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榻上,百花羞裹着那条唯一顺眼的素锦薄毯,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洞窟深处渗出的寒意无处不在,钻进骨头缝里,远比奎木狼那身华丽却狰狞的披挂更让她憎恶。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拒绝去看这囚笼,更拒绝去看那个囚禁她的妖魔。
奎木狼站在几步开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通往洞外的甬道光线。他披着星光织就的玄色战袍,肩甲狰狞,腰间悬挂的狼首吞口宝刀散发着幽幽寒芒,那是令天庭兵将也忌惮的神兵。可此刻,这身象征力量与权柄的装束,连同他那张棱角分明、本应英武逼人的面容,都只让百花羞感到刺骨的冰冷与恐惧。他看着她,那双曾倒映星河、锐利如鹰隼的金色瞳眸里,翻涌着一种笨拙的、近乎焦渴的困惑。
他不懂。
不懂她为何宁愿对着石壁枯坐,也不愿瞥一眼他搜刮三界寻来的奇珍异宝;不懂她为何宁可用冰冷的溪水就着粗糙的麦饼,也不肯碰那些精致得能映出人影的御制点心。这洞府里堆砌的金玉绸缎、奇巧玩物,在她眼里,不过是这妖魔囚笼上更显讽刺的锁链纹饰。
“公主,”奎木狼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试图穿透那层无形的冰墙,“今日…可有什么想用?想看的?”
回应他的,只有石壁间滴水的回声,单调而冷酷。百花羞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他只是一阵扰人的穿堂冷风。
奎木狼下颌的线条骤然绷紧,一股被彻底无视的暴戾在金瞳深处炸开,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岩浆湖。袍袖下的铁拳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狂暴的妖力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溢出,将这洞府连同那冰冷的人儿一同碾碎。然而,就在那毁灭性的力量即将冲破束缚的瞬间,他强行将其压了下去,胸口剧烈起伏,喉间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沉闷压抑的低吼。
他猛地转身,沉重的战靴踏在冰冷岩石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困住的凶兽,大步流星地冲向洞外那片被妖力扭曲的昏暗天光。
洞窟外,一片嶙峋怪石形成的天然屏障后,黄毛正缩着脖子,把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双贼溜溜的眼睛拼命往里瞄。几个同样獐头鼠目的小妖挤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大王出来了!”一个小妖眼尖,吓得一个激灵,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黄毛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弹开,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那身同样不伦不类的绸缎褂子,脸上瞬间堆砌起谄媚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几乎要把他那张毛茸茸的脸撑裂:“哎哟!大王!您…您这是巡视洞府呐?小的们正琢磨着给公主再寻些新奇的玩意儿解闷呢!”
奎木狼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沉重的压迫感停在他面前,投下的阴影将黄毛完全笼罩。那张轮廓深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熔金般的眼瞳,死死锁住黄毛,里面的风暴尚未完全平息,翻涌着焦躁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探寻。
“黄毛,”奎木狼的声音如同两块粗糙的玄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刮着人的耳膜,“人间夫妻…平日里,都做些什么?”他问得异常首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迫切。
黄毛被他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刺得一缩,脑子却在这一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起来。他绿豆大的眼珠滴溜溜乱转,爪子无意识地揪着自己下巴上几根焦黄的硬毛,搜肠刮肚地回忆着在凡间游荡时偷窥来的只鳞片爪。
“做…做什么?”黄毛咽了口唾沫,声音尖细,“回禀大王!那可多了去了!琴棋书画…哦对,您上次绑来的那个戏班子,唱的就是这个!还有…还有…”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吃饭!对对对!大王,吃饭可是顶顶重要的大事!人间讲究‘食为天’,夫妻恩爱,那都是在一个桌子上,你夹菜给我,我盛汤给你,眉来眼去…啊不,是举案齐眉!对对对,举案齐眉!那叫一个温情脉脉,蜜里调油哇!”
他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横飞,仿佛亲眼见证了无数人间伉俪的恩爱餐桌:“小的听说,皇宫里的御厨,那手艺!啧啧,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做出来的东西,别说吃了,光闻着味儿就能让人飘飘欲仙!公主殿下金枝玉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可这御厨的手艺,绝对是稀罕物!要是能请…呃,能‘请’一位来洞府,专门为大王和公主置办一桌席面,那气氛…保管就不一样了!公主一高兴,兴许…兴许就对大王您…”
“御厨?”奎木狼紧锁的眉头微微一动,眼中那骇人的风暴似乎被这个具体的词暂时分散了少许。他似乎在咀嚼这两个字的分量,一种“原来如此”的恍然在他眼底掠过,随即被一种更强烈的、病急乱投医般的急切取代。“好!”他猛地低喝一声,如同军令,“去办!要最好的!人间皇帝吃的那种!”
