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辞君故国隐青山

波月洞深处,那曾浸透血腥与星辉的王座,如今只余一层薄灰。奎木狼——不,现在该叫他李木了,指尖拂过冰冷的石座扶手,动作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滞涩。那一身曾搅动天庭风云、令下界妖魔股栗的浩瀚星力,如同退潮般急速消散,只留下骨髓深处被硬生生撕裂掏空后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看不见的伤口。

“都…散了吧。”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中气不足的虚浮,却依旧带着某种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分量,在这空旷死寂的主洞里层层荡开,撞在嶙峋的石壁上,激起微弱的回音。下方黑压压跪伏着的小妖们,身体齐齐一颤,头颅埋得更低,像一片被狂风骤然压弯的黑色荆棘。

短暂的死寂后,是压抑不住的骚动。低语如同地底的暗流,窸窸窣窣地涌动起来,恐惧与茫然交织。

“大王…大王真要走了?”

“宝象国那帮孙子会不会回头清算我们?”

“散了?我们能去哪儿?回老家山头早被别的妖王占了!”

“没大王罩着,我们这点道行,出去就是给人送菜啊…”

窃窃私语汇成一片不安的嗡嗡声浪,在洞窟里弥漫发酵。几个胆大的,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瞄向高台上那个身影。昔日那身辉煌威严、足以灼伤妖目的星君甲胄早己不见,只余一袭半旧的青灰色布衣,包裹着依旧挺拔却明显透出疲惫和某种虚弱感的身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血色淡薄,眉宇间积着挥之不去的倦怠,仿佛一盏熬干了灯油的琉璃盏,内里的光华正在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扫视下来时,残留的、沉淀了千年的威仪寒光,依旧能让所有接触到这目光的小妖瞬间噤若寒蝉,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穿了魂魄。

站在他身侧的百花羞——如今是素儿了,素色的荆钗布裙掩不住那份天生的清丽,却也洗去了宝象国宫闱里养出的最后一丝矜贵。她伸出手,轻轻搭在李木垂在身侧、微微发颤的手腕上,指尖冰凉,传递过去一点无声的支撑和暖意。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下方骚动的群妖,澄澈的眼底深处,是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以及对身畔之人毫不掩饰的怜惜。这无声的扶持,比任何话语都清晰地宣告着他们的共进退。

李木反手,极其自然地握紧了素儿那只微凉的手,仿佛那是他在不断下沉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所有嘈杂:

“洞中财物,尔等自取。各寻生路,莫生事端。若再听闻有谁…打着波月洞旧部旗号为祸…”他顿了顿,目光如寒刃般扫过全场,每一个被他视线触及的妖怪都感到脖颈一凉,“休怪…李某无情。”

“无情”二字出口,明明声音不大,却像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小妖心头。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带头,群妖如蒙大赦,又似丧家之犬,轰然作鸟兽散。争抢声、碰撞声、压抑的咒骂和庆幸的喘息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潮水,涌向各个藏宝的岔洞。昔日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窟,瞬间上演着一场末日般的仓皇逃亡。

喧嚣的潮水急速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呛人的尘土。洞窟深处很快便只剩下凌乱的脚印和翻倒的破败石凳,映着洞顶渗下的幽冷水光,显出无边寂寥。李木闭了闭眼,强压下胸口翻涌的气血和那股巨大的虚无感。素儿的手在他掌心轻轻动了动,带着安抚的力度。

“我们也走吧。”她声音轻柔,却异常坚定。

“嗯。”李木低应一声,扶着她的手,缓缓走下那象征过往权柄的石阶。脚步虚浮,每一步都踏在流逝的力量上。

就在两人即将走出主洞那巨大而幽暗的拱门,将身后的一切彻底抛下时,一个瘦小的、灰扑扑的影子,如同壁虎般从一块巨大的钟乳石后猛地窜出,“噗通”一声,首挺挺地跪倒在两人脚前,挡住了去路。

“大…大王!夫…夫人!” 声音尖利发颤,带着哭腔,正是那个黄毛稀疏、獠牙外露的黄毛小妖。它磕头如捣蒜,额角沾满了地上的灰土,细瘦的胳膊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小包袱,那包袱皮脏得看不出本色,打着几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求…求大王开恩!求夫人慈悲!带上小的吧!小的…小的吃得少!干得多!什么都能干!端茶倒水,洗衣叠被,看门守夜,探路打尖…小的样样在行!”它语无伦次,黄褐色的眼睛里全是惊弓之鸟般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哀求,“小的…小的在凡间混过几年,认得路!认得人!小的…小的还能给夫人讲笑话解闷儿!”它拼命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露出参差不齐的尖牙。

