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生计艰难谋出路

腊月里最后一个朔风凛冽的清晨,寒气像无数根无形的冰针,穿透了李家小院茅草屋顶的每一处缝隙,凝成一层白蒙蒙的霜花,死死扒在粗陋的窗棂上。屋内,李木蜷缩在土炕角落那床薄得几乎透明的旧棉被里,仿佛要将自己整个缩进那点可怜的余温中去。他紧闭着眼,额角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每一次压抑的喘息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抽痛,像有钝刀在里面反复刮擦。旧伤,这具被天罚几乎碾碎的神躯里最顽固的烙印,又在寒气与枯竭的双重绞杀下狰狞醒来。

土灶前,素儿正守着那只豁了口的瓦罐。罐底仅剩的一小把干枯草药,在翻腾的沸水中徒劳地打着旋,挣扎着释放出最后一点苦涩的香气。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发红,紧紧攥着粗糙的罐耳,目光却越过简陋的灶台,落在角落里那只空荡荡的米瓮上。瓮口大张,里面只剩下几粒米屑,倔强地粘在粗糙的陶壁上,像是对他们窘迫处境的无声嘲讽。

“咳…咳咳…”李木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身体剧烈地弓起,薄被滑落,露出单薄中衣下嶙峋的肩胛骨。

素儿猛地回神,手忙脚乱地舀起半碗深褐色的药汁,快步走到炕边,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她吹了吹碗沿的热气,小心翼翼地递到李木唇边:“慢点,小心烫。”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却掩不住深处细丝般的颤抖。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奇迹般地稍稍压下了肺腑间那要命的抽痛。李木微微睁开眼,对上素儿那双盛满忧虑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此刻苍白憔悴的影子。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曾几何时,二十八宿西方白虎七宿之首,号令星辉,睥睨一方,如今却连一碗像样的药,一顿饱饭,都成了压在妻子肩头沉甸甸的大山。这份凡尘的重负,比任何天雷加身都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痛楚。

他目光艰难地移向那只空米瓮,喉结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翕动:“素儿…米…又没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素儿端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疲惫的阴影,避开了他眼中的询问,只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却重若千钧。她放下药碗,默默起身,走到屋角那个同样寒酸的旧木箱前,掀开盖子,在里面摸索了片刻。

当她再转过身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蓝布包。她走回炕沿坐下,一层层打开布包的动作缓慢而凝滞,仿佛里面包裹的不是物件,而是她仅存的一点念想。

布包摊开在炕席上,几件东西露了出来:一根细巧的梅花银簪,簪头的梅花瓣小巧玲珑,但银质己有些发暗;一对小小的珍珠耳坠,珍珠不大,光泽也略显温吞;还有一枚小小的青玉平安扣,玉质算不上顶好,水头也短,却温润朴素。

这些都是当年她仓促逃离波月洞时,唯一来得及贴身藏起的、属于百花羞的旧物。是昔日天庭仙子素娥身上仅存的、带着点仙灵气的凡尘点缀。

李木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那点黯淡的珠光刺痛了。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素儿正要拿起那支银簪的手腕,力道之大,让素儿痛得微微蹙眉。

“不行!”李木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暴烈的嘶哑,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又引发一阵抑制不住的呛咳,“咳咳…不能当!绝对…咳咳…不能当!”

素儿的手腕被他铁钳般的手指箍住,动弹不得。她抬起头,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水汽,却倔强地不让它凝聚落下:“那怎么办?李木,你告诉我,怎么办?”她的声音也微微拔高,不再是刚才的轻柔,里面揉进了焦灼、无助,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尖锐,“药要吃,米要下锅,柴火要买!你身上的寒气一天重过一天,难道就眼睁睁看着…看着…”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急促的喘息。

李木看着妻子眼中强忍的泪光,看着她手腕上被自己捏出的红痕,那灼烧肺腑的痛楚猛地转向了心脏,绞得他几乎窒息。他颓然松开手,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身侧,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深深弯了下去,将脸埋进了粗糙的掌心里。指缝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受伤般的沉重喘息。

就在这时,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进一股刺骨的寒气。黄毛顶着一脑袋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黄头发,裹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鼻尖冻得通红。他手里提着个同样破旧的布袋,布袋口敞着,露出里面少得可怜的几个黑面杂粮馒头和一小块冻得硬邦邦的猪油。

“冷死了冷死了!”黄毛跺着脚,呵出的气瞬间凝成白雾,“早市上啥都贵!抢破头才弄到这点玩意儿。”他把布袋往灶台上一扔,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搓着手凑到灶膛边烤火,嘴里还在嘟嘟囔囔抱怨,“这鬼天气,这鬼日子,真他娘的不是人过的!”

他眼角余光扫过炕上颓丧的李木,又瞥见素儿面前摊开的布包和那些首饰,以及素儿泛红的眼眶,顿时明白了大半。黄毛烤火的动作停住了,脸上的抱怨瞬间被一种烦躁的、豁出去的神情取代。

“娘的!”他猛地啐了一口,一脚踢开脚边的小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响,在压抑的小屋里格外刺耳,“憋屈!真他娘的憋屈死了!老大!”他转向李木,黄澄澄的眼珠子里烧着不甘的火苗,“咱们非得这么干熬着等死吗?就凭你这身子骨,嫂子这点家当,能撑几天?”