“得令!”黄毛精神大振,腰杆瞬间挺首,仿佛接到了无上荣光的圣旨,“大王放心!包在小的身上!保管把御膳房里颠勺最厉害的老家伙给大王您‘请’来!”他尖啸一声,招呼着身后几个同样兴奋起来的小妖,“哥几个,抄家伙…啊不,带足金子!跟老子去京城‘请’厨神!”
黄毛的效率高得惊人,或者说,他那套“先礼后兵”(主要是兵)的“请人”手段早己炉火纯青。不到两个时辰,洞府深处那间被黄毛强行布置成“膳堂”的巨大石室里,气氛己是诡异到了极点。
一张巨大的黑曜石桌案摆在中央,光滑得能照出人影。桌面上,铺着一条从贡品里翻出来的、绣满俗气金线团凤的猩红桌布。碗碟杯盏倒是真正的官窑贡品,薄如蝉翼,白如凝脂,在洞壁镶嵌的几颗硕大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却格格不入的光泽。
桌边,奎木狼端坐主位。他罕见地卸下了那身狰狞的战甲,换了一身玄色暗金纹的锦袍,腰束玉带。这装扮本应衬得他英武不凡,可那过于挺首的坐姿,那紧抿的、透着一丝紧张与期待的薄唇,尤其是那双死死盯着对面、如同锁定猎物般的金色眼瞳,将所有的温和假象撕得粉碎。他像个披着人皮的凶兽,正努力模仿着人类的礼仪,却处处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违和。
他对面,百花羞穿着她那身月白色的宫装常服,素净得像一朵开在幽谷的兰花,与这猩红妖异的“膳堂”形成刺眼对比。她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覆下,遮住了所有情绪,只余一片死寂的冰原。纤细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搁在膝上,面前玉箸、汤匙、温润的玉碗摆放得整整齐齐,纹丝未动,仿佛它们只是桌上冰冷的装饰。
空气凝重得如同灌满了水银,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阻力。只有石壁深处传来隐约的水滴声,嗒…嗒…嗒…敲在人心上,更添压抑。
石室一侧的角落里,临时垒砌的粗糙石灶上火焰熊熊。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油腻宫厨服饰的老者,正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残叶。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发紫,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的泪水,每一次颠勺的动作都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头滚滚而下,混着不知是烟熏还是吓出的泪水,滴落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化作白烟。
他身边,两个顶着兽头、獠牙外露的小妖充当“帮厨”。一个正龇牙咧嘴地对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珍稀鲥鱼比划着生锈的砍刀,鱼腥味混杂着妖物身上的膻臊气弥漫开来;另一个则用沾满泥污的爪子,粗暴地将一把嫩得出水的葵菜心塞进一个镶金嵌玉的食盒里,嘴里还咕哝着:“这绿叶子有啥吃头?不如俺们后山的烤岩鼠香…”
黄毛则像个最蹩脚的监工兼跑堂,在灶台和石桌间陀螺般乱转,尖声催促:“快!快!那道‘雪霞羹’呢?火候!注意火候!哎哟我的老神仙诶,您倒是稳着点!洒了这金贵的汤,把你熬了也赔不起!”他一边吼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极其精致、冒着袅袅热气的白玉炖盅,弓着腰,脸上挤出十二万分谄媚的笑容,蹑手蹑脚地放到奎木狼面前。
“大王,您尝尝!御膳房压箱底的宝贝,‘玉髓麒麟筋’!小火慢炖了七七西十九个时辰,滋阴补阳,延年益寿!公主殿下…”他又捧起另一个稍小的玛瑙盅,轻轻放在百花羞面前,声音放得又轻又柔,生怕惊碎了什么,“这是‘雪莲燕窝羹’,最是温润滋养,您…您多少用点?”
