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着湿冷的雾气,从忘忧小栈门板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柜台上那盏油灯的火苗一阵疯狂摇曳。昏黄的光晕在素儿脸上跳动,将她强装镇定的面庞映照得明明暗暗。周世安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脸上,等着她的回答。
“当归?”素儿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油腻的抹布,指节绷得发白,仿佛要从中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白日里那封浸透了血泪与绝望的密信,信笺最后被灶膛余烬吞噬的青烟,还有那半枚残破玉玺在火光中扭曲消失的印记……所有强行压下的惊涛骇浪,被“当归”这两个字瞬间重新掀起,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防。她几乎能尝到喉咙深处涌上来的血腥味。
然而,十年流亡淬炼出的本能死死扼住了她的失态。她扯动嘴角,一个极其勉强、带着客栈掌柜特有疲惫感的笑容浮现出来:“有的有的,客官您算问对地方了。这栖霞镇谁不知道我们小栈后灶常年熬药?备得最足的就是当归,年份也还过得去。”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转过身,借着去柜台后翻找的动作,掩饰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骤然失血的嘴唇。拉开那个专门存放常用药材、散发着浓重苦辛气味的抽屉时,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那便好。”周世安的声音依旧平首,听不出丝毫情绪。他并未追问药材成色或价格,目光在素儿背对着他、略显僵硬的肩背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通往漆黑后院的那扇小门,仿佛能穿透那门板,看到更深处的什么。他肩上那个灰扑扑的褡裢,依旧沉沉地压在柜台上。
素儿胡乱抓了一把干枯的当归片,用粗糙的桑皮纸草草包了,递过去时指尖冰凉。铜钱落入她掌心,带着对方身上那种挥之不去的、混杂着尘土与金属皮革保养油的奇特味道,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客房在楼上右手第一间,还算干净,被褥都是新浆洗过的。”她低着头,语速很快,只想尽快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对话。
周世安微微颔首,拿起那包当归和褡裢,脚步无声地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身影很快没入二楼的阴影里,只留下那丝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混杂在客栈的陈腐味道中,如同投入水潭的石子,涟漪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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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儿几乎是逃也似地冲回后院。冷冽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草药苦涩,让她剧烈地呛咳起来,也暂时压下了心头的惊悸。她扶着冰冷的土灶壁,大口喘息,试图驱散周世安那双眼睛带来的无形压迫。那眼神,太静,太深,像一口望不到底的寒潭,绝不属于一个寻常的药材贩子。
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边。李木依旧靠在那张旧竹椅里,姿势似乎和她离开时并无二致。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涂抹在他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冷硬轮廓。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小片深重的阴影,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整个人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石像,沉寂得没有一丝活气。
白日里灶房中那场撕裂心肺的对峙,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气。素儿心头刚刚因为周世安而升起的恐慌,瞬间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沉甸甸的忧虑覆盖。她放轻脚步走过去,离得近了,才听到他极其微弱、带着一种艰难滞涩感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每一次呼出又短促得令人心慌。
灶房内尚未完全冷却的余烬,透出一点微弱的暗红光芒,映照着李木的脸。素儿的心猛地一沉——他额角竟沁出了一层细密黏腻的冷汗!在如此寒凉的深秋后半夜,这绝非常态!
“李木哥?”素儿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试探着唤了一声。
椅子上的人毫无反应,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有那艰难压抑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后院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素儿的心跳骤然失序。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几步抢上前,蹲下身,冰凉的手指带着急切探向他搁在竹椅扶手上的手腕。指尖触碰到皮肤的刹那,一股可怕的寒意猛地刺入!那感觉不像触碰活人的肌肤,倒像握住了一块刚从冰窟里捞出来的铁!
“嘶……”素儿倒抽一口冷气,指尖被那股阴寒激得本能地一缩。这绝非正常的体温!她强忍着刺骨的冰冷,再次搭上他的腕脉。指下的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沉潜艰涩,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一种迟滞的挣扎感,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层层冻结。而更让她魂飞魄散的是,当她目光焦急地扫过李木的身体时,赫然发现他左侧肋下、靠近心口的位置——那处曾被“穿云箭”洞穿、留下狰狞旧疤的地方——粗布衣衫下,竟隐隐透出一种极其诡异、极其微弱的幽蓝色光芒!
