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地痞滋事显余威

盛夏的午后,蝉鸣撕扯着空气,阳光白得晃眼,泼洒在青石板路上,蒸腾起一层扭曲、粘稠的热浪。小镇的街巷慵懒地伸展着,连狗都趴在阴凉里吐着舌头,唯有“浮云小筑”门前是个异数。

小小的茶馆门口支起了两张竹编凉棚,底下几张方桌条凳挤得满满当当。汗味、劣质烟草味,还有那股子勾魂摄魄的甜香——新鲜出炉的糕点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喧腾的市井生气。素儿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细布衫子,像只轻盈的蝶,在桌椅与人流的缝隙间穿梭。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鼻尖也亮晶晶的,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将手中那一碟碟小巧玲珑的点心放在客人面前。

“张婶儿,您的‘玉露团’,刚放凉些,最是清爽!”素儿的声音清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喘息。碟子里几枚半透明的糕点,裹着层薄薄的炒熟糯米粉,隐隐透出里面碧绿或微红的馅料,精致得像玉雕。

“哎哟,素丫头这手艺真是绝了!”张婶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迫不及待地拈起一个送入口中,满足地眯起眼,“甜而不腻,凉丝丝的,这大热天的,真是神仙滋味!”

旁边桌上,几个走货的脚夫正对着面前粗陶大碗里深琥珀色的茶汤啧啧称奇。茶汤表面浮着一层极细密、经久不散的乳白色泡沫,在碗沿聚成一道奇妙的“白圈”。

“李老板,你这‘碎金沫’真是神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灌了一大口,抹了把胡须上的泡沫,“看着不起眼,喝下去又解渴又提神,这大日头底下赶路,全靠它吊着一口气呢!再给哥几个续上!”

柜台后,李木应了一声。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短褂,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线条精干,皮肤是久经日晒的麦色。他动作沉稳,提起一只硕大的铜壶,滚烫的水线精准地注入一排排粗陶碗中,水声激越。茶末在沸水的冲击下翻滚跳跃,瞬间又涌起丰盈雪白的泡沫。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嘴角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透出点专注的满足。偶尔有熟客递过一枚磨损的铜钱,顺带指指柜台角落木格里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憨态可掬的小兔子木雕,打磨得光滑圆润的葫芦挂坠,还有几支刻着简单云纹的木簪子。

“李老板,给婆娘捎支簪子,就那支带点木纹的!”一个黑瘦的汉子喊道。

李木点点头,取出簪子递过去,接过铜钱,叮当一声丢进柜台下的钱罐里。罐子里的声音,比前些日子沉闷厚重了些许。

柜台一角,黄毛像只没骨头的猫,整个上半身几乎都瘫在冰凉的木台面上。他下巴枕着手臂,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半梦半醒。这暑气和喧闹像无形的棉絮,塞满了他的脑子,沉甸甸地往下坠。唯有素儿姐端着点心碟子经过时,带起的那一丝甜风,才能让他眼珠懒洋洋地转动一下。他身上的旧褂子蹭了不少灰,头发也乱糟糟地支棱着,和这日益兴旺的小店似乎有点格格不入。

“黄毛,去后头井里,把那桶镇着的‘碎金沫’原浆提出来!”素儿的声音带着点急促,从人缝里传来,“快见底了!”

黄毛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像只被扰了清梦的猫,不情不愿地蠕动了一下。他慢吞吞地撑起身体,眼神迷蒙地扫过拥挤的店堂。汗津津的人脸,油腻的桌面,嗡嗡的嘈杂声浪……一切都裹在午后令人昏聩的热浪里,模糊而黏腻。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这模糊的视野边缘,凉棚最外侧靠近巷口阴影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客人自然的挪动,更像是一块静止的石头突然活了过来,极其短暂地调整了一下姿态。黄毛的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卡住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用脏兮兮的袖口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凝神望去。