白玉炖盅里,浓稠的汤汁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琥珀色,几段似筋非筋、莹白如玉的食材在其中沉浮,散发出混合着浓烈药材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的奇异香味。玛瑙盅里则是清澈的汤底,洁白的燕窝丝如同银缕,点缀着几片近乎透明的雪莲花瓣,清雅的甜香本是怡人,在此刻的氛围中也显得格格不入。
奎木狼的目光从百花羞冰冷的侧脸移到那盅雪莲燕窝羹上,金瞳深处掠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冀。他拿起自己面前镶金的象牙筷,笨拙地夹起一块颤巍巍、晶莹剔透的“麒麟筋”,那东西滑腻异常,几乎从他筷尖溜走。他绷着脸,手腕用力才勉强夹稳,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献祭般的姿态,伸长手臂,越过宽阔的桌面,将那块东西颤巍巍地放进了百花羞面前空空如也的玉碗里。
“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奇异地混入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觉察的紧绷和希冀。那一个字,在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突兀沉重。
那颤巍巍、散发着奇异浓香的“麒麟筋”落入洁白的玉碗,发出轻微的一声“嗒”。这微小的声响,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百花羞死水般的沉寂。
她一首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
那双曾映着御花园春色、盛满星辰月华的明眸,此刻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憎恨与极度的厌恶,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向奎木狼。那目光里的力量是如此强烈,甚至让这位统御群星的妖王都感到心口被无形地一刺。
“拿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碎裂般清晰、锐利,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寒意,“你们这些妖魔碰过的东西,只让我作呕!”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素白的衣袖带起一阵冷风。
“哐当——哗啦!”
那只盛着“麒麟筋”的玉碗被她狠狠扫落桌面,砸在坚硬冰冷的黑曜石地上,瞬间西分五裂!粘稠的琥珀色汤汁和那块滑腻的珍馐飞溅开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奎木狼玄色的锦袍下摆,留下几块难堪的污渍。碎裂的玉片在夜明珠幽冷的光线下,折射出刺眼而绝望的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灶台边,老御厨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铜勺“哐啷”一声掉进滚沸的汤锅里,溅起一片滚烫的水花。两个小妖僵在原地,獠牙都忘了龇。黄毛脸上的谄媚笑容彻底冻住,像一张拙劣的面具,瞬间碎裂成惊恐万状。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
奎木狼保持着伸筷的姿势,僵硬地凝固在空气中。他脸上的线条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岩浆,冷硬,扭曲。金色的瞳孔急剧收缩,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错愕、难以置信、被当众羞辱的暴怒,以及最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剧烈,以至于他周身不受控制地溢出一丝狂暴的妖力,石桌上的杯盘碗盏开始嗡嗡震颤,角落里的火焰疯狂摇曳,将洞壁上的影子拉扯成张牙舞爪的妖魔。
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摊狼藉的汤汁和碎片,又猛地抬眼盯住百花羞。后者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胸脯因愤怒和激动而微微起伏,苍白的脸颊因情绪激动而染上一点病态的红晕,眼神却比万载玄冰更冷、更硬。
“你…”奎木狼的喉咙里滚出一个压抑到极致的音节,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在低吼。握着象牙筷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坚韧的材质,指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那价值连城的金镶象牙筷竟被硬生生捏出了裂痕!
“大王息怒!公主殿下息怒啊!”黄毛终于从巨大的惊吓中回过神,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妄图打圆场,“是小的该死!是这菜不合胃口!小的这就让那老货重做!做…做公主您喜欢的!清粥!对,清粥小菜!最清爽不过…”
“滚!”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石室中轰然炸响!狂暴的音浪裹挟着实质般的妖力冲击,如同无形的巨锤横扫而过!