他上前一步,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要我说,甭管什么天庭狗屁禁令了!他们不仁,休怪咱们不义!我这点小把戏是上不得台面,但糊弄糊弄凡人的眼睛,弄点银子花花,还不是手到擒来?”

黄毛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李木脸上:“我去!就今晚!我溜进镇上王大户家那库房,手指头动动,给他那些真金白银来个‘五鬼搬运’!神不知鬼不觉!够咱们吃香喝辣大半年!总比看着嫂子当嫁妆,看着你咳血强吧?”他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龇着牙,准备铤而走险。

素儿脸色瞬间煞白,失声道:“黄毛!你疯了?不行!绝对不行!一旦用了法力,气息泄露,天庭的巡天鉴立刻就能感应到!你这是要把我们都害死吗?”她急得站起来,声音都变了调。

“害死?放屁!”黄毛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指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又指向李木,“不用这法子,才是等死!你看看老大!再看看你!嫂子,你以前可是百花羞公主,现在呢?连根簪子都要保不住!我们怕什么?大不了跟他们拼了!轰轰烈烈一场,也好过在这茅草屋里窝窝囊囊冻死饿死!”

“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打断了黄毛激愤的咆哮。

是李木!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爆发出那最后一股力量的。只见他猛地从炕上暴起,并非冲向黄毛,而是一掌狠狠拍在充当饭桌的那块老旧门板上!那积年的朽木哪里经得起他这含怒一击,哪怕神力尽失,那深植于神魂的星君之怒所催发的蛮力也非同小可。

“哗啦——哐当!”

门板西分五裂!上面摆放的空药碗、喝水的粗陶杯,还有素儿那个装着首饰的蓝布小包,全都稀里哗啦飞了出去,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碎陶片和木屑迸溅得到处都是。那只空米瓮也被震倒,咕噜噜滚到墙角。

死寂。

绝对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小屋。只有碎陶片在地上微微滚动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李木自己压抑不住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他佝偻着腰,一手死死抵住剧痛的胸口,一手撑在残余的门板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残烛。刚才那一下,抽干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也彻底点燃了旧伤的燎原之火。

黄毛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的激愤和狠话都卡在了喉咙里,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骇。他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看着李木咳得撕心裂肺、摇摇欲坠的样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素儿惊呼一声,扑到李木身边,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李木!李木你别吓我!”她的手慌乱地在他后背顺着,触手一片冰凉,那彻骨的寒意让她心胆俱裂。

李木咳得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破碎般的痛楚。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灰败如金纸,额头上冷汗涔涔,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火焰,死死盯住呆若木鸡的黄毛。

“拼…拼了?”李木的声音破碎不堪,夹杂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出来,“黄毛…你…咳咳…你告诉我…拿什么拼?拿我这副…咳…破败的残躯?拿你…那点不入流的…障眼法?还是…拿素儿的命…去赌?”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带着可怕的嘶鸣:“我们…赌不起!一次…也赌不起!输了…就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你懂不懂!”最后一个“懂”字,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吼完,他整个人脱力般向后倒去,全靠素儿死死抱住才没摔在冰冷的炕上。

黄毛被吼得浑身一颤,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土墙上。他看着老大濒死般的惨状,看着嫂子绝望的泪水,再看看满地的狼藉碎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名为“现实”的洪流狠狠冲垮了他方才那点孤勇筑起的堤坝。那点豁出去的狠劲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后怕,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他嘴唇哆嗦着,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提议有多么愚蠢和致命,脸色惨白如纸。

“老大…嫂子…我…我错了…”黄毛的声音带着哭腔,整个人都蔫了下去,缩在墙角,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墙缝里,“我…我就是急疯了…我混蛋!我该死!”他狠狠抽了自己一个嘴巴,清脆响亮。

小屋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李木压抑的喘息和素儿低低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还有窗外北风刮过茅草屋顶的呜咽,像一曲绝望的哀歌。

“那…那到底怎么办?”过了许久,黄毛才怯生生地抬起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浓的茫然和无措,“总不能…真就干坐着等…等死吧?”他不敢再提任何动用妖法的主意,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素儿扶着李木靠坐在炕头,用袖子擦去他嘴角咳出的一点血沫,又仔细替他掖好那床薄被。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酸楚和恐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坐吃山空不行,走邪路更不行。”她看了一眼地上那摊首饰的狼藉,目光里闪过一丝痛楚,随即变得异常坚定,“我们得找条正路,找条凡人的路,能让我们活下去,又不引人注目的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最后落在那个破旧的土灶上,眼神微微亮了一下:“我在波月洞…咳,我是说,以前在府里,也曾管过些庶务。厨房茶点,账目往来,都略知一二。”她看向李木,眼中带着征询,也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这镇上人来人往,南来北往的客商脚夫不少。我瞧东街口那家简陋的茶棚,生意就还不错。我们…能不能也试着开个小茶铺?地方不用大,就在咱这院子临街那面墙上开个窗,摆几张桌椅就行。卖些粗茶,再配上我做的几样拿手小点心?本钱…本钱总能想到办法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那句“想到办法”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挣扎。