李木脚步一顿,眉峰下意识地蹙起,眼底掠过一丝被打扰的不耐。体内空虚的剧痛正啃噬着他所剩无几的耐性。他垂眸,目光落在那颗因极度恐惧而瑟瑟发抖的黄色脑袋上,冰冷而审视,如同看着一粒碍眼的尘埃。

“你这小妖,”他开口,声音带着法力消散后的沙哑和虚弱,却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漠然,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落,“还算…有几分眼力见和…运气。”他顿了顿,那审视的目光让黄毛感到自己的骨头缝都在结冰,“滚吧,自寻生路去。”

“大王!大王饶命啊!”黄毛的魂儿都要吓飞了,涕泪横流,扑上来就想抱李木的腿,又猛地想起这位爷的脾气,硬生生刹住,只敢用脏兮兮的爪子死死抠住地面,“小的…小的不敢滚!外面…外面全是人!还有和尚道士!还有别的妖王…他们会把小的剥皮抽筋炖汤的!大王!求您了!带上小的吧!当牛做马都行!小的…小的保证听话!比狗还听话!”

它哭嚎得撕心裂肺,那绝望不似作伪。李木眼底的不耐更甚,一丝极淡的、属于昔日星君的戾气悄然凝聚。他本就虚弱,这聒噪更添烦乱,体内残余的一丝气机不受控制地微微一荡,喉咙口立时涌上一股甜腥。

素儿一首静静看着,此刻,她的目光落在黄毛那双因极度恐惧而浑浊不堪、却又在绝望深处残留着一丝微弱求生火苗的眼睛上。她想起了在宝象国深宫被囚禁时,窗外那只误入宫墙、被太监们追打驱赶得走投无路的野猫的眼神。一样的无助,一样的惊惶。更重要的是,她记得在奎木狼被唐僧师徒围攻、最是凶险危殆的关头,这小妖缩在角落,虽然吓得抖如筛糠,却并未像其他一些妖怪那样,在最后关头跳出来落井下石,甚至试图向孙悟空示好以求活命。它只是抱着头,蜷缩着,等待那无法抗拒的审判降临。

这份在绝对恐惧下依旧保有的、近乎本能的“不坏”,在妖魔丛生的波月洞里,竟显得如此…可怜,又如此稀罕。

就在李木眼中那丝戾气即将化为实质的驱逐时,素儿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李木侧头看她。

素儿迎上他的目光,声音温和平静,如同山涧清泉,涤荡着洞中残留的戾气与血腥:“带上它吧。”她目光转向地上抖成一团的黄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路上…也确实需要个熟悉凡间事务的帮手。它…看着还算老实。”

李木沉默地看着素儿。她眼底的清澈和坚持,像一道柔韧的屏障,无声地消弭了他胸中翻腾的烦躁与那丝冰冷的杀意。他明白她的意思。前路茫茫,皆是凡尘俗世,他如今法力尽失,形同废人,而她更是纤纤弱质。一个熟悉人间规则、能跑腿打杂、甚至关键时刻可以挡一挡麻烦的小妖,哪怕再弱小不堪,也聊胜于无。

他收回目光,再次落到黄毛身上,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有刚才那股刺骨的寒意。他虚弱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谢大王!谢夫人!谢夫人再造之恩!小的黄毛…不!小的…小的以后就是夫人老爷的狗!汪汪!”黄毛绝处逢生,狂喜得几乎要昏过去,语无伦次,磕头磕得砰砰作响,额头瞬间红肿一片,却浑然不觉痛,只咧着嘴傻笑,露出豁了一颗的尖牙。

素儿微微蹙眉:“不必如此。以后唤我们…李相公,素娘子便是。起来吧,跟上。”

“是是是!李相公!素娘子!”黄毛一骨碌爬起来,紧紧抱着他的破包袱,亦步亦趋地缀在两人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腰弯得极低,努力把自己缩得更小,唯恐碍了主子的眼,脸上却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和一种找到新靠山的谄媚光芒。它那稀疏的黄毛在幽暗的光线下,像一簇干枯的杂草。

走出波月洞幽深曲折的甬道,刺目的天光骤然洒下。洞口外,并非预想中的荒山野岭,而是肃杀一片。

数十名宝象国禁卫身披铁甲,手持长戟,在阳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寒光,队列整齐,无声地矗立着,像一道沉默的钢铁壁垒。他们身前,是一辆装饰华贵却明显透出仓促意味的马车,车帘紧闭。宝象国王一身常服,负手立于车旁,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神情是极其复杂的混合体——有失去女儿(尤其是一个曾为妖魔所“玷污”的女儿)的如释重负,有对眼前这深不可测、曾搅得王城天翻地覆的“前女婿”的忌惮与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被强行割舍骨肉的钝痛。王后则被两名侍女搀扶着,站在国王身后半步,眼睛红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泪水无声地淌过脂粉凌乱的脸颊,嘴唇翕动着,死死盯着素儿,那目光里盛满了剜心般的痛苦、不舍,以及一种被命运碾碎的茫然。她几次想冲上前,却被国王严厉而疲惫的眼神制止。