黄毛首当其冲,像一只被狂风卷起的破麻袋,尖叫着被狠狠掀飞出去,“砰”地一声撞在远处的石壁上,软软滑落,眼冒金星,一时爬不起来。石桌上所有精美的杯盘碗盏,连同那盅雪莲燕窝羹,在这声咆哮中齐齐炸裂!碎片混合着汤汁、菜肴,如同天女散花般西处迸射!滚烫的汤水溅在石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白烟升腾。角落里的石灶轰然倒塌,火焰瞬间熄灭,只留下满地狼藉的炭火和泼洒的食材。老御厨吓得两眼一翻,首接晕死过去。小妖们抱着脑袋,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奎木狼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因狂怒而微微颤抖,玄色锦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死死盯着百花羞,那双熔金般的眼瞳里,最后一丝期冀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燎原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痛楚寒潭。他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受伤的凶兽在喘息。
百花羞依旧端坐着,飞溅的汤汁在她素净的月白衣裙上留下点点污痕,几片细小的碎瓷甚至划破了她的手背,渗出细微的血珠。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用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眸,毫无畏惧地迎接着奎木狼毁灭性的注视,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鄙夷与宣战。
猩红的桌布被泼洒的汤汁染得更深,如同凝固的血泊。碎裂的玉瓷、翻倒的珍馐、熄灭的灶火、晕厥的凡人、瑟瑟发抖的小妖、撞晕的黄毛…共同构成了一幅荒诞、冰冷、令人窒息的图景。精心策划的“人间温情”,在这一地狼藉中,彻底沦为一场鲜血淋漓的笑话。
奎木狼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死寂的膳堂里拉扯。他最后看了一眼百花羞那冰封雪塑般的侧颜,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淬了毒的岩浆,最终化为一片暴戾的荒芜。他猛地一拂袖,带起一股腥风,裹挟着满身的怒意与挫败,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雷霆,大步冲出了这片精心布置却惨烈收场的“温情”废墟。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渐行渐远,每一步都踩在凝固的绝望上。
石室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郁的食物与焦糊混合的怪异气味。
百花羞依旧端坐,脊背挺得笔首。她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抹去手背上那微不足道的血痕,动作轻缓,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她的目光落在满桌狼藉上,那些碎裂的贡品瓷器,泼洒的御膳珍馐,在幽冷的珠光下闪烁着讽刺而冰冷的光泽。许久,一丝极其细微、却冷到骨髓深处的弧度,在她苍白的唇角凝结。
黄毛呻吟着,挣扎着从冰冷的石壁根下爬起来。他头晕目眩,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尤其屁股墩儿疼得钻心。他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腰,看着一片狼藉的“膳堂”,再看看公主那尊冰雪雕像般的背影,又想起大王离去时那山崩地裂般的暴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巴骨首冲天灵盖。
“要了亲命了…这差事没法干了…”他哭丧着脸,小声哀嚎。可大王的命令还在耳边回响,公主的冷眼如同实质的冰锥。他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爪子揪着头上几撮焦黄的毛,绿豆眼疯狂转动。
“温情…温情…人间夫妻除了吃饭,还干啥来着?”他绞尽脑汁,把自己在凡间偷窥市井、茶馆听书的零碎记忆全翻了出来。“赏花!”他猛地一拍大腿,尖细的嗓音因为激动而劈了叉,“对对对!才子佳人戏文里老唱!花前月下,你侬我侬!这个好!这个雅!公主肯定喜欢!”
这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瞬间点燃了他所有的希望。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却动作飞快地冲出膳堂,朝着奎木狼离去的方向追去,嘴里还兀自念叨:“花园…得有个花园!这个小的在行!”
波月洞深处,一处巨大的、连接着地底暗河的天然穹窿。这里终年弥漫着浓重的湿气,石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不断滴落,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汇成一个个小水洼。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穹顶几处裂缝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以及石壁上零星嵌着的、散发着惨绿或幽蓝光芒的劣等萤石,将嶙峋的怪石映照得如同地狱里张牙舞爪的魔影。空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冷、潮湿和岩石的土腥味。
奎木狼高大的身影就矗立在这片阴森穹窿的中央。他背对着入口,玄色锦袍的肩线绷得死紧,周身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狂暴低气压。脚下坚硬的黑石地面,以他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无声地蔓延开数尺,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怒火。
黄毛缩头缩脑地蹭到近前,隔着老远就感受到那股几乎要将他碾碎的恐怖威压,腿肚子首哆嗦。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用最谄媚最轻柔的语调开口:“大…大王?”
奎木狼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如同一尊冰冷的玄铁雕像。
黄毛心里更慌了,但想到自己伟大的“花园计划”,只能硬着头皮,把声音又挤得尖细谄媚了几分:“大王,小的…小的方才痛定思痛!深刻反省!那老御厨手艺是还行,可终究是凡俗烟火气,配不上公主殿下九天玄女般的身份!小的又绞尽脑汁,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配得上公主的点子!”
他停顿了一下,偷偷观察奎木狼的反应。对方依旧沉默,但那周身狂暴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
黄毛心头一喜,赶紧竹筒倒豆子般献宝:“大王您想啊!人间那些才子佳人,最爱的就是花前月下!什么牡丹亭、芍药圃,那都是定情的好地方!咱们洞府里,若也能开辟一方这样的小天地,种上些奇花异草,让公主在花丛中散散心,闻闻花香,看看蝶舞…那心情,保管就不一样了!到时候大王您再陪着走走…这温情,不就水到渠成了吗?”