“开茶铺?”黄毛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来了精神,“这主意行啊嫂子!我黄毛别的不行,跑腿打杂、吆喝招呼人绝对一把好手!力气活我包了!”他拍着胸脯,急于将功补过。

李木靠在炕头,闭着眼,胸膛还在微微起伏,但剧烈的咳嗽似乎暂时被压制了下去。他听着素儿的话,眉心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开茶铺?意味着打开门,迎进客。意味着素儿要在人前抛头露面,意味着他们这个小小的避风港,将不再隐秘。每一个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催命的符咒;每一道探究的目光,都可能是来自九重天的利刃。

“抛头露面…太险…”李木的声音依旧虚弱,但每个字都透着千钧的顾虑,“人来人往…眼杂…”他睁开眼,看向素儿,那目光里交织着深重的忧虑和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素儿…我…”

素儿迎上他的目光,眼中含泪,却异常坚定。她轻轻握住李木冰凉的手,那双手因为长年劳作和忧思,己不复昔日的柔滑,带着薄茧,却异常温暖有力。

“李木,”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磐石般沉稳,“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怕我被认出来,怕引来追兵。”她顿了顿,另一只手轻轻抚上自己不再年轻、沾染了风霜的脸颊,露出一抹苦涩又释然的浅笑,“你看看我,还是当年的百花羞吗?还是那个能惹得天庭侧目的素娥仙子吗?我只是一个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普通妇人,柳素儿。”

她握紧了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给他:“藏,是藏不住的。越躲,越像心里有鬼。大大方方做点小营生,混迹于市井烟火之中,或许…反而更安全?就像灯下黑。”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而且,我们总要活下去。为了…能一起看到下一个春天,一起…再看看夕阳。”

“灯下黑…”李木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落在素儿坚定而温柔的眉眼上。那里面没有仙子的光华,只有凡尘女子的坚韧和对活下去最朴素的渴望。为了“下一个春天”,为了“再看看夕阳”…这凡俗至极的愿望,此刻却成了支撑他残破神魂的唯一支柱。巨大的疲惫和那渺茫却真实的希望感交织着,几乎将他撕裂。他沉默着,目光在素儿脸上停留了很久,仿佛在艰难地权衡着那微乎其微的安全与迫在眉睫的生存。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带着明显试探意味的敲门声传来。

“笃、笃笃。”

不紧不慢的三下,敲在破旧的木门上,却像敲在三人心尖上。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黄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起来,全身肌肉绷紧,黄澄澄的眼珠子瞬间缩成了针尖,警惕地死死盯住房门,一股微弱却极其警觉的妖气本能地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带着掠食者被侵犯领地时的凶戾。

素儿握着李木的手猛地一紧,脸色瞬间褪尽血色,下意识地就想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首饰碎片藏起来。

李木的瞳孔骤然收缩,胸膛的起伏停滞了一瞬,随即涌上更剧烈的痛楚,但他强行压下,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扫过黄毛,示意他收敛气息。他艰难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凡俗人家的疲惫和被打扰的不耐:“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是隔壁院子的张婆子:“李相公,李娘子在家吗?是我,隔壁张婆子啊!今儿天冷得邪乎,老婆子我熬了锅姜汤,想着给你们端碗过来驱驱寒气!”

张婆子?那个总是笑眯眯,眼神却时不时在他们身上打转的老妇人?

素儿和李木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黄毛的凶戾气息勉强压了下去,但身体依旧紧绷如弓弦,眼神死死锁定着门缝。

素儿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带上一点感激的笑意:“是张婆婆啊,劳您费心了!这就来!”她松开李木的手,迅速用脚将地上几块显眼的碎陶片拨到破桌底下,又扯过旁边的破麻袋盖住首饰布包,这才快步走向门口。

门拉开一条缝,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门外站着裹着厚厚旧棉袄的张婆子,手里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大碗,脸上堆着和往常一样的、带着几分市侩的精明笑容。

“哎哟,李娘子,快接着,趁热乎!”张婆子热情地把碗递进来,眼神却像是不经意地飞快扫过屋内——掠过地上还没来得及完全遮盖的几片碎陶,掠过墙角翻倒的空米瓮,掠过炕上面色灰败、气息微弱的李木,最后,在素儿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惶和强装的笑容上,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

那眼神,快得如同错觉,却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在素儿紧绷的神经上。那不是单纯的关切,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审视和确认。

“哎呀,李相公这是…又不大好了?”张婆子语气里满是“关切”,目光又瞟向李木,“这天寒地冻的,可得仔细将养啊!”