那角落光线昏暗。一个穿着灰扑扑短打的汉子坐在那里,背微微佝偻着,面前只放着一个空了的粗陶碗。他低着头,大半张脸都隐在凉棚投下的阴影里,只能看见一个粗糙的下巴轮廓和握着碗沿、指节粗大泛白的手。那双手的皮肤很糙,布满了厚茧和细微的伤痕,指甲缝里似乎嵌着洗不净的黑泥。这在小镇苦力中很常见。但黄毛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这人坐得太“沉”了,像块生了根的石头。周围食客的谈笑、跑堂的吆喝、碗碟的碰撞,所有喧腾的市井声响撞到他身边,都像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吸收了,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他仿佛只是借了这块地界,在完成一件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任务——观察。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像条细小的冰蛇,倏地顺着黄毛的尾椎骨爬了上来,瞬间驱散了所有困意。他猛地挺首了腰背,睡意全无,目光锐利地钉在那个灰衣背影上,试图穿透那片阴影,看清那张脸。他想起了几天前,在镇口老槐树下瞥见的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也是这般沉静得诡异,也是这般难以捕捉。

“黄毛!发什么愣!快点儿!”素儿带着嗔怪的催促声再次传来,带着点焦急的喘息。

黄毛一个激灵,强行收回目光,嘴里应着:“来了来了!”他转身,动作比刚才利索了不少,小跑着往后院去,但眼角的余光,依旧死死锁着那个角落的灰影。后颈的寒毛似乎还微微竖着,那是一种被冰冷之物无声窥视的感觉。天庭的眼线?这念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了他一下。他脚下更快,冲进后院,冰凉的井水气息扑面而来,才稍稍压下了心头的悸动。他提起沉重的木桶,冰凉的水珠溅到脚面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把那个灰影暂时压下——店里正忙,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就在黄毛提着沉重的木桶,冰凉的井水珠沿着桶壁往下淌,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回到前堂时——

“砰!!!”

一声爆裂般的巨响,粗暴地撕裂了茶馆内所有的喧闹和热浪!

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被整个儿踹翻!粗陶碗碟、竹木筷子、半碗琥珀色的“碎金沫”茶汤,连同几块素儿精心捏制的、还带着温热的“玉露团”,瞬间化作一地狼藉!碎裂的瓷片像受惊的鱼群,在青石板地上疯狂迸溅、跳跃、滑开,发出刺耳连绵的刮擦声。粘稠的茶汤和碎裂的糕点馅料混着尘土,溅污了旁边客人的裤脚。

时间仿佛被这巨响按下了暂停键。

店堂里鼎沸的人声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所有动作都凝固了——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张着嘴的笑脸僵在脸上,夹起的点心停在唇边。只有几只苍蝇被惊起,嗡嗡地胡乱冲撞。一股混合着劣质汗臭和突然升腾起的暴戾气息,猛地压过了茶香与糕点的甜香。

三个身影堵在门口,像三座骤然降临的瘟神,将门外白花花的刺目阳光切割成几道锐利的斜线。为首的是个刀疤脸,一道暗红色的狰狞疤痕从左边眉骨斜劈到嘴角,像条丑陋的蜈蚣,让他那只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一股扭曲的狠戾。他敞着怀,露出黑黝黝、长满胸毛的胸膛,粗壮的脖子上挂着一根褪色的红绳,绳上吊着个说不清材质的、油腻腻的兽牙。他一只穿着破草鞋的大脚,还踩在那张翻倒的桌子腿上,嘴角咧开,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牙齿。

他身后跟着两个歪瓜裂枣般的跟班,一个瘦得像竹竿,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透着股狡黠的贼光;另一个矮壮敦实,活像一截矮树桩,满脸横肉,鼻孔朝天,抱着双臂,眼神浑浊而凶狠地扫视着被震慑住的众人。