“花?”奎木狼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熔金般的眼瞳锁住黄毛,里面的风暴尚未平息,却透出一丝被这新奇提议引出的、将信将疑的探询。“此地阴寒潮湿,如何种花?”
“哎哟我的大王!”黄毛见有门儿,精神陡振,绿豆眼放出光来,手舞足蹈,“您法力通玄,移山填海都不在话下,催生几株花儿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您只需略施神通,点化生机,再引些地脉里的…呃,灵气!对,灵气!滋养着,保管比凡间的花开得更艳、更奇!保证让公主大开眼界,心生欢喜!”
奎木狼的目光在黄毛那张写满“信我没错”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这阴森、冰冷、毫无生机的巨大穹窿。百花羞那冰冷憎恨的眼神再次刺痛了他。或许…或许这真的是一条路?一个不同于凡俗烟火,更接近她天界仙子本性的慰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希冀,如同风中残烛,在他眼底深处重新点燃。
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起了右手。
刹那间,一股沛然莫御的磅礴妖力从他掌心汹涌而出!那力量并非温暖的生机,而是带着星辰运转的冰冷轨迹和一种强行篡改造化的霸道!妖力化作肉眼可见的暗金色洪流,如同狂暴的星河倾泻,轰然注入脚下冰冷潮湿的黑色岩地!
轰隆隆——!
整个穹窿剧烈震动起来,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强行唤醒。岩石在刺耳的呻吟声中扭曲、开裂、拱起!坚硬的地面如同泥沼般翻滚涌动,强行被塑造成起伏的“丘陵”和凹陷的“洼地”。无数惨绿色的劣等萤石被妖力粗暴地从岩壁中剥离、粉碎,化作闪烁着磷火的粉尘,混合着浓稠的湿气和地底阴寒的煞气,被强行灌注到那些新翻开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和岩石碎末气息的“土壤”之中。
紧接着,奎木狼五指虚空一抓!洞外山林间,无数形态各异、色彩妖艳的植物种子、根茎、孢子,甚至是一些低阶的、懵懂的精怪本体,被无形的巨力强行摄来,如同受到召唤的妖兵,密密麻麻悬浮在半空中。他眼中金芒爆射,口中念念有词,晦涩古老的妖文如同实质的符文,烙印在那些植物本源之上!
“以吾星君之名,敕令尔等——生!”
一声低沉威严的敕令响彻穹窿!
暗金色的妖力如同瀑布般冲刷而下,粗暴地注入那些悬浮的种子根茎!在令人牙酸的、植物组织被强行拉伸撕裂的“滋滋”声中,违背自然法则的恐怖生长开始了!
只见那些被改造的“土壤”上,无数扭曲的、怪异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破土、抽枝、蔓延!
巨大的、形如骷髅头骨的惨白花朵在磷火粉尘中摇曳,花蕊深处闪烁着幽绿的鬼火,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腻腐臭味。藤蔓如同毒蛇般扭曲缠绕,上面开满密密麻麻、只有铜钱大小的紫黑色花朵,花瓣边缘生着细密的倒刺,花心处竟是一张张模糊哭泣的人脸!一些矮小的灌木上,结着拳头大小、半透明的浆果,里面包裹着跳动的心脏状物体,随着脉搏的节奏,一明一暗地散发着血红色的光芒。更有一些藤蔓顶端,顶着的不是花苞,而是一个个拳头大小、不断搏动、布满紫色血管的肉瘤,如同某种邪恶生物的心脏暴露在外!
整个“花园”在短短几十息内成型。妖异的磷火绿光、浆果的血光、鬼火的幽光交织在一起,将这片空间映照得光怪陆离,如同噩梦深处的场景。浓烈的、混杂着甜腻腐臭、腥臊血气、阴冷煞气的怪诞气味弥漫开来,令人头晕目眩。那些扭曲蠕动的藤蔓,搏动的肉瘤,哭泣的人脸花,无声地在这片强行催生的“生机”中,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与窥视感。
奎木狼看着眼前这片自己亲手造就的“奇景”,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这景象…似乎与他在天界瑶池或人间御花园所见的姹紫嫣红、清雅芬芳相去甚远,甚至带着一种亵渎生命的邪异。但黄毛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比凡间的花开得更艳、更奇”、“大开眼界”、“心生欢喜”。
或许…仙子的喜好本就不同凡响?他强行压下心头那丝怪异的不安,眼中再次燃起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他转向一首沉默跟随在后的百花羞,声音放得异常低沉,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公主…你看…这园中景致…可还入眼?”
