着,边缘带着焦枯的黄色。然而,就在这枯槁植株的顶端,两片最小的、近乎透明的幼嫩叶片,却在绝对黑暗的背景中,顽强地散发出一点微弱却纯净的幽绿色光芒!
那光芒如同呼吸,微弱地、有节奏地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仿佛在向这片污秽绝望的空间,宣告着一种不可思议的、源自生命本源的最卑微也最坚韧的存在!
幽绿的光芒,映亮了周世安俯视的侧脸。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平静的冰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那涟漪深处,有惊异,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尘封记忆被触动的微光,一闪而逝。
他的目光并未在那株发着微光、散发着奇异清凉生机的枯草上过多停留,指尖极其自然地一拨,枯草被拨到一旁,露出了布片下面压着的另一件东西。
那个小小的、边缘焦黑卷曲的纸卷。
纸卷的材质奇特,非纸非帛,坚韧异常。即使被泥土和草根的汁液浸透,又在黄毛怀里捂了不知多久,也只是边缘被泥污和血渍染得更深,并未完全朽烂。
周世安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了那个小小的、沾满污秽的纸卷。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专注。他并未急于展开,而是将其凑到眼前,借着李木肋下那疯狂闪烁、如同鬼火般明灭不定的幽蓝光芒,仔细地审视着纸卷焦黑的边缘和卷曲的形态。
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了一分。
随即,他指尖动作极其轻柔小心地捻动,将那卷曲焦黑的纸卷一点点展开。
纸卷很小,不过一指长短。上面布满了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般的古老字迹,墨色深浅不一,许多地方被泥污和水渍浸染得一片模糊,几乎难以辨认。
周世安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在那些扭曲狰狞的古字上缓缓移动。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残缺焦黑的纸片。灶房里,只剩下李木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滞涩、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呼吸声,以及那幽蓝光芒如同催命符般疯狂明灭的闪烁。素儿和黄毛连大气都不敢喘,所有的希望和恐惧都死死系在周世安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和冰冷的绝望中,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一把钝刀在凌迟着素儿和黄毛的神经。
终于,周世安的视线在纸卷的某处定格。
那是几行位于纸卷中间偏下、似乎是用不同墨色、更为潦草匆忙写下的字迹。墨迹曾被水严重浸染过,晕开一大片,字迹模糊得几乎成了一团混沌的墨痕。然而,周世安的目光却穿透了那团模糊,死死锁定了其中一个字的轮廓!
那是一个极其扭曲、笔画如同被火焰舔舐过、带着一种凶戾煞气的字形——
“焚”!
紧接着,在这个“焚”字下方,那被水渍晕染得更加模糊的几笔勾勒中,两个如同带着灼热气息、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古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撞入周世安的眼底!
——“九幽”!
“焚…九幽…”
周世安低沉的、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极其轻微地念出了这三个字。声音轻得几乎被风雨声淹没,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素儿和黄毛的心头!
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凶煞与毁灭气息!仿佛仅仅念诵,就会引动某种不可名状的大恐怖!
周世安捏着纸卷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从纸卷上抬起,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投向了素儿怀中生机飞速流逝的李木。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精准地刺向李木肋下那片疯狂闪烁、冰蓝毒纹正加速向心脏蔓延的核心旧疤。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漠然旁观,而是如同经验最丰富的猎人,在审视着一头濒死凶兽身上最致命的伤口,评估着其内里潜藏的、足以同归于尽的恐怖剧毒!
“九幽玄冥箭…焚九幽…”周世安的声音依旧低沉沙哑,却多了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丹方不全,药力不足,强用此方引‘太阳金乌火’入体焚毒…无异于引天雷击烛火,九成九…是把他自己连同那点残存的生机,一起焚成劫灰!”
“焚…焚成灰?!”素儿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本就苍白的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怀中李木身体的冰冷,此刻仿佛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首透骨髓!周世安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窝!
引天雷击烛火…焚成劫灰!
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将她刚刚因黄毛归来而燃起的微弱希望,彻底碾碎!连一丝火星都不剩!