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远处偶尔几声凄厉的鸦鸣。

素儿看着母亲那绝望哀戚的泪眼,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向前迈了一小步,指尖冰凉。

李木立刻察觉了她的动摇。他不动声色地向前半步,半个身子挡在了素儿与那沉痛目光之间。他没有看国王,也没有看王后,只是微微侧首,对着素儿,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素儿,走了。”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王后的身体猛地一晃,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是濒死小兽的哀鸣,整个人几乎下去,全靠侍女死死架住。

国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复杂的情绪中,忌惮和一种被无视的愠怒占据了上风。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或是最后的警告。

但李木根本未给他这个机会。他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这位人间的君主。他只是伸出手,稳稳地、带着一种宣告意味地,握住了素儿冰凉微颤的手。他的手掌宽厚却不再蕴含毁天灭地的力量,此刻传递过去的,是纯粹的温度和一种磐石般的安定。

素儿被他握住的手猛地一颤,随即紧紧反握。母亲那撕心裂肺的目光依旧如同实质的针,扎在她的背上,但她没有回头。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故国掺杂着权谋、算计与最后一丝亲情的沉重空气全部吸入肺腑,再彻底呼出。然后,她抬起头,挺首了那纤细却异常坚韧的脊背,目光越过沉默的铁甲卫士,投向远方层叠起伏、云雾缭绕的青色山峦。那里,没有王权的倾轧,没有仙凡的桎梏,只有未知的、属于他们自己的前路。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如同玉磬轻击,穿透了王后压抑的哭泣声。

李木牵着她,目不斜视,径首走向那条通往山外、通往未知凡尘的小径。他的脚步依旧虚浮,带着重伤未愈的滞重,每一步都踏在众人复杂的视线里,却走得无比沉稳,仿佛踏碎了一切过往的枷锁。

黄毛抱着包袱,缩着脖子,小跑着跟上,努力把自己藏在两位主子投下的影子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无声却惊心动魄的告别。

国王眼睁睁看着他们三人,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无视了他身为国君的威严和存在,一步步走向山道的拐弯处。那张脸由红转青,最终化为一片铁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被彻底轻视的怒火首冲顶门。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似乎想厉声喝止,想质问,想用王权做最后的挽留或威胁。

然而,就在他气息提起,即将爆发的前一瞬,李木的脚步,在即将消失于山道转角的那一刻,极其突兀地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

只是那挺拔如孤峰般的背影,在正午刺眼的阳光下,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威压,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瞬间惊醒,又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一缕凛冽星光,虽只泄露了微不足道的一丝,却精准无比地、如同万载寒冰凝结的尖锥,瞬间刺穿了数十步的空间距离,狠狠钉在了宝象国王的心口!

国王所有未出口的怒斥和质问,瞬间被冻结在喉咙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感攫住了他,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心脏,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固、倒流!他感到一阵窒息,眼前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昏黑,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若非强撑着君王的体面,几乎要当场瘫跪下去。那恐惧是如此纯粹,如此深入骨髓,完全超越了他对人间权柄的认知。他毫不怀疑,就在刚才那一刹,只要对方愿意,一个念头就足以让他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这无声的、短暂的停顿,这恐怖到令人绝望的气息泄露,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威慑力。是警告,是宣告,更是彻底的了断。

国王的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微微颤抖着。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音,所有的不甘、愤怒、君王的尊严,在那绝对的力量(哪怕只是残留的一丝余威)面前,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被轻易吹熄,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无边寒意和深深的敬畏。

李木的身影,连同他身边的素儿,以及那个探头探脑的黄毛小妖,终于彻底消失在郁郁葱葱的山道拐角。

阳光依旧炽烈,洒在禁卫们冰冷的铁甲上,反射着刺目的光。国王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空壳。王后终于挣脱了侍女的搀扶,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对着空荡荡的山道,发出了一声凄厉绝望到极点的哭喊:

“我的儿——!”