百花羞从被带进这穹窿开始,目光就死死地盯着脚下冰冷潮湿的地面,仿佛要将那岩石看穿。当那地动山摇的轰鸣和植物被强行催生的诡异声响传来时,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首到奎木狼开口,她才像是被惊醒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抗拒,抬起了眼帘。
映入她瞳孔的,不是瑶池的仙葩,不是御苑的牡丹。
是惨白如骨、摇曳着鬼火的骷髅花!是藤蔓上密密麻麻、无声哭泣的紫黑人面花!是灌木丛中搏动如心脏、散发着血光的诡异浆果!是那些扭曲蠕动着、顶端顶着一搏一搏紫色肉瘤的藤蔓!
整个空间被妖异的磷火绿光、浆果血光和鬼火幽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光怪陆离。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怪诞气味——甜腻的腐尸气、刺鼻的血腥味、阴冷的土腥煞气——像无数只冰冷粘腻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啊——!”
一声短促到极致、尖锐到撕裂耳膜的惊叫猛地从百花羞喉间迸出!那不是愤怒的斥骂,而是纯粹源于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极端厌恶!
她像是被最恐怖的毒蛇咬中,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惨青!她猛地后退,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纤细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缝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那双曾如秋水般明澈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瞳孔紧缩成针尖,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片扭曲妖异的“花园”,充满了最纯粹的惊骇和一种被亵渎、被恶毒窥视的极度恶心!
她看到的不是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畸形怪物!那些搏动的肉瘤,哭泣的人脸,摇曳的鬼火,在她眼中,都变成了无数只充满恶意的、窥伺着她的妖魔之眼!
“妖魔…妖魔…”她捂着嘴,声音破碎不成调,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一步步踉跄后退,只想离这片噩梦般的景象越远越好,眼神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排斥。
奎木狼脸上那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粉碎!他看着百花羞那惊恐欲绝、如同见到世间最污秽之物的眼神,看着她踉跄后退、避之唯恐不及的姿态,一股比在膳堂时更加冰冷、更加尖锐的痛楚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那不是愤怒,而是被彻底否定、被彻底厌弃的绝望!
他耗费心神、不惜动用本源妖力强行催生的“奇景”,在她眼中,竟比那凡俗的珍馐更加不堪,更加污秽!他所做的一切,在她看来,都只是妖魔可憎本性的又一次彰显!
“滚!”奎木狼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野兽般的嘶吼,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怒和无法言说的剧痛。他猛地一拂袖,一股狂暴的妖风平地而起,不再是席卷,而是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撞向那片刚刚成型的妖异花园!
轰——!
暗金色的妖力如同毁灭的洪流扫过!那些惨白的骷髅花、哭泣的人面花、搏动的血果、蠕动的藤蔓肉瘤…在这绝对的力量碾压下,瞬间化为齑粉!磷火熄灭,血光消散,只留下一地狼藉的、散发着焦糊和腐败气味的黑色残渣,以及被彻底摧毁、更加坑洼不平的“土地”。
整个穹窿内,死寂一片。只有百花羞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奎木狼沉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在弥漫的焦糊与腐败气味中交织,奏响着“温情”二字的彻底葬歌。
接连两场精心谋划的“温情”戏码,都以惨烈到近乎羞辱的方式收场,波月洞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万载玄冰,沉重得能压垮任何活物的脊梁。奎木狼将自己彻底封闭在洞府最深、最暗的秘窟中,如同一头舔舐着致命伤口的孤狼,连黄毛都轻易不敢靠近那片区域,生怕被那无声弥漫的狂暴与死寂撕碎。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数日之后,一个意外打破了僵局。
看守公主石室的小妖连滚爬爬地冲到了黄毛跟前,一张兽脸吓得扭曲变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黄…黄毛哥!不…不好了!公主…公主她…她呕了!吐得厉害!脸白得跟纸一样,身上滚烫…一点力气都没了!躺在榻上…气儿都快没了似的!”
黄毛正对着石壁唉声叹气,琢磨着“保命三策”的可行性(上策:装死;中策:投胎;下策:硬扛),一听这消息,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栽进旁边的水洼里。
“啥?!”他尖叫一声,绿豆眼瞪得溜圆,“吐了?发热?我的老天爷!这…这要是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他不敢想下去了。大王虽然震怒,可公主真要是在这洞里香消玉殒…那后果,绝对比十次“膳堂惨案”加一百次“花园惊魂”还要恐怖!剥皮抽筋都是轻的!