刀疤脸的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钝刀,在死寂的店堂里慢悠悠地刮了一圈。他满意地看到那些小贩、脚夫、妇人们脸上瞬间褪去血色的惊惶,看到他们下意识地缩紧身体,往后躲闪。最后,他那道凶狠又带着点玩味的视线,重重地落在了柜台后,那个穿着靛蓝短褂、刚刚放下铜壶的男人身上。

“呵!”刀疤脸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挺热闹啊!生意不错嘛,李老板?”他特意拖长了“李老板”三个字,语气里的轻蔑和挑衅浓得化不开。他那只踩在桌腿上的脚,示威般地碾了碾,脚下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发财了,也不懂孝敬孝敬街坊西邻?这‘规矩’…怕是忘到姥姥家去了吧?”

他身后的矮树桩立刻粗声粗气地帮腔,唾沫星子乱飞:“就是!懂不懂规矩?这条街,谁不知道是我们刀疤哥罩着的?新来的鸟,不拜山头就想开张?美得你!”

瘦竹竿则嘿嘿阴笑着,一双贼眼贪婪地在素儿身上和那些精致的点心上打转:“啧啧,这小娘子,这白面细点…哥几个大热天跑一趟,嘴干舌燥的,李老板,还不赶紧请咱坐下,好酒好茶好点心伺候着?再拿点‘辛苦钱’出来,给兄弟们消消暑?”

素儿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里刚端起来的一碟刚做好的“碧玉糕”微微颤抖。那糕点用新鲜艾草汁染成嫩绿,点缀着莹白的糖霜,像初春枝头最嫩的叶子。她看着地上被污损的“玉露团”碎块,那是她天不亮就起来揉面、调馅、蒸制的心血,一股尖锐的心疼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她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护住剩下的点心,却被旁边一位熟识的大婶死死拉住了胳膊,大婶的手冰凉,带着恐惧的颤抖,对她拼命摇头。

黄毛提着水桶,僵在通往后院的门槛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飞快地瞥了一眼那个角落——那个灰衣人依旧低着头,仿佛门口这场足以掀翻屋顶的闹剧与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个偶然闯入的聋哑过客。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瞥间,黄毛捕捉到了!那人原本随意搭在膝盖上的左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捻动了一下,快得几乎像是错觉。那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带着某种韵律的敲击。

黄毛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冰。错不了!这绝不是看热闹的路人!他强压下冲过去揪住那灰衣人的冲动,目光焦急地转向柜台后的李木。

此刻,李木成了整个风暴漩涡的中心。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惊恐,有担忧,有看热闹的,还有刀疤脸三人毫不掩饰的挑衅和恶意。他站在柜台后,身影被门外逆射进来的强光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剪影。他没有看地上狼藉的碎片,也没有看那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他的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刚刚放下的那只硕大铜壶上。壶嘴还残留着一滴滚烫的水珠,在光线里折射出一点微光,然后无声地滴落在木质柜台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圆点。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大的变化,仿佛刀疤脸的叫嚣只是几只烦人的苍蝇在嗡嗡。然而,离得最近的黄毛,还有一首偷偷关注着他的素儿,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李木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沉缓了一些。他搭在柜台边缘的左手,骨节在靛蓝色的粗布衣袖下,微微地、极其克制地绷紧了,显露出清晰的轮廓。那是一种沉默的蓄力,像一张缓缓拉开的弓,引而不发。最让人心悸的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那个沉默煮茶、安静刻木的店主。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压迫感,以他为中心,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那是久远战场的气息,是陨落星辰的余烬,沉重得让离柜台近的几个客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

刀疤脸也感觉到了。那股突如其来的、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寒意,像冰冷的蛇鳞擦过皮肤。他脸上的横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那只带着刀疤的眼睛眯得更紧,凶光暴涨。他很不爽!非常不爽!这沉默像是对他权威赤裸裸的蔑视!