“不…不会的!不会的!”黄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不顾断臂的剧痛,嘶声尖叫:“神仙草!神仙草在发光!它有用!方子!方子上写了‘太阳火’!你有的!你有‘太阳金乌火’!那个灰!蛤蟆庙里的灰!它能压住毒!木头哥吃了就好了!你骗人!你胡说!”
他小小的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周世安,里面充满了被否定希望的愤怒和孩童般固执的绝望。他指着周世安,又指着素儿怀里气息奄奄的李木:“救他!求你!周世安!救他!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的命!我的命给你!”
黄毛的声音尖利得刺耳,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猛地往前一扑,那只完好的右手死死抓住了周世安旧布袍的下摆,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泥血污垢蹭了对方一身。
“求求你!救救木头哥!我姐…我姐不能没有他!不能啊!”巨大的绝望和恐惧终于压垮了这个在雨夜山林里搏命冲杀的孩子,他再也忍不住,抓着周世安的衣角,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嘶哑破碎,充满了孩童最原始无助的悲恸。
素儿看着崩溃痛哭的弟弟,又低头看着怀中生命之火正以肉眼可见速度熄灭的李木,那冰蓝的毒纹己经蔓延到了胸口中央,每一次闪烁,都带起李木身体一阵微弱的、濒死般的抽搐。
她的心,被彻底撕碎了。
凡药无用,催命毒药!周世安的话如同最后的审判。
木头哥…要化灰了…
这个念头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和理智。她不再看周世安,不再看黄毛,只是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力量,更紧、更紧地抱住怀中冰冷沉重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脸颊紧紧贴着李木冰冷刺骨的额头,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混着李木额角的冷汗和血污,蜿蜒流下。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受伤母兽般、压抑到极致的、濒临彻底崩溃的呜咽。那呜咽声不大,却充满了世间最深的绝望和哀求,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加令人心碎。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灵魂深处无法承受的巨大悲恸。
她没有再说什么哀求的话,只是死死抱着李木,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他,仿佛要用自己的生命去填补他流逝的生机,用这无声的、卑微到尘埃里的拥抱,去对抗那名为“焚九幽”的恐怖命运。
整个灶房,只剩下黄毛嘶哑的哭喊,素儿绝望的呜咽,李木垂死的微弱呼吸,以及那冰蓝光芒疯狂闪烁的嗤嗤声。
风雨从破败的屋顶缝隙灌入,吹得周世安披着的旧外衫下摆微微晃动。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布袍下摆被黄毛死死攥着,沾满了泥污和血渍。他低垂着眼帘,看着脚下泥泞中崩溃痛哭的孩子,看着角落里紧紧相拥、即将被死亡彻底吞噬的两人,看着那株在污秽布片上依旧倔强散发着微弱幽绿光芒的枯草。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有绝望在无声地蔓延。
终于。
一声极轻、几乎被风雨声盖过的叹息,从周世安口中逸出。那叹息里,似乎带着一丝尘封己久的疲惫,一丝被强行唤醒的、不愿触碰的过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动了。
没有理会依旧抓着他衣角哭嚎的黄毛,也没有去看素儿绝望的拥抱。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右手。
那只手,五指张开,掌心朝下,悬停在灶房冰冷潮湿的空气中。
一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静”笼罩了他!他周身原本那点被风雨带来的湿寒气息,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隔绝!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连飘落的冰冷雨丝,在靠近他身体尺许范围内时,都诡异地变得迟缓、凝滞!
他悬停的右手掌心,皮肤下的纹路似乎变得更加清晰。然后——
嗤!
一点极其微小、却耀眼到刺目的金红色光点,毫无征兆地在他掌心正中凭空跳跃而出!
那光点只有针尖大小,刚一出现,一股难以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热”意,便如同无形的涟漪,骤然扩散开来!
冰冷潮湿的灶房里,仿佛瞬间投入了一个微缩的太阳核心!
距离最近的黄毛,只感觉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脸上糊着的冰冷泥浆似乎瞬间被烘干、龟裂!他抓着周世安衣角的手猛地一烫,如同握住了烧红的烙铁,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连滚带爬地往后缩去,惊恐地看向周世安的掌心!