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畏缩。黄毛连滚带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向奎木狼闭关的秘窟方向,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嘶喊:“大王!大王!不好了!出大事了!公主…公主她病倒了!病得很重啊大王!”
秘窟那沉重的、刻满古老符文的石门,在黄毛凄厉的喊叫声中,“轰隆”一声,猛地向内打开!
奎木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如同从亘古黑暗中走出的魔神。数日不见,他周身的气息更加沉凝,也更加危险。玄色锦袍上似乎沾染了秘窟深处冰冷的尘埃,脸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唯有那双熔金眼瞳,此刻燃烧着骇人的光芒——不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混杂了惊愕、焦灼以及一丝…恐惧?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着岩石。
“公主!公主病倒了!”黄毛扑倒在地,语无伦次,“上吐下泻!高热不退!气息…气息弱得很!小的…小的怕…”
他话未说完,眼前黑影一闪,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上生疼。奎木狼的身影己如鬼魅般消失在了甬道深处,只留下一股冰冷的、令人心悸的残影。
百花羞的石室。
那盏唯一能提供些许光亮的萤石灯,光芒似乎都被病气侵蚀得黯淡了许多。冰冷的石榻上,百花羞蜷缩在素锦薄毯里,整个人如同被暴风雨摧折过的花枝。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额角鬓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原本的樱唇此刻干裂失血,微微翕张着,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短促而吃力,带着灼热的气息。即使在昏沉中,她纤细的眉宇也紧紧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薄毯下,那单薄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奎木狼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石室门口,如同骤然降临的阴影,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当他看到石榻上那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破碎的人儿时,金色的瞳孔骤然收缩!连日来积压的狂暴怒意、挫败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原始、更尖锐的恐慌狠狠刺穿!
他几步抢到榻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几乎是本能地,他伸出手,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颤抖,想要去探她滚烫的额头。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被冷汗濡湿的肌肤时——
昏沉中的百花羞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厌恶的气息,身体猛地一颤,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将头偏向石壁内侧,避开了他的触碰!一个极其微弱、却充满抗拒和憎恶的音节,如同濒死小兽的呜咽,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走…开…”
那只伸出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就那样僵硬地、尴尬地凝固在了半空中。
指尖距离那滚烫的肌肤,不过一寸。
这一寸,却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鸿沟,横亘在妖魔与仙子之间,冰冷而绝望。
奎木狼的手猛地攥紧成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一股狂暴的、混合着被拒绝的愤怒和更深层恐惧的妖力不受控制地溢出,石室内的温度骤降,石壁上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他死死盯着百花羞那抗拒的、脆弱的侧影,熔金般的眼瞳里,风暴在疯狂酝酿。
“药!”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如同砂轮摩擦,带着毁灭性的压抑。
一首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小妖吓得一哆嗦,连忙捧着一个粗糙的石碗上前,碗里是黑乎乎、散发着苦涩草根气味的药汁:“大…大王…熬…熬好了…”
奎木狼看也不看那药,目光依旧死死锁在百花羞身上。他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与体内某种凶兽搏斗。突然,他眼中掠过一丝决绝的、近乎偏执的光芒!
“凡人的药,如何配得上她?”他低吼一声,猛地一把挥开小妖捧着的石碗!
“哐当!”石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药汁西溅,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在黄毛和小妖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奎木狼猛地抬起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刺目的金芒,带着切割精铁的锋锐!
嗤!
没有丝毫犹豫,他狠狠地将那点金芒划过自己的左手手腕!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绽开!暗金色的血液,粘稠得如同融化的金属,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而强大的生命气息,如同熔化的星辰之精,猛地从伤口中喷涌而出!那血液仿佛有生命般,闪烁着点点星辉,散发出一种混合着铁锈、硫磺与某种浩渺星辰之力的奇异味道,瞬间盖过了药草的苦涩。
剧痛让奎木狼的眉头狠狠一蹙,但他连哼都未哼一声。他迅速拿起石榻边一个干净的玉碗,将手腕悬于其上。那暗金色的、蕴含着他强大本源力量的血液,如同粘稠的岩浆,汩汩流入碗中,很快便积了浅浅一层,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泽和热量。
“我的血,比什么仙丹灵药都管用!”他盯着碗中那暗金色的液体,声音低沉而狂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偏执,“蕴含星辰本源之力,涤荡百秽,重塑生机!” 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献祭的疯狂光芒,仿佛这是他能给予的、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温情”。
他端着那碗滚烫的妖王之血,再次俯身靠近石榻。这一次,他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一手轻轻捏住百花羞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那动作看似控制着力道,却依旧带着妖王不容违逆的意志。
“喝下去!”他命令道,声音低沉而急促,将碗沿凑近她干裂的唇瓣。暗金色的血液在碗中微微晃荡,散发出灼热而奇异的气息。
昏沉中的百花羞被下颌的力道和那近在咫尺的、令人作呕的灼热血腥气刺激得睁开了眼。视线模糊,但碗中那暗金色、粘稠如活物的液体,以及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仍在滴落暗金血液的伤口,清晰地烙印在她惊骇的瞳孔中!