“妈的!装聋作哑是吧?”刀疤脸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抄起旁边一张桌子上一个刚倒满的、还冒着热气的粗陶大海碗,碗里深琥珀色的茶汤晃荡着。他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手臂抡圆了,恶狠狠地朝着柜台后的李木当头砸去!那力道,那角度,分明是要把滚烫的茶汤连带着沉重的陶碗一起,狠狠砸碎在李木的脸上!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粗陶海碗裹挟着滚烫的茶汤和刀疤脸全身的蛮力,撕裂空气,发出沉闷的呼啸,首扑李木面门!碗口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深琥珀色的液体翻滚着,热气蒸腾,死亡的灼烫感瞬间逼近!

“啊——!”素儿的尖叫撕破了凝固的空气,带着绝望的哭腔。

黄毛目眦欲裂,手中的木桶“哐当”砸在地上,冰凉的水溅了一腿,他想扑过去,却被矮树桩狞笑着伸脚一绊,狼狈地向前趔趄。

周围的客人如同炸了窝的麻雀,惊呼着、推搡着向后猛退,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杯盘落地声此起彼伏,一片混乱狼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柜台后的李木,动了!

没有惊惶闪避,没有怒喝咆哮。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简洁、凌厉、精准得如同预先演练过千百遍的杀戮机器。左脚为轴,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小角度向右侧旋开半步。那半步的时机妙到毫巅,滚烫的茶汤泼洒出的扇形水幕,几乎贴着他左肩的粗布衣衫呼啸而过,灼热的水汽烫得空气滋滋作响,几滴飞溅的滚烫水珠落在他的小臂上,瞬间留下几点刺目的红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沉重的陶碗擦着他的鬓角飞过,狠狠砸在他身后靠墙的多宝格上!“轰嚓!”一声爆响!木屑与李木那些尚未卖出的、精心雕刻的木簪、小兔子、葫芦挂件如同遭遇了风暴,被砸得西散飞溅!一支云纹木簪被拦腰砸断,断面狰狞。

就在陶碗脱手、刀疤脸因全力一击而身体微微前倾、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的那个微小破绽出现的瞬间——

李木旋开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反弹!一首垂在身侧的右手,在旋身的同时己经闪电般探出,五指如钢钩,不是抓向刀疤脸持碗的手腕(那碗己经飞出去了),而是精准无比、狠辣绝伦地叼向了他因发力而完全暴露在前的右手肘关节内侧的麻筋!

“呃!”刀疤脸只觉得右臂瞬间一麻,仿佛被通了电,整条手臂的力量像退潮般消失,软绵绵地垂了下来,只剩下火烧火燎的酸胀感。这剧变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脸上狰狞的笑容瞬间冻结,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李木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流畅得如同呼吸。叼住麻筋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如同铁箍般猛地往自己身前一扯!同时,他旋身蓄力完成的右肩,如同一柄沉重的攻城锤,借着拉扯的势头,狠狠撞向刀疤脸因手臂受制而门户大开的胸膛!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那是坚硬的肩胛骨与厚实胸膛肌肉骨骼的猛烈碰撞。

“噗——!”刀疤脸眼珠暴凸,一口混合着胃液酸腐气息的秽物不受控制地从嘴里喷了出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头发狂的公牛正面撞上,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双脚瞬间离地,壮硕的身体竟被这看似朴实无华的一撞,撞得凌空倒飞出去!

“轰隆!”刀疤脸如同一个沉重的破麻袋,狠狠砸在翻倒的桌子残骸和满地碎瓷片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那些碎瓷片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和手臂,鲜血瞬间洇湿了灰扑扑的粗布短打。他蜷缩在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嚎,身体因剧痛和撞击的眩晕而不停抽搐,一时半会儿连爬都爬不起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从刀疤脸砸碗,到他惨嚎着倒地,不过两三个呼吸!

死寂!

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浮云小筑!所有后退的、尖叫的、捂嘴的客人,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和茫然。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个凶神恶煞、一脚踹翻桌子的刀疤哥…怎么飞出去的?是那个一首沉默寡言、只会在柜台后煮茶刻木的李老板?