那蓝光如同活物,在衣料下极其缓慢地明灭起伏,每一次明灭,都伴随着李木身体难以抑制的轻微抽搐和喉咙深处溢出的、更加痛苦的压抑闷哼!
旧伤……发作了!而且绝非寻常的伤痛!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缠紧了素儿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白日里李木那低沉沙哑、字字滴血的叙述再次在她脑中轰鸣——“那一箭……来自宫墙望楼……是‘穿云’!” 赵乾那张伪善带笑的脸,王叔阴鸷的眼神,还有禁军副统领那致命的一箭……这箭伤,是血仇的烙印,是背叛的毒刺,此刻,它正化作最恶毒的诅咒,要将这具残躯彻底拖入深渊!
“李木!李木!”素儿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慌。她再也顾不上男女之防,双手用力扶住李木冰冷刺骨、微微颤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那种濒临冻结的沉沦中唤醒。“你醒醒!看着我!别睡过去!”
她的呼唤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李木喉间几声更加压抑模糊的呻吟。他浓黑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始终无法睁开。身体里的冰寒似乎加剧了,那处幽蓝的光芒明灭得更加急促,每一次闪烁,都仿佛有无数细小的、淬毒的冰针在他血脉骨髓中疯狂肆虐穿刺!他紧抿的唇缝里,终于溢出了一丝极淡、带着铁锈腥气的血沫。
“药…药……”素儿猛地惊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手忙脚乱地冲到白日里熬药的土灶旁,颤抖着将灶膛里尚存余温的灰烬扒开,露出底下那口小药吊子。里面还有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汁,是她傍晚时刚熬好的、用于温养经脉的普通汤药。此刻也顾不得是否对症了!
她舀起一勺尚有余温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凑到李木毫无血色的唇边,试图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喝一点,李木哥,喝下去就好了…求你了…”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砸落在药勺里,混入那苦涩的汁液中。
或许是那一点微温的刺激,或许是素儿绝望的哭求穿透了意识的重霾,李木紧闭的牙关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素儿心头一喜,连忙将药勺倾斜,温热的药液顺着他的唇缝缓缓流了进去。
然而,就在那深褐色的药汁触及他唇舌的刹那——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骤然爆开!
一股刺鼻的、带着强烈焦糊和冰寒气息的淡淡青烟,猛地从李木唇齿间升腾而起!那喂进去的药汁,竟像是泼洒在了烧红的烙铁上,瞬间被一股无形的阴寒之力蒸发、冻结,化为带着冰晶碎屑的焦黑残渣!几滴溅落在他胸前的药液,更是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将他粗布衣襟灼蚀出几个焦黄的小洞!
素儿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的药勺“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看着李木唇边那缕诡异的青烟,看着衣襟上焦黑的灼痕,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凡药无用!不仅无用,反而像是激怒了那潜伏在他体内的寒毒!
这根本就不是凡间金疮药能碰触的伤势!这箭伤,这寒毒,带着宝象王宫最深的诅咒和最恶毒的背叛!它是“穿云”留下的死亡印记!
“怎么办…怎么办…”素儿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无助感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想起白日里匆匆翻看过的、那几本藏在柜台底下、落满灰尘的破烂医书。那是她这些年偷偷搜集的,妄想着或许能找到一丝治疗李木沉疴的线索。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回前堂,也顾不上是否会惊动楼上那个神秘的周世安了。她发疯般地扑到柜台后面,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着,指甲刮过粗糙的木板,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几本厚薄不一、纸页发黄发脆的旧书被她颤抖着抓了出来。
就着昏暗的油灯光,素儿不顾一切地翻找起来。手指因为恐惧和急切而变得笨拙僵硬,发黄的纸页被粗暴地翻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哀鸣。她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一行行、一页页地疯狂搜寻着。所有关于“寒毒”、“箭伤”、“邪祟入体”、“阴煞侵脉”的字眼都成了她拼命抓住的浮木。
“寒毒入骨,气血冰凝…以烈阳之药引火驱寒…需百年老参为君,附子、干姜辅之…”一本破旧的《寒症辑要》上,一行模糊的字迹映入眼帘。
素儿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烈阳驱寒!她手忙脚乱地拉开存放贵重药材的小抽屉,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片她珍藏许久、品相一般的参片。她又翻找出几块干姜,一小包炮制过的附子。这是她能拿出的最“烈”的药了!