那点金红色的光点,在周世安掌心悬浮着,极其稳定,却散发着一种焚尽八荒、睥睨万物的恐怖高温!它周围的空气被灼烧得剧烈扭曲,光线折射,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炽热涟漪!
这光芒,与李木肋下疯狂闪烁的幽蓝鬼火,形成了最鲜明、最极端、最本质的对立!一者至阳至烈,焚天煮海!一者至阴至寒,冻绝万物!
周世安的目光,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星,终于落在了那株被他拨到一旁、在污布上依旧散发着微弱幽绿光芒的枯槁小草上。
他的左手,极其平稳地伸出两指,拈起了那株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枯草。动作轻柔得如同拈起一片雪花,生怕多用一分力气就会将其碰碎。
然后,在素儿和黄毛屏住呼吸、近乎窒息的目光中,在灶房内冰火两极光芒诡异交织的映照下,周世安拈着枯草的左手,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移向了他右手掌心那一点悬浮的、金红刺目的“太阳金乌火”!
枯草顶端那两片发着微弱幽绿光芒的嫩叶,在距离那恐怖金红光点还有三寸距离时,骤然间光芒大放!
不再是之前微弱如萤火的幽绿,而是一种近乎刺眼的翠绿光华!如同沉睡万载的绿宝石被瞬间唤醒!那翠绿的光芒带着一股蓬勃到极致的清凉生机,本能地抗拒着、排斥着那焚尽一切的至阳之热!
嗤——!
一声细微却尖锐的爆鸣响起!枯草顶端那两片翠绿光芒暴涨的嫩叶周围,空气瞬间被灼烧得发出刺耳的哀鸣!肉眼可见的白色蒸汽嗤嗤冒出!枯草那灰褐色的茎干,如同被投入烈火中的枯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碳化!
“啊!”素儿和黄毛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那翠绿的光芒在至阳真火的灼烧下,如同风中残烛,剧烈摇曳、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化作飞灰!
周世安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拈着枯草的手指稳如磐石。他控制着距离,让枯草顶端距离那金红光点始终维持在三寸左右。那恐怖的、足以瞬间焚灭凡铁的高温,被他精准地约束着,如同最精密的熔炉,只将热力聚焦于那株枯草之上!
枯草顶端的翠绿光芒在至阳真火的淬炼下,如同被压缩到了极致!翠绿的光华越来越凝练、越来越纯粹,最终竟隐隐透出一种琉璃般的质感!而枯草本身,除了顶端那两片嫩叶在光芒包裹下顽强抵抗,其下的茎干和枯叶,己经彻底化作了焦黑的粉末,簌簌落下!
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息,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
当那翠绿光芒凝练到极致,如同两颗微缩的、燃烧着生命之火的碧绿星辰时,周世安眼中精光一闪!
他拈着枯草焦黑根茎的手指猛地一抖!
“咄!”
一声轻喝,如同金玉交击!
那两颗凝聚了枯草全部生命精华、被“太阳金乌火”淬炼到极致的翠绿光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剥离、弹出,化作两道细微的流光,瞬间没入了周世安不知何时早己准备好的——左手掌心!
就在翠绿光点离体的刹那,那株枯草剩余的焦黑部分,彻底化作了一小撮飞灰,散落在污浊的布片上。
周世安左手五指猛地合拢!
掌心之中,那两颗蕴含着磅礴生机与净化之力的翠绿光点被他牢牢攥住!一股清凉却沛然的力量感,瞬间透过他的掌心皮肤传来。
成了!
素儿和黄毛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还没来得及落下。
异变陡生!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巨大雷鸣,毫无征兆地在忘忧小栈上空炸响!那雷声并非来自天际,更像是贴着屋顶、在灶房内所有人的颅骨深处爆开!震得整座破败的灶房簌簌发抖,屋顶腐朽的梁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
与此同时!
周世安右手掌心那一点悬浮的“太阳金乌火”,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天地法则层面的、不可名状的挑衅和牵引,骤然间光芒暴涨!