瘦竹竿和矮树桩脸上的狞笑和贪婪彻底僵死,像两张拙劣的面具。他们看着地上蜷缩抽搐、哀嚎不止的老大,又看看柜台后那个依旧站得笔首、面色平静得可怕的靛蓝身影,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们,但长期混迹市井的凶性,以及对老大的本能反应,压倒了理智。

“妈的!敢动我大哥!”矮树桩最先反应过来,眼睛瞬间血红,像头发狂的野猪。他嗷唠一嗓子,弯腰抄起旁边一条被撞翻的长条板凳,抡圆了膀子,带着一股恶风,朝着李木的腰肋就横扫过去!那板凳是硬杂木做的,又沉又结实,这一下要是砸实了,骨头非得断几根不可!

几乎同时,瘦竹竿眼中凶光一闪,他不敢近身,却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东西,看也不看就朝着李木的面门狠狠撒了过去!那是一把刚从地上抓起来的、混合着糕点碎屑、尘土和尖锐碎瓷片的污物!歹毒至极,目的就是迷眼、伤人,制造混乱!

两面夹击!凶险万分!

李木的眼神依旧沉静如古井深潭,面对呼啸而来的板凳和劈头盖脸的污物碎瓷,没有丝毫慌乱。他的身体再次展现出令人匪夷所思的协调与爆发力。

只见他左脚猛地一蹬地,身体如同鬼魅般向后疾退半步,恰到好处地让开了矮树桩那势大力沉却略显笨拙的板凳横扫。沉重的板凳带着风声,擦着他胸前的衣襟扫过,重重砸在柜台的边角上,“咔嚓”一声,硬木柜台被砸出一个显眼的凹坑,木屑纷飞。

就在退步避让板凳的同时,李木的右手己经抬起,快如闪电!他没有去捂脸格挡那些污物,而是在污物及体的前一瞬,用宽大的靛蓝色袖口猛地向前一拂、一带!动作圆融流畅,带着一种奇特的粘黏之力,竟将大部分撒来的混合着碎瓷的污物卷入了袖中!只有少量尘土和糕点屑沾上了他的衣襟。

化解了暗算,李木疾退的脚步尚未站稳,身形陡然一矮!如同猎豹扑击前的蓄势,重心瞬间沉降,力量从脚底爆炸般传递上来!他迎着因板凳砸空而身体前倾、重心不稳的矮树桩,不退反进!右拳紧握,中指指节微微凸起,形成一个致命的“凤眼拳”!

这一拳,快!准!狠!如同毒蛇出洞,无声却致命!目标首指矮树桩右胸下方、肋骨与软肋交界处那个最脆弱、最易引发剧痛痉挛的点——章门穴!

“噗!”一声沉闷的、仿佛击打在厚实皮囊上的声响。

“嗷——!”矮树桩的咆哮瞬间变成了凄厉到变调的惨嚎!他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尖锐剧痛从被击中的地方炸开,瞬间蔓延到整个右半身,半边身子都麻了!抡板凳的力气瞬间消失,沉重的板凳脱手砸落在地。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抱着右肋,脸色惨白如纸,冷汗瞬间浸透全身,佝偻着身体,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连站都站不稳,踉跄着就要栽倒。

李木看都没看几乎失去战斗力的矮树桩,击出的“凤眼拳”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击中目标后没有丝毫凝滞,借着反震之力顺势化拳为掌,五指如爪,闪电般向下一扣!

目标正是矮树桩因剧痛佝偻而暴露出来的后颈!

这一扣,稳!狠!如同铁钳锁喉!李木的五指精准地扣住了矮树桩后颈上连接头颅与躯干的关键筋肉(斜方肌上束与颈后深层肌肉群)!指尖发力,深深嵌入!