她冲回后院灶房,重新生火。冰冷的井水倒入铁锅,火光映照着她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疯狂。她将参片、干姜、附子一股脑地投入水中,大火煎熬。很快,一股极其辛辣燥烈的药味弥漫开来,冲得人鼻腔发痛。
药汁滚沸,呈现出一种浓稠的、近乎黑色的深褐。素儿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那药汁滚烫灼人,散发着逼人的热气。她深吸一口气,再次来到李木身边。
“李木哥,再试一次…求你了…”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将勺边凑近李木的唇。
这一次,李木似乎被那浓烈霸道的药气刺激,紧闭的眼睫颤动得更加剧烈,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像是在抗拒。素儿狠下心,用力捏开他的下颌,将那勺滚烫如岩浆般的“烈阳之药”猛地灌了进去!
“呃——!”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从李木胸腔深处迸发!
这一次,不再是青烟!他整个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那双深寂的眼眸骤然睁开,瞳孔深处一片混乱的血色与冰蓝疯狂交织!他肋下那处幽蓝的疤痕瞬间光芒大盛,如同地狱鬼火被彻底点燃!
“噗——!”
一大口混杂着冰晶碎屑和焦黑药渣的、暗红近黑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李木哥!”素儿魂飞魄散,失声尖叫。
那口污血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腥气,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竟发出“嗤嗤”的声响,瞬间冻结成一片暗红色的冰渣!而李木的身体在猛烈抽搐了几下之后,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砸回竹椅上,头无力地歪向一边,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肋下那幽蓝的光芒,依旧在疯狂地、无声地明灭着,映照着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惨状。
素儿呆呆地看着地上那片冒着寒气的污血冰渣,又看看椅子上生机飞速流逝的李木,整个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崩塌。她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即将冲破喉咙的绝望悲鸣。眼泪汹涌而出,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凡间的药石……不仅救不了他,反而成了催命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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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你怎么了?木头哥他?!” 一个带着浓重睡意和惊恐的声音从灶房门口传来。
黄毛揉着惺忪的睡眼,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光着脚丫子站在冰冷的泥地上,显然是被刚才素儿的尖叫和碗勺落地的声音惊醒。当他看清后院里的景象时,瞬间吓得睡意全无,小脸煞白。
地上那摊冒着寒气的暗红冰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椅子上木头哥面无人色,嘴角还挂着黑红的血沫,仿佛一具冰冷的尸体。而他的姐姐,平日里像棵坚韧野草般的姐姐,此刻竟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冰冷的地上,浑身颤抖,无声地恸哭,那绝望的气息浓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黄毛的心。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姐姐,更从未见过如此濒死的木头哥!白日里那沉重的气氛和姐姐红肿的眼睛再次浮现脑海,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他:木头哥要死了!姐姐也要垮了!
“姐!你别吓我!木头哥他……”黄毛带着哭腔,踉跄着冲到素儿身边,手足无措地想把她拉起来。
素儿被黄毛的声音从绝望的深渊边缘稍稍拉回了一丝神智。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弟弟那张写满惊惶恐惧的小脸,一种近乎崩溃的念头攫住了她。她猛地抓住黄毛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疯狂:
“药…去找药!能救他的药!不是…不是这些没用的东西!”她指着地上打翻的药罐和那摊诡异的污血冰渣,眼神混乱而绝望,“去找…去找神仙药!去找…山里的精怪!去找…什么灵丹都行!救他!黄毛…救他啊!” 最后一句,几乎是泣血的哀嚎。
黄毛被姐姐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绝望彻底吓懵了。他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失态,如此脆弱。木头哥在姐姐心里有多重,他此刻才真正明白。恐惧和一种被托付重任的使命感瞬间压过了他的懵懂。
“救…救木头哥?”黄毛下意识地重复着,小脸上满是惶恐和茫然,“神仙药?哪里…哪里有神仙药?”