“劳婆婆挂心,老毛病了,不碍事的。”素儿强笑着接过姜汤碗,手指冰凉,“谢谢婆婆的姜汤,真是雪中送炭了。”

“邻里邻居的,客气啥!”张婆子摆摆手,笑容依旧,目光却又状似无意地扫过空荡荡的灶台和角落,“行,你们快趁热喝,我锅里还坐着水呢,先回去了!”她说着,转身慢悠悠地踱回隔壁院子,临进门前,似乎又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门关上,隔绝了寒风和张婆子的视线。

素儿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碗里的汤汁晃荡着,几乎要洒出来。刚才张婆子那看似不经意的几瞥,像毒蛇的信子舔过皮肤,留下冰冷粘腻的恐惧感。她猛地回头看向李木和黄毛,眼中充满了惊悸。

黄毛几步冲到门边,耳朵死死贴在门板上,凝神细听隔壁的动静,片刻后,他脸色难看地回过头,对着李木和素儿,无声地做了几个口型:“还在听!”

李木靠在炕头,脸色比刚才更加灰败,但眼神却彻底沉了下来,沉得像暴风雨前最深的海底,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窥探和冰冷的现实碾得粉碎。张婆子那几眼,哪里是送姜汤?分明是来确认他们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山穷水尽、走投无路!这哪里是邻里温情?分明是架在脖子上的刀锋又逼近了一寸!天庭的阴影,从未远离!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而且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藏,就是等死!

一股沉寂己久、属于西方白虎奎宿星君的决断力,在那片废墟般的神魂深处,被绝境和守护的意志猛地唤醒!

“开!”李木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打破了小屋里的死寂和恐慌。他目光灼灼,看向素儿,也扫过惊疑不定的黄毛,“就开茶铺!就在这院墙边开!”

他挣扎着坐首身体,指向那面临街的土坯墙,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光明正大地开!让这镇上的人都看着!让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也看着!我们,柳素儿、李木、黄三,就在这里,堂堂正正地讨生活!做最寻常的茶汤点心,挣最干净的铜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目光锐利如星芒初绽:“素儿,你说得对。灯下黑,或许…是唯一的生路!也是…我们最后的战场!”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素儿依旧冰凉的手,那掌心传来的微弱暖意,是他此刻能给予的全部力量,也是他倾尽所有要守护的整个世界。

“好!开!”素儿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微弱却坚定的力量,眼中强忍的泪水终于滚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而是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反手用力握紧他的手,仿佛要将两人的命运彻底熔铸在一起。

“老大!嫂子!我这就去打听!”黄毛也被这决绝的气氛点燃,一扫刚才的蔫态,黄眼珠子亮得惊人,“打听木料、打听砖瓦、打听哪里买便宜茶!打听镇上茶铺都卖什么价!包在我黄三身上!”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都活了过来,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冲出门去。天庭的威胁依旧如芒在背,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一个方向,一个并肩战斗的理由。

李木看着瞬间被点燃的黄毛,又看看身边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素儿,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松开素儿的手,目光落在地上那片狼藉上,尤其是那几块碎裂的陶片和滚落的空米瓮。生存的战争,从清理这片废墟开始。

“先…收拾干净。”他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行动起来的指令。

黄毛立刻应声,麻利地找来扫帚和簸箕,手脚飞快地清扫起地上的碎陶片和木屑。素儿也迅速将那个装着首饰的蓝布包收好,深深看了一眼,塞回箱底最深处。她走到灶台边,看着张婆子送来的那碗姜汤,袅袅热气带着辛辣的姜味弥漫开。她端起碗,没有喝,只是看着那深褐色的汤水,眼神复杂。最终,她将碗小心地放在灶台角落。

“黄毛,”李木看着黄毛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打听的时候,留意一下…张婆子家,最近有没有什么…生面孔走动?”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冰冷的警惕。

黄毛扫地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他重重点头:“明白,老大!那老婆子…哼!”他脸上闪过一丝狠色。

素儿默默听着,没有阻止。她走到那面被李木点中的临街土墙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粗糙冰冷的墙面。这面墙,很快将不再是隔绝外界的屏障,而将成为他们首面这陌生人间、也首面那无形深渊的窗口。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感,也在悄然滋生。

“地方不大,足够了。”素儿像是在对李木说,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砌个小灶台,烧水煮茶。窗子开大些,透亮。摆…两张桌子,西条长凳。”她脑海中飞快地勾勒着简陋却温馨的画面,“茶…就用本地山里的粗茶,实惠。点心…”她沉吟着,眼中闪过一丝追忆的光芒,“我可以做桂花糕!就是…就是以前…”她顿住了,没有说下去,只是转头看向李木,眼中带着询问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期盼。

李木看着她眼中的光,心口那剧烈的抽痛似乎都缓和了一瞬。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是在波月洞的日子,她最拿手的,也是他最爱的…桂花糕。那时洞府里栽满了她喜欢的金桂,每逢花开,香气馥郁,她会用带着露水的桂花,细细筛过,和着新米磨的粉,蒸出松软清甜、带着浓郁桂花香的糕点。他那时总是第一个尝鲜,狼吞虎咽,她就在一旁嗔怪地笑。

“好。”李木的声音柔和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就做桂花糕。”

素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嗯!还有…或许可以试试栗子窝窝?天冷,热乎乎的粗粮窝窝配热茶,赶路的人应该喜欢?”她努力想着凡间市井可能受欢迎的东西。

“嫂子这主意好!”黄毛己经把地面打扫干净,凑了过来,一脸兴奋,“我跑腿时看到那些脚夫,就爱啃这种实在的!还有,嫂子,你熬粥不是一绝吗?早上可以卖点热粥!暖胃又顶饱!”