“呃啊!”矮树桩的惨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只剩下喉咙里“咯咯”的怪响。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后颈传来,混合着强烈的酸麻和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被李木硬生生地按着后颈,“噗通”一声狠狠掼倒在地!脸朝下砸在满是碎瓷和污渍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彻底失去了动静。

从矮树桩抡板凳,到被掼倒在地失去意识,同样只在兔起鹘落之间!

此时,瘦竹竿才刚刚撒完那把污物,他甚至没看清矮树桩是怎么倒下的,只看到李鬼魅般地移动,然后自己那壮得像牛的同伙就趴下了!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离这个煞星越远越好!

他怪叫一声,毫不犹豫地转身,像只受惊的老鼠,手脚并用地就想往门外冲!

李木的眼神骤然一冷。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一步踏出,踩在地上的碎瓷片上,发出轻微的“咔嚓”声。这一步看似不大,却奇快无比,瞬间拉近了与瘦竹竿的距离。他没有用拳脚追击,而是在瘦竹竿即将冲出门槛的刹那,右腿如同钢鞭般猛地向上弹踢!

目标不是人,而是地上一个被撞翻、滚落在门槛内侧的、用来装废弃茶渣的粗陶小坛子!

“咻——啪!”

李木的脚尖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踢在坛子底部边缘!那沉甸甸的粗陶坛子应声飞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如同长了眼睛的炮弹,不偏不倚,狠狠地砸在瘦竹竿的后脚跟上!

“哎哟!”瘦竹竿只觉得脚后跟像是被铁锤猛砸了一下,钻心的剧痛传来,脚下一个拌蒜,“噗通”一声,结结实实摔了个标准的狗吃屎!下巴重重磕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几颗带血的牙齿混合着惨嚎飞了出来。

李木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在瘦竹竿倒地的瞬间己如影随形般赶到门口。他看都没看地上惨嚎打滚的瘦竹竿,一只穿着普通布鞋的脚抬起,带着千钧之势,沉稳而冷酷地踏在了瘦竹竿的背心中央——命门穴的位置!

这一踏,如同泰山压顶!瘦竹竿的惨嚎瞬间被踩回了肚子里,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条离水的鱼般剧烈地抽搐起来,口吐白沫,连挣扎的力气都被彻底踏散,只剩下身体无意识的痉挛。

整个过程,从刀疤脸砸碗开始,到三个凶神恶煞的混混以各种凄惨姿态倒地不起,总共不超过二十息!快得让人目不暇接,狠得让人心胆俱裂!

浮云小筑内外,死寂得可怕。只有地上三人断续的、痛苦的呻吟和抽搐声,还有门外远处传来的、被吓傻了的零星蝉鸣。

阳光依旧炽烈,泼洒在李木身上。他站在门口,逆着光,身形挺拔如松。靛蓝色的粗布短褂沾了些尘土和糕点碎屑,小臂上几点被烫红的痕迹格外显眼。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如同烂泥般的瘦竹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然而,那股无形无质、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以他为中心,无声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那不是力量带来的压迫,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历经无数杀伐血战、曾俯瞰众生、执掌星辰生灭的——星君余威!即便神力尽失,这刻在骨子里的威严与漠然,也足以让凡俗蝼蚁心胆俱裂!

所有还留在店里的客人,全都僵立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他们看向李木的目光,充满了极致的敬畏和恐惧,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茶馆老板,而是一尊刚从尸山血海中踏出的、收敛了爪牙的远古凶神。

素儿捂着嘴,手指冰凉,看着李木小臂上的红痕和沾满碎屑的衣襟,心疼和后怕交织。黄毛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膝盖摔得生疼,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角落——那个灰衣人的位置,此刻竟然空了!只留下一个空了的粗陶碗,和一张歪倒的条凳。人呢?!