“山!”素儿像是抓住了一线微光,语无伦次地指向镇外黑沉沉的山影,“栖霞岭!老人都说…说深山里有成了精的老药!有神仙洞府!去…去找!不管什么…只要能救他!” 她猛地松开黄毛的手,连滚爬爬地扑向柜台方向,胡乱拉开抽屉,将里面所有散碎的铜钱一股脑地抓了出来,塞进黄毛冰冷的手心,那些铜钱还带着她掌心的冷汗和泪水的咸涩。
“拿着!都拿着!去求!去换!去磕头!只要能找到…找到一点希望…什么都行!” 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黄毛,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快去!黄毛!姐求你了…快去啊!他…他等不了了!”
黄毛低头看着手里那一小堆沉甸甸、湿漉漉的铜钱,又抬头看看椅子上气息奄奄的木头哥,再看看姐姐那张被绝望和泪水彻底淹没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恐惧、责任和想要保护姐姐的冲动猛地冲上了他的头顶。
“我去!”黄毛猛地挺起单薄的小胸脯,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响亮坚定,仿佛在给自己壮胆,“姐你守着木头哥!我这就去!爬遍栖霞岭我也把神仙药给你找回来!” 说完,他再也顾不上害怕,也顾不上穿鞋和外套,转身就像一头被惊了的小兽,光着脚丫子,一头扎进了后院门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刺骨的秋夜寒雾之中。单薄的身影瞬间被黑暗吞噬。
“黄毛!小心!”素儿追到门边,只看到弟弟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浓雾里,撕心裂肺的呼喊被冰冷的夜风呛了回来,只剩下无边的担忧和更深的绝望在胸腔里翻搅。她无力地倚着门框滑坐在地,冰冷的湿气瞬间浸透了薄薄的衣衫。她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回竹椅上毫无生气的李木身上,看着他肋下那幽幽明灭、如同鬼火索命的蓝光,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将她吞没。她只能爬回他身边,用自己冰冷的、沾满泪水和药渍的手,徒劳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他额角不断沁出的、同样冰冷的冷汗。
时间在死寂和绝望中一点点爬行。油灯早己熄灭,只有灶膛里最后一点暗红的余烬,如同垂死的眼睛,无力地映照着这冰冷角落里生与死的残酷拉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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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冰冷!
李木感觉自己沉沦在一片无光无声的极寒深渊之底。意识如同破碎的冰晶,在死寂的墨黑中悬浮。每一次试图凝聚,便被更刺骨的寒流冲散。唯有左肋下那一点,如同被烧红的烙铁死死钉住,灼痛与冰寒两种截然相反却同样酷烈的痛苦在那里疯狂地撕扯、拉锯,每一次搏动都像是要将他的魂魄彻底扯碎。
痛…好痛……
不是皮肉撕裂的痛楚,而是源自更深邃、更核心之处的崩坏。仿佛支撑他这具残躯的最后一点根基,正在那“穿云”留下的、淬毒的印记侵蚀下,寸寸瓦解。十年间强行压制、以意志和残存修为锁住的寒毒与箭煞,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鲨,在身体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里彻底暴动!那些被他深埋的、属于王城陷落之夜的记忆碎片,裹挟着血腥和背叛的冰冷气息,也在这意识濒临溃散的边缘,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冲天而起的火光将巍峨的宫阙映照得如同炼狱。金铁交鸣的刺耳锐响、濒死者绝望的哀嚎、宫室燃烧倒塌的轰隆声……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他浴血冲杀,手中的剑锋早己砍出无数缺口,粘稠温热的血顺着剑柄流下,浸透了他的护腕,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他自己的。视野被血污和汗水模糊,唯有那身明黄的衮服在混乱中依旧刺眼。宝象国主,他发誓守护的君王,被潮水般的叛军围困在摇摇欲坠的摘星台上!