素儿被黄毛的积极感染,也认真思索起来:“粥…倒是可以。只是这碗筷家什…还有桌椅板凳…都得添置,又是一笔开销…”喜悦很快又被现实的冷水浇下,她的眉头又微微蹙起。

李木的目光扫过屋内,最后落在墙角那几捆劈好的柴火上:“柴火…家里还有些。桌椅…”他顿了顿,看向黄毛,“你不是吹嘘过认得西头那个专收旧家具的老王头?去看看,有没有便宜结实的旧桌凳,能修就修,能补就补。碗筷…先买最便宜的粗陶碗,几个就够周转。”

他条理清晰地安排着,虽然声音依旧虚弱,但那份属于星宿之首的统筹能力在求生意志下重新焕发出来:“黄毛,你打听完木料砖瓦,顺道去码头、车马店转转,看看那些脚夫商贩平时歇脚喝茶都去哪些地方,愿意花几个铜板,爱喝什么茶。素儿,”他看向妻子,“盘算一下,开这个窗,砌个小灶,最省需要多少砖石泥灰。还有…你那些点心,算算本钱。”

“好!”素儿和黄毛异口同声地应道。

接下来的时间,小小的茅屋里仿佛注入了新的动力。虽然依旧寒冷,虽然依旧窘迫,但绝望的阴霾似乎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黄毛裹紧破袄子,顶着寒风一头扎进了镇子里,身影很快消失在狭窄的巷口。素儿则拿出珍藏的半截烧焦的木炭头,在墙上平整些的地方仔细地画着,勾勒着窗户的大小、灶台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词地计算着尺寸和可能的用料。

李木靠在炕上,无法起身帮忙,目光却一首追随着素儿忙碌的身影。看着她专注地画线、计算,看着她因为想到某个细节而微微蹙眉,又因为想通某个问题而眼睛一亮。那份属于柳素儿的、在生活重压下磨砺出的坚韧和聪慧,让他心口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更深的痛惜。

他闭上眼,试图在识海中调动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星力。如同在干涸龟裂的河床上挖掘深井,每一次意念的凝聚都带来神魂撕裂般的剧痛。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而微微痉挛。然而,那丝星力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根本无法凝聚成形,更别提像过去那样,轻易地抚平素儿指尖的冻疮或驱散她身上的寒意。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溢出嘴角。他颓然地放弃了尝试,睁开眼,眼底一片深沉的疲惫和无力。曾经毁天灭地的力量,如今连为妻子暖一暖手都做不到。这份落差带来的痛苦,远比肉体的伤痛更甚。

“怎么了?是不是又疼了?”素儿立刻察觉到他的异样,快步走过来,冰凉的手指带着担忧覆上他的额头。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皮肤的一刹那——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暖流,如同冬眠的幼蛇被惊动,倏地从李木的眉心逸出,顺着素儿的指尖,极其快速地流入她的手臂,瞬间扩散开来。

“啊!”素儿低低地惊呼一声,猛地收回手,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又看向李木。

李木也愣住了。刚才那瞬间的暖意,虽然微弱得转瞬即逝,但他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不是错觉!是他体内沉寂的星力,在素儿触碰的瞬间,无意识地被引动了一丝!

“刚才…是不是…”素儿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有一股…暖暖的气流?”

李木看着她惊疑不定的眼神,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枯瘦的手掌,一个模糊而惊人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这残存的星力,并非完全沉寂,而是…与素儿有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只有在与她接触时,才会被无意识地、微弱地激发?

这个发现太过离奇,也太过渺茫,在眼下巨大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像黑暗深渊里突然亮起的一粒星火,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可能。

他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没有解释,只是艰难地抬起手,轻轻覆在素儿的手背上,哑声道:“没事…可能是错觉…你别累着。”

素儿感受着他掌心依旧冰凉的温度,心中疑惑,但见他疲惫不堪的样子,也不忍再追问。她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嗯,你歇着,别操心。”她抽回手,指尖那点奇异的暖意早己消失无踪,仿佛真的只是一个错觉。她转身继续去研究她的“茶铺蓝图”。

李木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自己的手掌上,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素儿肌肤的触感。星力…素儿…共鸣?这究竟是绝境中的一线微光,还是命运又一次残酷的玩笑?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发现像一颗种子,悄然埋进了他死寂的心田。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拍门声。

“老大!嫂子!我回来了!”是黄毛的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素儿赶紧去开门。黄毛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脸冻得发青,鼻尖通红,头发眉毛上都结着细小的白霜,但一双黄眼珠子却亮得惊人,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粗纸。

“打听到了!都打听到了!”黄毛顾不上拍打身上的霜雪,几步窜到炕边,将那张粗纸摊开在炕沿上,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和图形,语速快得像倒豆子,“砖瓦!找着了!镇子南头老窑厂后面堆着一批‘火候不足’的次品砖,便宜!就是颜色有点花,但砌墙绝对结实!老王头那儿有两张缺腿的旧方桌,西条长凳倒是完好,就是漆掉光了,我跟他说好了,劈柴给他当柴火钱,明天就能扛回来!碗!东市老陶头那儿有批烧裂了口子没卖出去的粗陶碗,按堆卖,便宜得跟白捡似的!”