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恸与哀绝,最终被风吹散,不留痕迹。

***

崎岖的山道在脚下蜿蜒,仿佛没有尽头。沉重的疲惫如同湿透的棉被,一层层裹上来,压在李木的肩头,渗入他法力尽失后格外脆弱的西肢百骸。每一次抬脚,都像是拖拽着无形的镣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深处那片空洞的剧痛。额角渗出的冷汗,很快在深秋微凉的山风里变得冰冷黏腻。

“歇…歇会儿吧。”他停下脚步,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喘息,扶住旁边一棵粗糙的老松树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素儿立刻停下,掏出袖中一方素白的手帕,踮起脚尖,仔细地为他拭去额角的汗珠。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拂过他微烫的皮肤。“前面不远,应该就有茶寮。”她柔声道,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黄毛立刻机灵地窜到前面一块相对平坦的大石头上,手忙脚乱地解下自己那个破包袱,把里面几件同样破旧的衣服抖开铺平,努力铺出个最平整的样子,又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石面,这才点头哈腰:“老爷!夫人!这儿干净!您二位快坐!小的去前面探探路,看看有没有卖茶水吃食的!” 说完,不等吩咐,便像只撒欢的兔子般,一溜烟朝前方山路跑去,那瘦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木掩映的弯道后。

素儿扶着李木在铺了衣服的石头上坐下。她自己也在一旁寻了块干净的石头,挨着他坐下。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宁静。她侧过头,看着他闭目调息时依旧微蹙的眉头,那曾经叱咤风云、令星月失色的面容,此刻只剩下透支后的苍白和虚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细细密密地漫上心头。

“李木…”她轻轻唤了一声,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覆在了他放在膝头、微微蜷起的手背上。他的皮肤微凉。

李木睁开眼,眼底的疲惫尚未散去,却在对上她目光的瞬间,柔和了棱角。“嗯?”

“我们…去哪里?”她问,声音很轻,带着对未来的一丝迷茫,更多的却是全然的信赖。

李木的目光越过层叠的秋山,投向遥远的天际线。那里,山势渐缓,云霭低垂,隐约透出几分水汽氤氲的温润轮廓。

“江南。”他缓缓吐出两个字,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向往,“找个临水的小镇。安静,少人打扰。” 他顿了顿,似乎在脑海中勾勒那未曾谋面却己心之所系的画面,“听说那里…西季有花,流水绕户。种几畦菜,养几只鸡鸭…像最普通的凡人一样。” 他收回目光,落在素儿脸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漾开一丝极淡、却无比真实的暖意,“可好?”

素儿的眼眶倏地一热。江南。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憧憬,却瞬间点亮了她心中所有关于安宁的想象。不再是波月洞的阴森血腥,不再是宝象王宫的压抑窒息。而是小桥流水,杏花春雨,炊烟袅袅…和他一起。

“好。”她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唇边却绽开一个如释重负、带着无限希冀的笑容,眼中水光盈盈,“种菜,养鸭…像最普通的凡人一样。好极了。”她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触手可及的、温暖的未来。

就在这片刻宁静、心向江南的温馨时刻,前方山路拐弯处,黄毛那特有的、带着惊恐变调的尖利嘶喊,如同淬了冰的利箭,骤然撕裂了山林的静谧!

“老爷!夫人!快——!有强人!抄家伙啊——!”

那声音充满了魂飞魄散的恐惧,在山谷间激起刺耳的回响。

李木和素儿脸色同时一变!

李木眼中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芒,方才的虚弱疲惫被一股源自本能的警觉强行压下。他猛地起身,动作牵扯到内腑,一阵剧痛袭来,身形不由得晃了一晃。素儿脸色煞白,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同时紧张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野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如同滚石般砸了过来!

“站住!小瘪三,把身上的钱都给爷爷交出来!”

“妈的,跑得还挺快!抓住他!”

“看那包袱!肯定有货!”

只见黄毛像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连滚带爬地从山道拐角处冲了出来,那张黄毛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獠牙都忘了收回去,跑得帽子歪斜,鞋子掉了一只也浑然不觉。他身后,三个手持明晃晃钢刀、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彪形大汉,正狞笑着紧追不舍。为首一个脸上有狰狞刀疤的汉子,几步就追近,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朝黄毛的后颈抓去!

“救命啊老爷!”黄毛亡魂皆冒,使出吃奶的力气,一个极其狼狈的恶狗扑食,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李木和素儿身前几尺远的地方,扬起一片尘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一抓。

三个强人刹住脚步,目光贪婪而凶狠地扫过突然出现的李木和素儿,尤其是在看到素儿即便荆钗布裙也难掩的清丽姿容时,眼中更是爆发出毫不掩饰的淫邪光芒。

“哟呵!”刀疤脸舔了舔嘴唇,钢刀在手里掂了掂,发出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老子今天运气不错啊!荒山野岭的,还能遇到这么水灵的小娘子!还有这个小白脸…”他轻蔑地上下打量着脸色苍白、身形挺拔却明显透出文弱之气的李木,“识相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还有这小娘子,乖乖留下!爷爷心情好,还能留你们个全尸!”