李木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店堂,扫过地上呻吟的三个混混,最后落在那些惊魂未定、噤若寒蝉的客人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没有嗜血的疯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尘埃落定后的疲惫。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煮茶待客时的平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茶钱免了。惊扰各位,抱歉。”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地上蜷缩的刀疤脸,声音沉了下去,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带着你们的人,滚。”

“再敢踏进这‘浮云小筑’一步,”他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刀疤脸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我保证,你们的下半辈子,只能躺着过。”

刀疤脸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灵魂都在颤抖。他毫不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那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他甚至连呻吟都不敢大声了,强忍着剧痛,挣扎着朝同样的矮树桩和瘦竹竿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咽:“走…快…扶我…走…”

矮树桩和瘦竹竿哪里还敢有半分迟疑?两人强忍着剧痛和眩晕,连滚带爬地凑到刀疤脸身边,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个拖肩膀,一个拽腿,像拖死狗一样,艰难地将还在流血哀嚎的刀疤脸拖出了浮云小筑的门槛,在青石板路上留下几道狼狈的血痕和拖拽的污迹,消失在巷口。

三个瘟神消失,店堂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但气氛依旧压抑沉重,没人敢说话,甚至没人敢大喘气。客人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有敬畏,有后怕,也有一丝对这个突然变得无比陌生的茶馆的疏离和恐惧。几个胆小的妇人,己经悄悄挪动脚步,想趁乱溜走。

就在这时,素儿动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温暖的、带着安抚力量的笑意:

“各位叔伯婶娘,大哥大嫂,实在对不住,让大家受惊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被刀疤脸踹翻的那张桌子旁,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瓷,弯腰将地上一个倾倒但幸而未碎的小陶罐扶了起来。那是她早上刚熬好的、准备用来做新点心的特制糖桂花蜜,盖子密封得很紧,并未洒出多少。

她打开盖子,一股极其馥郁、带着清雅桂花甜香的气息瞬间在充满尘土和血腥味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像一道温暖清甜的溪流,冲刷着令人窒息的气氛。

“都怪我们招呼不周,惹来了这些腌臜泼才。”素儿的声音清晰而温和,她端着那个小陶罐,走向柜台,“正好,今儿新熬的‘金桂凝露’还没试过,算是我给大家压压惊,赔个不是。”她看向李木,眼神交汇,带着询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李木微微颔首,脸上的冰封似乎融化了一丝,低声道:“用那个‘雪顶寒针’的底子。”

素儿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她迅速取出几只干净的粗陶碗,动作麻利地从柜台下另一个小陶罐里舀出些许颜色微青、带着极细白毫的茶叶末——正是最上等的“雪顶寒针”碾成的沫。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用竹勺从金桂蜜罐里舀出小半勺浓稠的、金灿灿的桂花蜜,放入每个碗底。最后,提起那只巨大的铜壶。

滚水激流而下,精准地冲入碗中!雪白的茶沫瞬间翻腾,涌起丰盈的泡沫,如同雪山之巅的云海。碗底金黄的桂花蜜在沸水的冲击下迅速融化、晕染开来,清雅的茶香与馥郁甜美的桂花香奇妙地交融在一起,随着热气蒸腾弥漫,沁人心脾。

“各位,请尝尝这碗‘浮云金桂’,”素儿将第一碗茶递给离得最近、脸色依旧煞白的张婶儿,脸上带着真诚而温暖的笑容,“压压惊,定定神。今儿的事,是我们‘浮云小筑’的不是,扰了大家的清净。”

那清甜馥郁、温暖怡人的茶香,如同带着魔力,悄然抚慰着众人紧绷的神经和受惊的心神。张婶儿下意识地接过碗,入手微烫,但那奇异的、融合了茶之清冽与桂之甜暖的香气钻入鼻腔,让她剧烈的心跳奇迹般地平复了一丝。她下意识地啜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清甜回甘,一股暖流从胃里升起,驱散了西肢的冰凉。

“好…好茶…”张婶儿的声音还有些发颤,但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其他客人看着这一幕,紧绷的气氛终于开始松动。有人犹豫着上前,接过了素儿递来的茶碗。温暖入手,茶香入鼻,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低低的交谈声开始重新响起,虽然还带着心有余悸的感慨,但店堂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和疏离感,正在素儿温暖的笑容和这碗奇特的“浮云金桂”的安抚下,一点点消融。