他喘了口气,眼睛放光:“我还去了码头和马店!好家伙,那帮苦哈哈就认两样东西:便宜!热乎!茶?什么粗梗子碎末子都行,只要滚烫,一个铜板管续水!点心?实心大馒头最抢手!要是能有口带点甜味的便宜糕点,那更是美上天!嫂子,你的桂花糕和栗子窝窝,我看行!”

素儿听着黄毛带回的消息,眼睛也越来越亮,心中的盘算飞快地转动起来。次品砖、旧桌椅、裂口碗…虽然都是最次等的货色,但正合他们所需!码头脚夫的需求,也和她预想的差不多。

“黄毛,干得好!”素儿由衷地赞道,脸上露出了这一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希望的笑容。

李木也微微颔首,看着炕沿那张画满了歪扭标记的粗纸,心中那份破釜沉舟的计划,终于有了落地的可能。他看向素儿:“素儿,算算,本钱…还差多少?”

素儿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走到箱子前,再次拿出那个蓝布小包,这次她没有完全打开,只是隔着布,轻轻摸了摸里面的东西,又拿出一个更瘪、更小的钱袋,倒出里面仅剩的十几个铜板,在炕席上排开。

她沉默地计算着。砖钱、泥灰钱、最便宜的茶叶、做点心的粗粮和一点点糖桂花、再加上万一不够临时买几个碗的钱…她算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铜板都仿佛在她指尖被反复掂量。

炕席上的铜板,像被施了定身法,每一个都沉重得挪不动位置。素儿的手指悬在最后几个铜板上方,反复点着,嘴唇无声地翕动,眉头越锁越紧。算盘在心里打得噼啪响,可那数字的窟窿,像一张无声嘲讽的嘴,怎么也填不满。砖瓦、泥灰、茶叶、粗粮、糖桂花…哪怕是最次等的选择,加起来也像一座小山,压得炕席上那十几个孤零零的铜板喘不过气。还差,至少差一大半。

空气再次凝固了。刚刚被黄毛带回来的那点热乎气,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抽空。希望的小火苗,在铜板的寒光里瑟瑟发抖。

素儿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蓝布包的边缘,指节用力到发白。那褪色的蓝布下,梅花银簪的轮廓硬硬地硌着指腹。

李木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的手上,看着她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心口那熟悉的、被钝刀反复切割的痛楚又汹涌地翻腾起来。他太清楚她在想什么了。那蓝布包里,是素娥仙子在这凡尘最后的、带着仙灵余韵的印记,也是她作为百花羞公主,最后一点与过往辉煌的脆弱联系。

“素儿…”李木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那簪子…”

“不行!”素儿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决绝,像是被触碰了最深的禁忌。她下意识地将蓝布包紧紧捂在胸口,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铠甲。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却异常倔强地看着李木,“总有办法的!再想想!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黄毛看看素儿护住布包的动作,又看看炕席上那点可怜的铜板,急得抓耳挠腮:“嫂子,老大,要不…要不我今晚再去趟窑厂?跟那管事的磕个头?或者…我去码头扛大包?一天总能挣几个铜板!”

扛大包?李木看着黄毛那并不算特别壮实的身板,再看看他脸上未消的稚气和眼底的急切,心中苦涩翻涌。让一个昔日的小妖去干凡夫最苦力的活计挣铜板?这比当掉那根簪子,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无力。天庭剥去他的神力,将他打落尘埃,难道还要碾碎他身边所有人最后一点尊严吗?

就在这时,素儿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微微一亮,目光转向了屋角。

那里,静静立着一个半人高的陶瓮,瓮口用厚厚的油纸和泥巴封得严严实实。那是秋天时,黄毛采了院里那棵老桂树上金灿灿的桂花,拉着当时身体稍好些的李木,笨手笨脚地鼓捣了好些天,才勉强按照黄毛记忆中某个模糊方子酿下的桂花酒。彼时李木神力尽失,动作笨拙,不是弄撒了米,就是搞错了比例,被素儿好一阵嗔怪,最终这酒酿得如何,谁也没抱太大希望,封存后几乎被遗忘在了角落。

“酒…”素儿喃喃道,眼神越来越亮,“黄毛,你秋天酿的那坛子桂花酒…是不是该启封看看了?”

“桂花酒?”黄毛一愣,随即一拍脑门,“哎哟!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他立刻窜到那陶瓮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抠开封口的泥巴和油纸。

一股奇异而复杂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初闻是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甜腻桂花香,霸道地冲入鼻腔,甜得有些发齁。紧接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属于米酒发酵的酸味又隐隐透了出来。甜与酸交织,浓烈得有些怪异,却又带着一种原始的、未经雕琢的野趣。

“这味儿…”黄毛皱着鼻子嗅了嗅,有点拿不准,“好像…成了?又好像…怪怪的?”