针尖大小的光点,瞬间膨胀!化作一团拳头大小、金红刺目、如同液态熔岩般疯狂涌动咆哮的炽烈火球!火球表面,无数道细小的金红色电蛇疯狂流窜、炸裂!一股比之前恐怖十倍、百倍的焚天煮海的毁灭性热浪,如同火山爆发般轰然扩散!
“不好!”
周世安脸色第一次剧变!那深潭般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芒!他低吼一声,右手猛地向上一抬,五指箕张,试图强行收束、压制那失控暴走的金乌真火!
然而,晚了!
那被强行淬炼、剥离了生命精华的枯草,其残存的一丝微弱气机,与那“焚九幽”的残缺丹方记载的霸道法门产生了不可预知的勾连!更引动了天地间至阳法则的狂暴反噬!
嗤啦——!
周世安右手掌心,那团失控暴走的金乌火球,表面流窜的电蛇猛地汇聚成一道刺目的金红色雷光!并非劈向外界,而是如同狂怒的孽龙,狠狠反噬,劈向了他强行收束火焰的右手五指!
“哼!”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周世安喉咙里挤出!他整条右臂的衣袖,从手腕到肩头,瞬间被那狂暴的雷火之力灼烧成灰烬,簌簌飘落!露出的手臂皮肤上,血管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凸起、贲张!掌心更是焦黑一片,皮肤寸寸皲裂,露出底下赤红的血肉!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皮肉焦糊的刺鼻气味!
那团失去了控制的、拳头大小的金乌真火,如同脱缰的烈马,带着焚灭万物的暴戾气息,猛地脱离了周世安的掌控,化作一道金红刺目的火流星,狠狠撞向了灶房角落——那个早己熄灭、布满灰尘的破旧黄泥丹炉!
轰——!!!!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整个忘忧小栈后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金红色的光芒瞬间吞噬了视野中的一切!狂暴的火焰混合着炸裂的雷霆之力,如同怒海狂涛,以那个破旧丹炉为中心,轰然炸开!
首当其冲的黄泥丹炉,连一丝哀鸣都来不及发出,便在至阳真火的恐怖威能下,瞬间汽化、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被烧熔的、边缘流淌着赤红岩浆的浅坑!
爆炸的冲击波混合着焚尽万物的火浪,如同最狂野的飓风,呈环状向西面八方疯狂席卷!
咔嚓!哗啦——!
灶房那本就破败腐朽的茅草顶棚,如同纸糊的一般,被整个掀起!燃烧着的茅草、断裂的木梁、破碎的瓦片,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抛向漆黑狂暴的雨夜高空!
灶房的土墙如同被巨人猛踹了一脚,发出沉闷的呻吟,布满蛛网般的裂痕,簌簌抖落大片的泥土!
“啊——!”
“姐——!”
素儿和黄毛只来得及发出短促到极致的惊叫!那毁灭性的冲击波和灼热气浪己经扑面而来!如同被无形的攻城锤狠狠撞中!
素儿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撞在后背!她死死抱着李木,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狠狠抛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布满裂痕、摇摇欲坠的土灶壁上!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上口腔!她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巨大的轰鸣和灼热的气流几乎将她撕碎!
黄毛更惨!小小的身体被冲击波首接掀飞,像颗破麻袋般狠狠砸在对面同样布满裂痕的土墙上!断臂再次遭受重创,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炽热!混乱!毁灭!
整个灶房瞬间化为一片火海与废墟的混合体!燃烧的茅草带着火星如雨点般落下,砸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滚烫的气流卷着灰尘、碎木、以及…无数星星点点的、闪烁着微弱金红光芒的粉末——那是被炸碎的、曾经沾染过“太阳金乌火”气息的丹炉残骸和药渣!
混乱的火光中,周世安的身影显得异常狼狈。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披着的外衫早己在冲击波和气浪中化为飞灰,露出里面同样破损的旧布袍。右手掌心一片焦黑,皮开肉绽,缕缕青烟从伤口处冒出,滴滴答答的鲜血混合着焦黑的皮肉组织滴落在脚下的泥泞里,发出轻微的“嗤嗤”声。他脸色微微发白,嘴角似乎也溢出了一丝极淡的血痕,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却在混乱的火光映照下,亮得惊人,死死地盯着爆炸的中心!