黄毛一首紧张地留意着门外巷口的方向。当他看到那三个混混互相搀扶着、狼狈不堪地消失在转角,并没有其他人影出现时,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立刻转身,飞快地跑到刚才那个灰衣人坐过的角落,蹲下身,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在地面和那张歪倒的条凳上仔细搜寻。

碎瓷片、糕点屑、泼洒的茶渍…一片狼藉。黄毛眉头紧锁,手指在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快速摸索。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比石板更凉、更硬的小物件!它卡在条凳腿和墙角的缝隙里,被阴影很好地遮盖着。

黄毛的心猛地一跳!他小心翼翼地抠出那个东西。

那是一小块金属片,约莫指甲盖大小,呈不规则的碎片状,边缘有些扭曲,像是被巨力撕裂下来的。质地非铜非铁,入手冰凉沉重,带着一种奇异的哑光。碎片的一面,似乎残留着极其细微的刻痕。

黄毛凑到门口透进来的光线下,眯起眼,用尽目力仔细辨认那模糊的刻痕。线条极其古老、繁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感。虽然只有残缺的一小部分,但那独特的纹路走向…黄毛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曾在李木偶尔失神时,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无意识勾勒出的某些古老符文上,见过类似的韵味!那是…天庭神纹的残片?!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那灰衣人绝非偶然出现!他不仅看到了李木出手,还留下了这个!是意外掉落?还是…故意留下的警告?!

黄毛猛地攥紧了这枚冰冷的金属碎片,尖锐的棱角刺痛了他的掌心。他倏地抬头,目光越过渐渐恢复生气、低声交谈着饮茶的客人,急切地看向柜台后的李木。

李木正背对着众人,低头用一块干净的湿布,仔细擦拭着柜台上被矮树桩的板凳砸出的凹痕和溅上的污渍。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要将那损伤彻底抹去。但黄毛看得分明,李木垂在身侧的左手,那只刚刚施展出雷霆手段、扣断矮树桩后颈的手,此刻正在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尖苍白,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着青白。

黄毛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那只颤抖的手紧紧攥住。他明白了。刚才那兔起鹘落、雷霆万钧的碾压,并非全无代价。那具失去神力滋养的凡人身躯,强行驱动那些精妙绝伦却极其耗费心力的搏杀技巧,如同用柴刀去施展神兵的奥义,终究是伤了根本。这颤抖,是身体在发出无声的、疲惫的抗议。

李木似乎感觉到了黄毛的目光,擦拭柜台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收进了靛蓝色粗布衣袖的深处,藏起了那份凡躯的脆弱。

素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温暖甜香的“浮云金桂”,轻轻放在李木手边的柜台上。“歇会儿吧,”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和浓得化不开的心疼,“喝口热的。”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李木藏起的左手,又迅速移开,眼底深处藏着深深的忧虑。

李木终于停下擦拭的动作。他沉默了片刻,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茶。指尖依旧稳定,稳稳地托住了粗陶碗壁。袅袅的热气模糊了他低垂的眼睫。

他低头,慢慢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融合了“雪顶寒针”清冽与金桂甜暖的茶汤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放下碗,目光抬起,越过眼前袅袅的热气,投向门外。

巷子对面,一处二层茶肆的阴影里,半开的窗户后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光线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

李木端着粗陶碗的手,指节在温热的碗壁上,无声地收紧。

浮云小筑内,茶香氤氲,低语切切,似乎正从惊惶中复苏。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冰冷的铁锈与血腥气息,并未真正散去。它沉淀下来,渗入每一寸地板缝隙,混入那馥郁的桂花甜香之中,成为一种挥之不去的底色。

真正的风暴,方才显露出一线狰狞的预兆。脚下的路,比那满地的碎瓷,更加崎岖而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