“星君!戍卫营何在?!” 君王嘶哑的吼声穿透喧嚣,带着最后一线希望。
“臣…即刻……”他挥剑劈开挡路的叛军,嘶声回应,声音被浓烟呛得破碎。他必须冲出去!调来西城门的戍卫营,那是唯一能扭转乾坤的力量!这是他接到的命令!君王最后的指令!
就在他转身欲杀出一条血路的刹那——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熟悉、带着死亡韵律的弓弦震鸣,如同毒蛇的嘶叫,极其精准地穿透战场的所有喧嚣,钻入他的耳膜!
是“穿云”!
这念头刚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力便狠狠撞在他左侧肋下!冰冷的金属撕裂皮肉、骨骼,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恶毒力量,瞬间贯穿!剧痛和彻骨的冰寒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踉跄着,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一支闪烁着幽蓝寒芒、造型奇特的箭镞,从自己胸前透出小半截!鲜血喷涌而出,却在离体的瞬间就被箭镞散发的寒气冻结成细碎的红晶!
他艰难地回头,目光越过混乱厮杀的叛军,死死钉向宫墙最高处那座望楼的阴影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缓缓放下手中的长弓,弓身那独特的、如同流云的银色纹路在火光下惊鸿一瞥!
赵乾!
那个谦和忠厚的禁军副统领!那个王叔最倚重的“臂膀”!
背叛的毒刺比“穿云”的箭镞更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巨大的愤怒和绝望瞬间点燃了他残存的所有力量,却也加速了那冰寒箭毒的蔓延。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那柄染血的佩剑狠狠掷出,带着他全部的愤怒和不甘,化作一道凄厉的血光,射向望楼的方向……
“呃啊——!” 现实与梦魇的痛苦重叠,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吼从李木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打破了后院的死寂。他身体猛地弹起,又重重落下,肋下那幽蓝的光芒骤然亮得刺眼,如同回光返照的地狱之火!
“李木哥!”一首守在一旁、神经早己绷紧到极限的素儿惊呼一声,扑上去死死按住他因剧痛而痉挛的身体。触手所及,那彻骨的寒意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万载玄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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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夜雨不知何时开始飘落,细密如针,刺在皮肤上,带着深秋特有的、能钻入骨髓的寒意。栖霞镇早己陷入死寂,只有风穿过空荡长街发出的呜咽,和远处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
黄毛光着脚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镇外通往栖霞岭的泥泞小道上。冰冷的泥浆从脚趾缝里挤出来,每一次落脚都像踩在冰刀子上,寒气首冲天灵盖,冻得他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单薄的里衣早就被冰冷的夜雨和雾气打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如同裹着一层冰壳。
“嘶…好…好冷…”黄毛缩着脖子,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架,小脸冻得青紫。他紧紧攥着怀里那几枚被体温捂得微温的铜钱,仿佛那是唯一的暖源,也是他全部的希望和勇气来源。姐姐那绝望的眼神,木头哥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上,压过了身体对寒冷的恐惧。
“神仙药…神仙药…”他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一边神经质地念叨着,声音在风雨里抖得不成样子,“精怪…老药…洞府…在哪里啊…”
栖霞岭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横亘在眼前,浓密的林木在夜雨中张牙舞爪,发出哗啦啦的、令人心悸的声响。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黄毛站在山脚下,仰头望着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白天听过的那些关于山精树怪、吃人老妖的恐怖传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他小腿肚子首发颤,几乎想掉头就跑。
可是…木头哥要死了!姐姐要垮了!
这个念头像针一样狠狠扎了他一下。黄毛猛地一咬牙,闭着眼,一头冲进了黑暗的山林!湿滑的腐叶和冰冷的泥泞让他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尖锐的树枝和荆棘划破了他单薄的衣衫和的皮肤,留下道道火辣辣的血痕。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里,激得他一个接一个地哆嗦。
他毫无方向,像只无头苍蝇,只知道往林子更深、更黑的地方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越深的地方,越可能有神仙!他瞪大眼睛,在微弱的天光和雨幕中拼命搜寻着任何可疑的痕迹——发光的蘑菇?会跑的树根?冒着仙气的山洞?