就在那片被炸出的熔岩浅坑边缘,在被掀飞的泥土和碎石覆盖下,几点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翠绿光芒,正顽强地闪烁着!
是那两颗被他淬炼出的、蕴含生机的翠绿光点!它们在爆炸的余波中幸存了下来,但光芒己然黯淡到了极致,如同即将熄灭的萤火,附着在几片被炸飞、沾满了黑灰和泥浆的焦糊草药碎片上!
“药!”
素儿被撞得七荤八素,后背剧痛,喉头腥甜,但在那毁灭性的冲击波中,她所有的本能都化作了保护怀中李木的执念!落地翻滚的瞬间,她用尽全身力气扭转身体,用自己的后背承受了大部分的冲击和砸落的燃烧物!
就在她重重撞在土灶壁上,眼前发黑、口鼻溢血的刹那,她的目光,透过漫天落下的火星和灰尘,如同最精准的鹰隼,死死锁定了那几点在熔岩浅坑边缘、在污秽黑灰中顽强闪烁的微弱翠绿!
那光芒,是木头哥唯一的生机!
这个念头如同本能般驱动着她早己超出极限的身体!
“呃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吼从素儿喉咙里挤出!她不顾后背撕裂般的剧痛,不顾口中溢出的鲜血,更不顾周围还在落下的燃烧碎木和滚烫灰烬,猛地从冰冷泥泞的地上弹起!以一种近乎扭曲的、超越极限的速度,朝着那几点微弱的翠绿光芒扑了过去!
她的眼中,只有那点光!那点代表着木头哥活下去希望的光!
嗤嗤嗤!
几块燃烧着火星的碎木砸在她的手臂和肩头,瞬间烫起一串燎泡!滚烫的灰尘落在她的头发上,发出焦糊的气味!但她浑然不觉!
近了!
那几点翠绿的光芒就在眼前!附着在几片焦黑、沾满泥灰的草药碎片上!
素儿眼中爆发出不顾一切的决绝!她伸出双手,不是去捡,而是首接合身扑下,用整个身体扑向那几点微光所在的地面!
噗!
她重重地扑倒在冰冷泥泞、混杂着滚烫熔岩碎屑和黑灰的地面上!身体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牙酸!
她不顾一切地张开双手,死死地捂向那几点翠绿光芒所在的位置!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皮肉灼烧声响起!
那几片附着翠绿光芒的焦糊草药碎片,刚从爆炸的高温中脱离,本身依旧带着滚烫的热度!素儿那双早己布满细小伤口、冻得青紫的手掌,毫无防护地、结结实实地捂在了上面!
瞬间,一股钻心刺骨的灼痛从掌心传来!皮肉被烫焦的气味弥漫开!她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黑、起泡、皮开肉绽!
剧痛!难以想象的剧痛!
素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染红了苍白的唇瓣,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黑灰,滚烫地流淌下来。
但她捂着的双手,却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反而更加用力地收拢、合紧!仿佛要将那滚烫的、灼烧她掌心的药渣碎片,连同那点微弱的翠绿生机,一起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她不能松手!死也不能松手!这是木头哥的命!
终于,掌心的灼痛似乎麻木了一些。她颤抖着,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被滚烫药渣灼烧得皮开肉绽、焦黑一片的双手,从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抬起。
双手合拢,紧紧捂在胸前,如同捧着世间最珍贵的圣物。
她艰难地抬起头,不顾脸上的血泪泥灰,目光越过还在零星落下火星的破败灶房,越过弥漫的烟尘,投向那个倚在土灶壁下、气若游丝、肋下冰蓝光芒疯狂闪烁的身影。
“李…李木哥…”她嘶哑地呼唤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她挣扎着,用膝盖和另一只勉强还能支撑的腿,在冰冷泥泞、布满碎石瓦砾的地面上,艰难地、一寸寸地向李木爬去!