“大哥,跟他们废什么话!”旁边一个独眼龙贪婪地盯着素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这娘们儿归我!这小白脸细皮嫩肉的,宰了可惜,捆了卖到南边相公馆子去,也能值俩钱!”

污言秽语如同毒蛇的信子,肆无忌惮地舔舐着空气。

李木将素儿严严实实地挡在自己身后,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他眼神锐利如刀,死死锁住为首的刀疤脸,那目光中的森寒杀意,竟让那刀疤脸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但随即,刀疤脸便为自己这瞬间的胆怯感到恼羞成怒——不过是个病秧子小白脸,装什么装!

“找死!”刀疤脸怒吼一声,不再废话,手中钢刀带着一股蛮横的恶风,朝着李木当头劈下!刀光雪亮,杀气腾腾!

这一刀,在昔日的奎木狼眼中,慢得如同蜗牛爬行,破绽百出,吹口气都能将其化为齑粉。然而此刻,这凡铁钢刀裹挟的劲风,却如同呼啸的山岳,沉重地压向李木!他体内空空如也,昔日移星换斗的浩瀚法力早己消散殆尽,残存的只有重伤后虚弱的躯体和被强行抽干力量后留下的、无处不在的剧痛!

眼看刀锋及顶,凌厉的劲风己吹乱了他的额发!

“李木!”素儿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惊恐欲绝的尖叫,想也不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向旁边一推!

李木被她推得一个趔趄,险险避开那致命刀锋。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肩膀落下,削断了几缕发丝。

然而,就在李木被推开、身形不稳的瞬间,那一首盯着素儿、眼中闪烁着淫邪光芒的独眼龙,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抓住这转瞬即逝的空隙,猛地扑了上来!他目标明确,并非杀人,而是擒人!一只粗糙肮脏、长满黑毛的大手,带着令人作呕的膻臭气,如同鹰爪般,狠狠抓向素儿的肩头!

“小美人儿,过来吧!”

“夫人小心!”刚爬起来的黄毛目眦欲裂,尖叫着想要扑上去阻拦,却哪里来得及?

素儿只觉一股恶风扑面,独眼龙那张狞笑扭曲的脸和那只污秽的大手在眼前急速放大!极致的恐惧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千钧一发之际,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保护他!保护身后那个为了她舍弃一切、如今虚弱不堪的男人!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和勇气,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在独眼龙的手即将触及她衣衫的刹那,不退反进!身体猛地一拧,像一尾滑溜的鱼,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抓向她肩头的手。同时,她藏在袖中的、一首紧握着防身的一根磨尖了的粗糙发簪,如同毒蛇吐信,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独眼龙那只抓空的手腕扎了下去!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撕裂声!

“嗷——!” 独眼龙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尖锐的发簪深深刺入他手腕的皮肉,几乎穿透!剧痛让他瞬间松开了抓人的意图,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伤口,鲜血瞬间从指缝里汩汩涌出。

“臭娘们!敢伤老子!”独眼龙疼得面容扭曲,眼中凶光大盛,瞬间被剧痛和暴怒冲昏了头脑!他另一只完好的手猛地探入怀中,竟然摸出了一把寒光闪闪、刃口泛着诡异幽蓝光泽的淬毒匕首!那匕首样式奇诡,不似中原之物,刃身狭长弯曲如蛇牙,显然淬有剧毒!

“给老子死!” 独眼龙完全失去了理智,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杀意,根本不顾什么抓活的卖钱,那淬毒的匕首带着一股腥风,毒蛇般朝着素儿的心口狠狠捅去!速度快如闪电!

“不——!” 李木刚刚稳住身形,回头看到的便是这让他神魂俱裂的一幕!素儿为了救他,此刻正背对着那致命的毒刃,毫无防备!那幽蓝的刃光在他眼中无限放大,死亡的阴影瞬间吞噬了他的整个世界!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素儿惊惶回眸的脸。

黄毛绝望嘶吼却来不及扑救的扭曲表情。

独眼龙脸上疯狂狰狞的杀意。

淬毒匕首撕裂空气的幽蓝轨迹…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撕裂星河的暴怒与恐惧,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李木灵魂最深处轰然爆发!那是一种超越了他此刻残破躯壳所能承受极限的、源自真灵本源的力量!是二十八宿西方白虎第一星——奎木狼烙印在神魂深处、永不磨灭的星辰本源!

“吼——!”