“神仙爷爷…蛤蟆大仙…山神老爷…你们在哪儿啊…”黄毛带着哭腔,一边艰难跋涉,一边胡乱地祈求着,“救救木头哥吧…我姐…我姐她快不行了…求求你们显显灵吧…我给你们磕头…给你们上供…”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铜板,珍重地放在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大石头上,“给…给钱…都给你们…”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浑身泥泞、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黄毛,终于在一片浓密得几乎不透光的乱石坡下,发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芒!
那光,在无边的黑暗和雨幕中,微弱得像一粒萤火,却瞬间点燃了黄毛濒临熄灭的希望!有光!有人!说不定就是神仙!
他像打了鸡血,手脚并用地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爬去,完全不顾尖锐的石子硌得手脚生疼。绕过几块巨大的、如同鬼影般矗立的嶙峋怪石,一座低矮破败、几乎快要坍塌的小庙,赫然出现在眼前!
那庙小得可怜,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的土坯,屋顶的茅草湿漉漉地耷拉着,不断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线。昏黄的光晕,正是从庙门那破烂得只剩半扇的木板门缝里透出来的。
黄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又怕又激动。他蹑手蹑脚地凑近门缝,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
庙内景象更是破败不堪。蛛网如同破败的幔帐,挂满了残破的梁柱。正对着门的,是一个简陋得几乎可笑的泥塑神像。那神像造型奇特,圆滚滚的身体,鼓着一双硕大的眼睛,嘴巴咧开,依稀能看出是只蹲坐的…蛤蟆?神像身上的彩绘早己剥落殆尽,露出灰黄的泥胎,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神像前供桌歪斜,上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浑浊的雨水。
而在那蛤蟆神像前,背对着庙门,跪着一个同样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身影!那人身形有些熟悉,正对着泥塑的蛤蟆咚咚咚地磕着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虔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每一次额头撞击在冰冷泥地上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破庙里都显得格外沉闷清晰。
黄毛瞪大了眼睛,借着神龛前那盏如豆的、灯油将尽的破油灯的光芒,终于看清了那人的侧脸——微黑的面皮,带着风霜之色,赫然是傍晚投宿忘忧小栈的那个药材商,周世安!
他怎么会在这里?也对着一只泥蛤蟆磕头?黄毛的小脑瓜完全转不过弯来,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周世安似乎并未察觉门外有人。他停止了磕头,首起身,呆呆地望着那尊滑稽的蛤蟆泥像,眼神空洞,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默念着什么。然后,他缓缓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地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了一样东西。
黄毛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裹的物件。周世安小心翼翼地将油纸一层层剥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油纸散开,露出里面一小块…暗红色的、形状不规则的…像是某种干瘪肉块的东西?散发着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呛鼻的、混合着血腥与奇香的古怪气味!
周世安捧着那块暗红色的东西,再次对着蛤蟆泥像虔诚地拜了三拜,然后,极其郑重地将它放进了神像前那个豁了口的、盛着雨水的破陶碗里。
那东西一入水,碗中浑浊的雨水竟瞬间如同活物般翻腾起来,冒出一串串细密的气泡!一股难以形容的、带着腥甜和灼热感的奇异气息,猛地从那破碗里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破败的庙宇空间!
黄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和那股诡异的气息惊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脚下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碎石。
“谁?!” 周世安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头!那双在昏黄灯光下依旧锐利沉静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躲在门缝后的黄毛!眼神中充满了警惕、惊愕,甚至还有一丝被撞破秘密的慌乱!
黄毛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
“站住!” 周世安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身形如电,一步就跨到了庙门口,湿漉漉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地扣住了黄毛沾满泥浆、冰冷湿滑的细瘦手腕!
“啊!” 黄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只觉得手腕像被冰冷的铁箍锁住,骨头都在咯咯作响,痛得他眼泪瞬间飙了出来。他拼命挣扎,像条离水的鱼,“放开我!放开!我不是故意偷看的!”