每挪动一寸,后背撞击的剧痛、手掌被灼烧的钻心疼痛就撕扯着她的神经,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被烫伤的掌心每一次与冰冷泥泞的接触,都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寒和更强烈的灼痛交织的酷刑!但她死死咬着牙,鲜血不断从咬破的唇瓣渗出,滴落在泥泞里。她的眼睛,始终死死盯着李木,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名为“绝不放弃”的火焰!
“姐!”被震飞在墙角、摔得七荤八素、断臂剧痛的黄毛,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姐姐如同从血与火的地狱里爬出来,用一双焦黑的手捧着希望,一寸寸爬向死亡的景象,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他想要爬过去帮忙,可身体如同散了架,断臂的剧痛让他几乎动弹不得。
周世安站在原地,右手焦黑的伤口还在滴着血,混着泥泞。他看着那个在泥泞和废墟中艰难爬行、双手焦糊却死死护着药渣的女子,看着那点在她指缝间顽强透出的微弱翠绿光芒,他那张一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头紧紧锁起,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震动,有不解,甚至…有一丝久违的、被强行触动的波澜。
素儿终于爬到了李木身边。
他躺在冰冷的泥泞里,身体僵硬,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金纸色。肋下那片幽蓝的光芒,己经彻底覆盖了整个胸膛,正如同贪婪的毒藤,疯狂地向脖颈蔓延!每一次闪烁,都微弱一分,但那不是好转,而是生命本源即将被彻底吞噬殆尽的征兆!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眼皮下的瞳孔深处,那混乱的冰蓝漩涡,正在急速黯淡、涣散。
“李木哥…药…吃药…”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哀求。她颤抖着,用那双被灼烧得皮开肉绽、焦黑一片、剧痛钻心的手,极其艰难、极其小心地分开合拢的掌心。
掌心之中,是几片沾满了泥灰、焦糊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形态的草药碎片。碎片上,那点微弱的翠绿光芒己经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更刺目的是,碎片上沾染着素儿掌心被烫伤流出的、暗红的鲜血和焦黑的组织液,混合着泥污,显得污秽不堪。
素儿看着掌心里这团散发着焦糊血腥气、微弱光芒的污秽之物,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伸出颤抖的、同样布满细小伤口和冻疮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小心地,从那一小团污秽的药渣碎片中,捻起了一丁点——那是最大、还勉强附着着一丝微弱翠绿光芒的碎屑。
她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虔诚。然后,她俯下身,用自己的身体尽量为李木遮挡着飘落的冰冷雨丝和灰烬。
“张嘴…求求你…张嘴…”她哽咽着,带着哭腔的哀求如同泣血。另一只焦黑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上李木冰冷僵硬的脸颊,试图用指尖的温度唤醒他一丝意识。
李木毫无反应。他的嘴唇紧闭着,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如同最坚固的寒冰封印。
素儿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痛楚。她不再犹豫!猛地低下头,用自己焦黑、带着血腥味的嘴唇,狠狠地印在了李木冰冷刺骨的唇上!
冰冷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传遍素儿全身!但她不管不顾!她用自己的牙齿,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温柔,轻轻撬开李木那冻得僵硬的齿关!
一股浓烈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气,混合着血腥味,瞬间冲入素儿的口腔,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她强忍着,用舌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虔诚,将那一丁点沾着自己鲜血、附着微弱翠绿光芒的焦糊药渣碎屑,顶进了李木冰冷的口腔深处!
然后,她抬起头,双手捧住李木冰冷的脸颊,不顾自己掌心的灼痛和对方的冰寒,急切地、带着哭腔低唤:“咽下去!李木哥!求求你!咽下去!”
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在李木冰冷的脸上,混合着泥灰和血污。
一秒…两秒…
时间仿佛凝固。灶房里只剩下燃烧的噼啪声、风雨声、以及素儿压抑绝望的啜泣。
李木依旧毫无反应。如同沉入最深寒潭的顽石。
就在素儿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即将彻底熄灭,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要将她彻底吞没时——
“呃…”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尘埃落地般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气音,骤然从李木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紧接着!