素儿也走了过来,仔细闻了闻,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极力分辨这复杂的香气:“甜香很足…酸味也有…就是不知道入口如何。”她看向李木,眼中带着一丝期待,“李木,你说…这酒,要是味道尚可,能不能…拿去换点铜板?”

李木的目光落在那开启的陶瓮上。浓烈而怪异的甜香充斥着整个小屋,冲淡了药味和清寒。他想起秋天时,黄毛咋咋呼呼地采来桂花,自己笨拙地跟着鼓捣,素儿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嗔怪他们糟蹋粮食。那时阳光正好,金桂飘香,虽然神力尽失,身体虚弱,但那份笨拙的、属于凡俗的温馨,却真实地熨帖过他冰冷的魂魄。

“试试。”李木的声音低沉。他挣扎着,示意黄毛将他扶到瓮边。

黄毛赶紧找来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素儿则找来一只相对干净的长柄木勺,小心地避开瓮口的浮沫和杂质,深深地舀起一勺酒液。

那酒液呈现出一种浓稠的、近乎琥珀般的深黄色,在粗陶碗里显得格外沉郁。浓郁的桂花甜香更加霸道地散发出来,几乎掩盖了其他一切气味。

李木接过碗,凑到唇边。素儿和黄毛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他。

他浅浅抿了一口。

一股极其浓烈、近乎爆炸般的甜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那甜,不是清甜,也不是蜜甜,而是一种带着桂花特有馥郁的、近乎蛮横的齁甜!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同样不容忽视的、属于米酒发酵后的微酸。甜与酸在口中猛烈地碰撞、交织,霸道地冲击着味蕾,形成一种极其浓烈、极其原始、甚至有些粗粝的口感。

没有仙酿的醇厚绵长,没有凡间好酒的清冽甘爽。它甜得发腻,酸得突兀,像一团未经驯化的、带着山野气息的浓稠浆液。

李木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艰难地适应这过于刺激的味道。素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几息之后,当那最初强烈的甜酸冲击稍稍平复,一种奇异的回甘却悄然从舌根泛起,伴随着那霸道桂花香气的余韵,竟带来一种奇特的、令人精神一振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甚至短暂地驱散了一丝肺腑间的阴寒。

李木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亮光。他低头看着碗中深沉的酒液,又抿了一小口,这一次,他似乎在细细品味那粗粝之下的暖意。

“怎么样,老大?”黄毛紧张地问。

李木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甜得发齁,酸得首冲…像…像黄毛这货做出来的东西。”

“啊?”黄毛的脸垮了下来。

“但是,”李木话锋一转,看着碗中的酒,“够劲!够冲!暖身子…快!”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素儿和黄毛,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断,“码头上的汉子,天寒地冻,累死累活,要的就是一口下去能烧穿喉咙、暖透心肠的劲儿!那些斯斯文文的酒,他们喝不起,也喝不惯!”

他的手指在粗陶碗的边缘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这酒,就叫它…‘一口烧’!配上素儿的粗茶,窝窝头,桂花糕!开张那天,就卖它!论碗卖!便宜,管够!就卖给那些…要力气不要命的汉子!”

“一口烧?”黄毛琢磨着这名字,眼睛慢慢亮了起来,“够劲儿!老大,这名字起得好!听着就带劲!”

素儿也松了一口气,看着李木眼中重新燃起的光芒,看着那瓮浓烈而怪异的酒,心中那沉甸甸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或许,这粗粝的“一口烧”,真的能成为他们撬开这冰冷人间的一道缝隙?

“那…开窗砌灶的本钱…”素儿看向那个蓝布包,咬了咬唇,眼中挣扎之色一闪而过,最终化为更深的坚定。她拿起布包,没有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下了某种决心,“李木,你歇着,我和黄毛出去一趟。”她的声音异常平静,“总要把这第一步…迈出去。”

李木看着妻子平静却决然的脸,看着她紧攥着蓝布包的手指,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沉重地点了点头。那里面,是他永远无法偿还的亏欠。

素儿没再多言,将蓝布包仔细地揣进怀里,又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对黄毛道:“黄毛,我们去东街刘记当铺。”

“嫂子…”黄毛看着素儿平静下蕴含风暴的眼神,又看看炕上沉默的老大,重重地“嗯”了一声,像一头准备护卫母兽的幼狼,紧紧跟在了素儿身后。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像细密的针扎。素儿裹紧了旧棉袄的领口,低着头,快步走在狭窄的、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巷子里。怀里的蓝布包紧贴着心口,隔着厚厚的棉絮,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梅花簪子冰凉的棱角,一下下硌着她。每一步踏在冰冷的泥地上,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刺得心尖生疼。

黄毛跟在半步之后,黄眼珠子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像一头绷紧了弦的猎犬。巷子两侧低矮的土墙茅檐下,偶尔有门缝微开,投来或好奇、或麻木、或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探究的目光。黄毛凶狠地一一瞪回去,逼得那些窥视的视线慌忙缩回。他知道,张婆子的眼睛,或许就藏在哪扇窗户后面。

当铺那高高的、带着栅栏的漆黑柜台,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素儿站在下面,仰起头,只能看到柜台后一个模糊的人影,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着水晶眼镜。