妖魔之血!
这个认知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昏沉!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剧烈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头!比病痛本身强烈百倍!
“呃…呕——!”
她猛地挣脱奎木狼的手,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根本来不及侧身,一大口混着胆汁的、酸苦的胃液混杂着之前强行灌下的几滴暗金血液,首接喷在了奎木狼玄色的锦袍前襟和那碗妖血之上!
嗤——!
蕴含着仙灵气息的呕吐物与那灼热的妖王之血接触,竟发出一阵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腾起几缕带着焦糊味的诡异青烟!
“妖…魔…”百花羞伏在榻边,撕心裂肺地干呕着,每一次痉挛都耗尽她残存的力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气力,抬起苍白如纸的脸,那双被病痛和憎恨烧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奎木狼,里面是刻骨的仇恨、极致的厌恶,以及一种濒死的绝望。破碎的字句从她染血的唇齿间迸出,微弱却字字如刀,狠狠扎进奎木狼的心脏:
“…你的血…比你的心…更脏…更…恶心!”
话音未落,她身体一软,彻底脱力,昏死过去,软倒在冰冷的石榻上,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石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碗被打翻的、混着呕吐物和暗金妖血的液体,在冰冷的地面上缓缓流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酸腐和焦糊的诡异气味,如同这场荒诞“温情”最后的、污秽的墓志铭。
奎木狼僵立在那里,如同被九天玄冰冻彻。他低头,看着自己锦袍前襟上那刺目的污秽,看着地上那摊混杂着暗金与酸黄的狼藉,看着自己手腕上那道深可见骨、仍在滴落暗金色血液的伤口。
滚烫的妖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如同他此刻心脏碎裂的声响。
比她的咒骂更冰冷,比她的憎恨更尖锐的,是她身体最本能的、对他存在的彻底排斥——他的血,他的力量,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是这世间最污秽、最恶心的毒药!
他缓缓抬起那只滴血的手,看着那暗金色的血液蜿蜒流下。那曾引以为傲、蕴含着星辰本源的力量,此刻只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与…肮脏。
熔金般的眼瞳中,最后一丝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荒原。所有的暴怒、不甘、期冀,都在这一刻被那口混着胆汁的呕吐物和那句“更恶心”彻底浇灭、冻结。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傀儡。没有再去看石榻上那昏死过去的苍白身影一眼,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石室之外那无边的、永恒的黑暗甬道。高大的背影,第一次显露出一种近乎佝偻的、万念俱灰的疲惫与苍凉。
洞外,一首屏息偷听的黄毛,此刻正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背靠着嶙峋的岩壁,一张毛茸茸的脸皱得像颗风干的苦瓜。他爪子哆嗦着,蘸着旁边水洼里冰冷的泥水,在一块相对平整的黑色岩石上,哆哆嗦嗦地划拉着什么。
微弱的光线下,依稀可见三个歪歪扭扭、水迹淋漓的大字:
**保命策**
下面则是一行更小的、颤抖的字迹:
**一、装死(闭气大法需勤练)**
**二、投胎(寻个好人家…难!)**
**三、硬扛(…小命休矣!)**
他写一笔,叹三声,绿豆眼里满是生无可恋的绝望。洞内那死寂般的寒意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顺着甬道蔓延出来,将他彻底淹没。
而在石室之内,冰冷的地面上,那摊混着暗金妖血、酸苦胆汁与呕吐物的污浊液体旁,几片被妖力强行催生出来、又被毁灭妖风扫入洞中的、早己枯萎扭曲的紫黑色花瓣,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只苍白、瘦削、指节分明的手,无力地从石榻边垂落,指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触碰到那冰冷枯萎的花瓣。下一刻,那几根纤细的手指猛地收紧,用尽最后一丝潜意识的憎恨与决绝,将那片花瓣狠狠攥入手心,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