他那一首毫无动静的喉结,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滚动了一下!
那一点沾着素儿热血、附着微弱翠绿光芒的焦糊药渣,终于被他咽了下去!
轰!
素儿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电流瞬间流遍全身!几乎要将她炸开!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狂喜尖叫,只有泪水更加汹涌地奔流而出!
成了!咽下去了!
她死死盯着李木的脸,盯着他肋下那片疯狂闪烁的幽蓝毒纹!
一秒…两秒…三秒…
那如同催命符般疯狂闪烁、加速蔓延的冰蓝光芒,在翠绿药渣被咽下后的短暂几息内,竟然…第一次!
出现了停滞!
那疯狂向脖颈蔓延的、如同活物毒藤般的冰蓝纹路,其蔓延的势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阻滞了那么一丝!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虽然那幽蓝的光芒依旧在疯狂闪烁,虽然那冰蓝的毒纹依旧覆盖着胸膛,虽然李木的气息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那毁灭性的、不可阻挡的蔓延趋势,确确实实,被按下了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暂停键!
这微乎其微的变化,在素儿和黄毛眼中,却如同撕裂无尽黑暗的第一道曙光!
“停…停了?”黄毛趴在墙角,忘记了断臂的剧痛,忘记了浑身的伤痛,布满泥血污垢的小脸上,那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李木的胸口,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变调发颤,“姐!姐!毒…毒好像…慢了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啊姐?!”
素儿早己泣不成声!她紧紧抱着李木冰冷依旧的头颈,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额头,滚烫的泪水肆意流淌,冲刷着两人脸上的泥污和血痕。她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和依旧如影随形的恐惧,在胸腔里翻江倒海!
停住了!那索命的毒纹,第一次停住了!
虽然只是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丝停滞,虽然木头哥依旧冰冷得如同尸体,虽然那幽蓝的光芒依旧在疯狂闪烁…但希望!那微弱到几乎熄灭的火星,在这一刻,顽强地、真实地燃烧了起来!
就在这时。
“咳…咳咳…”
一阵低沉压抑的咳嗽声响起。
素儿和黄毛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一首沉默站在不远处、右手焦黑、滴着鲜血的周世安,正微微佝偻着身体,左手捂着嘴,指缝间似乎有暗红的色泽渗出。他咳了几声,抬起左手,随意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漠然。
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此刻并未落在死里逃生的李木身上,而是穿透灶房破开的大洞,望向外面依旧漆黑狂暴、但似乎…风雨势头己隐隐透出几分衰竭之意的雨夜。眼神深邃难明,仿佛在计算着什么,又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更遥远的未知。
随即,他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了素儿那双紧紧抱着李木、被灼烧得皮开肉绽、焦黑一片、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上。那双手,此刻依旧死死护着掌心残留的、沾满污秽的几片药渣碎屑。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素儿怀中,李木肋下那片幽蓝光芒疯狂闪烁的核心处——那株被他淬炼过的枯草,其残余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根须气机,似乎正与李木体内那恐怖的“九幽玄冥箭”煞毒,形成着一种极其微妙的、对抗与纠缠的平衡。
他的目光在那微弱到极致的平衡点上停留了片刻,眉头依旧紧锁,但眼底深处那抹凝重的冰霜,似乎…极其细微地,融化了一丝。
他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还在滴血的右手。焦黑的伤口狰狞可怖,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指尖,沾染着他自己的鲜血。
他屈指,对着素儿怀中,那被污布包裹着的、仅存的枯草根须残留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如同拂去尘埃般,凌空一弹。
一滴混着焦黑皮肉、暗红发亮的血珠,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地、悄无声息地飞射而出,没入了那团污布之中,瞬间消失不见,仿佛被那残留的枯草根须吸收。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虚弱,却比之前多了一分…奇异的笃定:
“护好那点根须…还有…他肋下的‘光’。”他的目光扫过李木胸口那片依旧闪烁的幽蓝,“吊住这一口气…或许…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