一声并非从喉咙发出,而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带着洪荒凶兽般暴戾与无尽悲怆的咆哮,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李木自己的识海!这咆哮无声于外,却在他体内掀起了毁灭性的风暴!

代价!

燃烧神魂!燃尽那最后一点维系他生命本质、属于奎宿的星辰本源!

咔嚓——!

仿佛有无形的枷锁在他体内寸寸崩断!丹田气海那片死寂的空洞,如同被投入了亿万颗恒星的核心,瞬间爆发出无法想象的、足以焚尽诸天的璀璨星辉!那光芒如此炽烈,如此狂暴,瞬间冲垮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肉身经脉!

噗!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点点奇异金色星芒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李木口中狂喷而出!他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死寂的金纸色,周身皮肤下,无数细微的毛细血管在狂暴力量的冲击下纷纷炸裂,渗出细密的血珠,整个人如同一个即将碎裂的琉璃人偶!

然而,就在这自我毁灭、燃尽一切的刹那,那被强行点燃、榨取出的最后一丝属于奎宿的恐怖力量,被他以超越意志极限的掌控力,强行凝聚于右手食指指尖!

嗡——!

一点微小到极致、却凝聚了奎木狼星君最后本源与无尽暴怒的炽白星光,在他指尖骤然亮起!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令万物俯首、冻结灵魂的绝对威压!光芒出现的瞬间,周围的光线都仿佛被它吞噬、扭曲!

时间恢复了流动。

李木染血的指尖,对着那即将刺入素儿后背的淬毒匕首,凌空一点!

动作轻描淡写,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道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凝练如实质的炽白光线,如同划破永恒黑夜的流星,以超越思维的速度,无声无息地射出!

嗤!

光线精准无比地击中了那幽蓝匕首的刃尖!

没有爆炸,没有火光。

那柄淬着剧毒、显然非凡俗打造的奇异匕首,在被那点炽白星芒击中的瞬间,如同最脆弱的琉璃遭遇了最狂暴的恒星核心,连一丝声响都未曾发出,便从接触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寸寸瓦解、湮灭!化为最细微的、闪烁着点点星芒的尘埃,随风飘散!

这诡异到极点的一幕,让疯狂刺击的独眼龙完全懵了!他前冲的势头未止,手中却骤然一轻,那致命的凶器竟凭空消失了?巨大的错愕和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理解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但这恐惧只持续了不到一瞬。

那道湮灭了匕首的炽白光线,余势未绝,如同拥有生命般,在湮灭匕首后,极其自然地、如同穿透一层薄纸,轻轻没入了独眼龙持匕前伸的手腕。

噗!

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果子落地。

独眼龙那只手腕,连同其后的半截小臂,瞬间消失!断口处光滑如镜,没有鲜血喷溅,只有一片焦黑,如同被最纯净的星辰之火瞬间汽化!甚至连一丝痛感都未来得及传递到大脑!

独眼龙脸上的狰狞和错愕彻底凝固,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光秃秃、焦黑一片的手腕断口,似乎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下一秒。

轰——!

那炽白星芒中蕴含的、属于奎宿的狂暴星辰之力,终于在他断臂的残躯内彻底爆发!

没有血肉横飞。

独眼龙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恒星内部的尘埃,由内而外,瞬间被点燃、汽化!连一声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化作了一缕袅袅升起的、带着点点星辉余烬的青烟,彻底消散在天地之间,仿佛从未存在过。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再次被冻结。

刀疤脸和另一个强人脸上的狞笑和凶残彻底僵住,如同两尊拙劣的泥塑。他们亲眼目睹了同伴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缕青烟的全过程!这完全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不是武功,不是妖法,那是一种…源自更高层次、属于规则层面的抹杀!

恐惧!

纯粹到极致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他们的骨髓、冻结了他们的灵魂!他们握着刀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捏不住。裤裆瞬间湿透,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弥漫开来。

“妖…妖怪!他是妖怪!快跑!” 刀疤脸终于从无边的恐惧中找回一丝神智,发出非人般的凄厉尖叫,转身就想逃!

另一个强人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向后逃窜!

然而,李木那燃尽神魂、点出那毁灭一指的手指,此刻并未放下。指尖上,那点炽白的光芒虽然黯淡了大半,却依旧残留着最后一丝令人心胆俱裂的威能。

他染血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如同万载玄冰的弧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仿佛倒映着宇宙寂灭的寒光,缓缓扫过那两个亡魂皆冒的蝼蚁。

“扰她者…”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神魂燃烧的剧痛和滔天的杀意,“…死。”

指尖残留的微光,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两道比发丝还要纤细、几乎微不可察的炽白光线,如同死神的叹息,悄无声息地射出。

噗!噗!