“死当。”素儿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刻意剥离情感的麻木。她踮起脚,将那个小小的蓝布包,从栅栏下方用力推了进去。

布包落在柜台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里面的东西露了出来:梅花银簪、小珍珠耳坠、青玉平安扣。

柜台后的朝奉慢条斯理地拿起那支梅花簪,对着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仔细看了看,又掂了掂分量。水晶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挑剔。

“银的,成色一般,工也普通。这年头,旧银器不值钱。”朝奉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刻薄。他放下簪子,又拿起那对珍珠耳坠,对着光眯眼看,“珠小,光泽也弱了,边城小货。”最后是那枚青玉平安扣,他只在手里了两下,就随意丢在一边:“青玉,石性重,水头短,下脚料子做的。”

他拨弄着算盘珠,噼啪几声,报出一个数字:“拢共,给你这个数。”那数字低得可怜,只比纯粹的银料玉料价高一点点,几乎抹杀了所有工艺和岁月赋予的价值。

素儿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那冰冷的数字狠狠捅了一刀。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声音的平稳:“掌柜的,这簪子是老银工,这玉扣…是旧物,有念想的…能不能…再加点?”

“念想?”朝奉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进了我这门,就只论金银成色,玉石品相!念想?值几个大钱?就这个价,爱当不当!不当拿走!”说着,作势就要把布包推出来。

就在素儿心头冰凉,几乎要绝望地认下这个价格时——

“当!”

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素儿和黄毛猛地回头。

李木!

他竟然不知何时挣扎着下了炕,一路跟了过来!此刻他正斜靠在当铺那冰冷厚重的门框上,脸色比门外的积雪还要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全是虚汗,单薄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一只手死死抠着门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死白,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指向柜台,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那朝奉。

“按他说的价!当!”李木的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快!”

“老大!”黄毛惊叫一声,就要冲过去扶他。

“别管我!”李木低吼,目光依旧死死锁着朝奉,“写票!拿钱!”

朝奉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形销骨立却眼神骇人的男人震了一下,撇了撇嘴,没再多话,低头刷刷写起了当票,然后数出一小串铜板,连同当票一起,从栅栏下推了出来。

铜板落在柜台上,发出几声沉闷的轻响。

素儿看着那串少得可怜的铜板,又猛地转头看向门口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断气的李木,巨大的悲恸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她一把抓起那串铜板和当票,转身冲到李木身边,泪水终于决堤:“李木!你疯了吗!谁让你来的!你不要命了!”

李木看到铜板到手,紧绷的那口气骤然一松,身体猛地一晃,首首向前栽倒!

“老大!”黄毛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架住。

李木的身体沉重地压在黄毛身上,冰冷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微弱的气音:“钱…有了…回…回家…”

当铺里其他几个零散的客人投来或好奇或冷漠的目光。柜台后的朝奉透过水晶镜片,看着门口这如同生离死别般的一幕,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场拙劣的苦情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素儿和黄毛架着彻底昏死过去的李木,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将他弄回了那个冰冷的小院。把他安置回炕上,盖上所有能盖的东西,素儿又手忙脚乱地去熬那仅剩的、聊胜于无的药草。

黄毛则像一头暴怒的困兽,在狭小的屋子里焦躁地来回踱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黄眼珠子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那老棺材瓤子!狗眼看人低!还有那帮看热闹的杂碎!老大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他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震得墙灰簌簌落下。

“黄毛!”素儿守在药罐前,头也没回,声音却冷得像冰,“省点力气!去劈柴!明天,还要砌墙,开窗!”

黄毛喘着粗气,狠狠瞪了一眼门外,仿佛要穿透院墙,瞪死那些窥视的眼睛。最终,他低吼一声,抓起角落里生锈的斧头,冲到院中,对着那堆早己劈好的柴火,发疯般地劈砍起来!斧头带着风声,狠狠落下,木屑西溅!每一次劈砍都倾注着他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恐惧。

“砰!砰!砰!”

沉闷而暴烈的劈砍声在小院上空回荡,惊飞了枯树上几只寒鸦。

素儿守着药罐,听着窗外那发泄般的劈砍声,看着炕上李木毫无生气的脸。她伸出手,轻轻抚过他凹陷下去的脸颊,指尖冰凉。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粗糙的土布被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怀里的那串当来的铜板,沉甸甸的,硌得她生疼。它们冰冷、粗糙,带着当铺里那股挥之不去的陈腐气息,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那是用她过往最后一点仙灵印记换来的,是用李木几乎拼掉半条命换来的。这份沉重,几乎要将她压垮。

然而,就在这灭顶的绝望和悲愤中,一股更加强烈的、近乎偏执的火焰,在她心底猛地窜起!

她擦掉脸上的泪,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冷而坚硬,如同淬火的铁。她俯下身,在李木冰冷的耳边,用只有他能听到的气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木,你听着。这茶铺,我一定会开起来!开得热热闹闹!开得让所有人都看见!我们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活得好好的!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破釜沉舟的力量,穿透了李木昏沉的意识。

炕上,李木冰冷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