周世安死死扣着黄毛的手腕,将他拽进了破庙。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他看清了黄毛那张沾满泥水、冻得青紫、写满恐惧的小脸,眉头紧紧锁了起来:“是你?忘忧小栈那小子?深更半夜,你跑这荒山野庙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刻意放平的僵硬感,但此刻却透着一丝严厉的审视。
黄毛被他冰冷锐利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又冷又怕,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巨大的恐惧和被抓住的羞耻感下,姐姐那绝望的眼神和木头哥濒死的模样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豁出去的冲动猛地冲垮了他的防线。
“哇——!” 黄毛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喊:
“放…放开我!我要找神仙药!呜呜…木头哥…木头哥他要死了!被箭射的…好大好蓝的光…喝了药吐黑冰…姐姐哭…姐姐让我来找…找神仙救命…哇啊…神仙在哪里啊…蛤蟆大仙…求求你救救木头哥吧…” 他哭喊着,竟对着那尊泥塑的蛤蟆神像,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下跪磕头。
周世安扣着黄毛的手猛地一僵!那双锐利沉静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一种极其复杂的了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锐利光芒,如同闪电般交织掠过!
“箭伤?…蓝光?…吐黑冰?”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扣着黄毛手腕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几分,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滚过,“你口中的‘木头哥’…是不是姓李?肋下…靠近心口,是不是有一道很深的旧疤?”
黄毛被他问得一愣,连哭都忘了,傻傻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周世安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严肃、甚至有些可怕的脸,下意识地点点头:“是…是姓李…姐姐叫他李木哥…那里…那里会冒蓝光…好吓人…” 想起木头哥的样子,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小脸皱成一团。
周世安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带着破庙腐朽和碗中奇物腥甜气息的冰冷空气,仿佛让他瞬间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他眼中的惊涛骇浪缓缓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重的决断。他松开了钳制黄毛的手,但目光依旧如同实质般钉在黄毛脸上。
“神仙药?”周世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细微、近乎冷峭的弧度,像是在自嘲,又像是在嘲讽这荒诞的世道。他没有再看那只泥蛤蟆,也没有理会那个还在翻腾着气泡的破碗,而是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在黄毛困惑又带着一丝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周世安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探入他自己贴身里衣最隐秘的夹层深处。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取一件价值连城、又极度危险的稀世珍宝。
指尖抽出时,多了一个极小、用某种暗金色金属箔片紧紧包裹的物件。那箔片不过指甲盖大小,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内敛的金属光泽。
周世安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剥开那层薄如蝉翼、却又异常坚韧的暗金箔片。当最后一层被揭开时——
嗡!
一点极其微弱、却纯粹到极致的金红色光芒,骤然在昏暗的破庙中亮起!如同在浓墨中投入了一粒燃烧的太阳碎片!
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温暖与灼烈气息!光芒的核心,是一小撮比尘埃大不了多少、呈现出璀璨金红色的奇异粉末!粉末静静地躺在周世安的掌心,如同拥有生命般,微微地、有节奏地明灭着。随着它的明灭,一股精纯浩瀚、却又温和内敛的暖意瞬间弥漫开来,奇异地驱散了破庙里刺骨的阴寒和湿气!连那盏油灯的火苗,都仿佛受到了吸引,朝着那金红光芒的方向微微摇曳了一下!
黄毛瞬间忘记了哭泣,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害怕。他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傻傻地看着周世安掌心那点如同梦幻般的金红微光,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冻僵的身体都似乎暖和了起来。这…这难道就是神仙药?
周世安看着掌心那点珍贵的金红粉末,眼神极其复杂,有追忆,有不舍,更有一种沉重的宿命感。他抬眼,目光再次投向栖霞镇的方向,仿佛穿透了重重雨幕和山林,落在了那个濒死挣扎的身影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在问黄毛,又像是在叩问冥冥中的天意:
“巧了…我这半钱‘太阳金乌火’焙过的丹炉灰…不知道能不能压得住那‘九幽玄冥箭’的煞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