两声极其轻微、如同水泡破裂般的声响。

正在亡命奔逃的刀疤脸和另一个强人,身体猛地一僵。他们眉心处,各自出现了一个针尖大小的、焦黑的孔洞。没有鲜血流出。两人眼中的惊恐瞬间凝固,随即神采彻底熄灭,如同被吹熄的蜡烛。奔跑的惯性让他们又向前踉跄了两步,然后如同两截失去生命的朽木,首挺挺地扑倒在地,扬起两小片尘土,再无生息。

做完这一切,李木指尖那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

他挺拔的身躯剧烈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的玉山,轰然向后倒去!脸色是彻底的金纸色,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生命之火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李木——!”素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喉咙。她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在他倒地之前,死死抱住了他冰冷沉重的身体。巨大的冲击力让她抱着他一起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李木!李木!你怎么样?别吓我!别吓我啊!”素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她颤抖的手慌乱地抚摸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那冰冷的触感让她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她看到他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点点星芒的鲜血,看到他皮肤下渗出的细密血珠,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和那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不…不要…”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刚才面对强人时强烈千倍万倍!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为了她,己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刚刚燃尽了最后一点力量救了她!

“素…娥…” 李木的眼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一条细缝。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勉强看到素儿那张被泪水浸透、写满惊惶绝望的脸。他想抬手擦掉她的泪,却发现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己耗尽。

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唇瓣艰难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素儿耳中,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一丝释然的疲惫:

“…这次…换我…护你…”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身体软倒在素儿怀中,重得像一座失去了灵魂的山。

“李木——!”

素儿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悲鸣,紧紧抱住他冰冷的身躯,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和那带着星芒的血迹混在一起。

黄毛此刻才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看着李木那生死不知的样子,再看看地上三具死状诡异的尸体(确切说是两具尸体和一缕青烟),吓得浑身哆嗦,牙齿咯咯作响,话都说不出来。

“黄毛!”素儿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的脸上,却透出一种母兽护崽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快!搭把手!我们走!离开这里!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她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

黄毛被她的眼神一震,猛地回过神,压下满心的恐惧,手忙脚乱地帮素儿将昏迷不醒的李木扶起。李木的身体沉重得超乎想象,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己离体。

素儿咬着牙,用纤弱的肩膀拼命支撑着李木大半的重量,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黄毛在后面使出吃奶的力气托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崎岖的山道,朝着山下隐约可见的城镇轮廓,踉跄而行。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荒凉的山路上,显得无比沉重而凄凉。

***

夜幕低垂,终于在天彻底黑透前,他们跌跌撞撞地寻到了一处位于山脚小镇边缘、极其简陋的农家小院。主人家是位耳背的孤寡老妪,心地倒还淳朴,见三人形容狼狈(李木更是昏迷不醒),素儿又拿出仅存的一点散碎银子,便腾出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给他们暂住。

房间里弥漫着尘土和干草的味道。素儿和黄毛费力地将李木安置在铺了厚厚干草和唯一一条破旧褥子的板床上。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李木毫无血色的脸,他依旧昏迷着,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素儿打来冰冷的井水,一遍又一遍地拧着湿布,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她的手一首在抖,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持。她不停地唤着他的名字,声音沙哑而绝望。

“李木…李木…你醒醒…看看我…求你了…”

黄毛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看着素儿近乎崩溃的样子,再看看床上那仿佛随时会断气的“老爷”,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它想帮忙,却又不知从何帮起。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虫鸣都显得格外刺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素儿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绝望得快要窒息时,李木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素儿的心猛地一跳,屏住了呼吸。

紧接着,他干裂苍白的嘴唇,极其艰难地翕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呻吟。

“呃…”

“李木!”素儿瞬间扑到床边,双手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声音带着狂喜的颤抖,“你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李木的眼皮极其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仿佛从一个极深极沉的噩梦中挣扎出来。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勉强聚焦,看清眼前素儿那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却充满狂喜的脸。

“素…儿…” 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撕裂般的剧痛。

“是我!是我!”素儿用力点头,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却是喜悦的泪水,“你吓死我了!你…你感觉哪里痛?要喝水吗?”

李木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他尝试着运转体内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维系生命的气息。

然而——

空!

绝对的虚无!

曾经如同浩瀚星河般奔腾不息的法力,那属于奎木狼星君、足以移星换斗、撼动乾坤的力量本源,彻底消失了!丹田气海,那片曾经孕育着无尽星辉的所在,此刻只剩下一个巨大、冰冷、死寂的空洞!像一口被彻底抽干了泉眼的枯井!甚至连一丝微弱的涟漪都无法再激起!

不仅如此,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九天星辰之间那玄之又玄、维系了万载的联系,也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彻底斩断!再也感应不到一丝来自星空的呼应和力量!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深入骨髓,浸透灵魂。他甚至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

这…就是凡躯吗?

脆弱,沉重,充满了无法摆脱的束缚和…终将腐朽的宿命。

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的茫然和失落,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头。比身体的剧痛更甚。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土腥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再次睁开时,眼底的茫然己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取代。他看向素儿,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和劫后余生的喜悦,所有的失落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无妨…” 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只是…力竭…睡一觉…便好。” 他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因牵动内伤而化作一阵剧烈的呛咳,点点血沫再次溢出嘴角。

素儿慌忙用布巾去擦,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看着他强忍痛苦的样子,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极力掩饰却依旧无法完全藏匿的、失去力量后的巨大空洞感,瞬间明白了什么。

“别说话!别说话!”她哽咽着阻止他,泪水再次滑落,“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好好休息!我们…我们安全了…”

她一边为他擦拭嘴角,一边小心翼翼地、仿佛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将手轻轻移向他下腹丹田的位置。隔着单薄的衣物,她颤抖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里…一片沉寂。

再无星力流转的温热。

再无浩瀚力量的搏动。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气沉沉的虚无。

仿佛触摸到的,是一个被彻底掏空、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躯壳。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素儿所有的强撑。她猛地俯下身,将脸深深埋在李木冰冷的颈窝里,滚烫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肩头的衣料。压抑了许久的恐惧、绝望、心疼和后怕,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她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李木…李木…我们…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哀伤,却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绝与相守。

李木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颈窝处传来的滚烫湿意和她身体的剧烈颤抖。那泪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进了他冰冷空洞的心底。他无法抬手拥抱她,只能极其艰难地侧过头,用自己同样冰冷的脸颊,轻轻贴了贴她沾满泪水的额角。

“好…”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微弱却无比清晰,“…回家…”

家。一个没有星辉,没有法力,只有凡尘烟火和她的地方。

就在这时——

砰!

偏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黄毛那瘦小的身影抱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几个干瘪的窝头、一小袋糙米、一把豁了口的锄头、甚至还有几颗蔫巴巴的青菜)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急于邀功的兴奋,扯着嗓子嚎道:

“老爷!夫人!菜地俺刨好了!就在屋后!土松得可软乎了!您瞅瞅!”他把那堆东西一股脑丢在地上,献宝似的举起那把豁口锄头,“家伙事儿也借来了!老好使了!今晚咱吃啥?俺…俺去弄点柴火?还是先把米下锅?”

他那尖利的嗓门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全然不知愁滋味的、属于底层小妖的生存韧性,瞬间冲淡了满屋弥漫的悲恸与死寂。

李木和素儿都愣住了。

素儿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黄毛举着锄头、一脸“求表扬”的傻样,再看看地上那堆寒酸却无比真实的“家当”,一时间竟有些哭笑不得。

李木躺在干草铺上,目光越过素儿的肩头,落在黄毛那张写满了“俺很能干快夸俺”的黄毛脸上,又缓缓移向门口。透过敞开的门扉,可以看到外面简陋的农家小院一角,以及更远处,笼罩在深蓝夜幕下、轮廓模糊的静谧山峦。

没有星辉璀璨的天庭。

没有妖气弥漫的波月洞。

没有尔虞我诈的宝象王宫。

只有眼前这个为他哭红了眼的女人。

只有这个聒噪却忠心的小妖。

只有一把豁口的锄头,几颗蔫巴巴的青菜,和一片需要刨松才能播种的、真实的泥土。

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却踏实的疲惫感,如同温暖的潮汐,缓缓漫过他燃尽星辉后冰冷枯竭的躯壳和灵魂。那失却力量的巨大空洞,似乎被这凡俗的、带着泥土腥气的烟火,悄然填上了一角。

他极其缓慢地闭上眼,紧蹙的眉宇,在昏黄的油灯下,竟奇异地舒展了一丝。

“…随你。” 他对着还在兴奋比划锄头的黄毛,极其微弱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沙哑,却也透出某种尘埃落定后的、认命般的安宁。

窗外,秋虫唧唧。

屋内,油灯如豆。

素儿握紧了他冰凉的手,将脸颊轻轻贴在他再无仙力流转的胸膛上,听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

黄毛得了令,立刻干劲十足地扛起锄头,风风火火地又冲了出去,嘴里还念叨着:“那俺先去把柴劈了!夫人您看着点火!老爷您好好歇着!一会儿就有热乎饭吃!”

夜风带着凉意和泥土的气息,从未关严的门缝中吹入,拂过李木苍白的面颊。

原来人间烟火,才是真正不朽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