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深埋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铁锈味,还有一种绝望与死亡交织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静贵妃那块看似普通的羊脂玉佩,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线下,却让把守最深处重牢、如同铁塔般面无表情的狱卒统领瞳孔微缩。他仔细查验了玉佩内侧一个极其微小的暗记,又抬眼扫过抱着熟睡孩童的李婷婷和病弱不堪、被宫女搀扶的静贵妃,最终沉默地侧身让开了通道,并挥手斥退了欲跟随的狱卒。
“娘娘请快些。” 狱卒统领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摩擦,听不出情绪。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落下,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甬道更加幽深,只有墙壁上稀疏的火把投下跳跃不定、如同鬼魅的光影。潮湿阴冷的空气如同毒蛇,钻进人的骨髓。五子在李婷婷怀里不安地动了动,小眉头紧锁。
甬道尽头,是一间用最坚硬的黑石砌成的独立囚室。精钢打造的栅栏后,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盘膝坐在地上。即使身处囹圄,身着囚服,他的背影依旧如标枪般挺首,带着一种不屈的孤傲。正是顾北辰。
听到脚步声,顾北辰缓缓转过身。火光映照下,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嘴唇却带着一丝不正常的乌青,显然幽泉留下的剧毒和这阴寒的环境正在侵蚀他的身体。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看到李婷婷和她怀里的五子时,瞬间亮起锐利的光芒,随即又化为深沉的担忧。
“婷婷?你怎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警惕地扫过静贵妃。
“将军!” 李婷婷快步上前,隔着冰冷的栅栏,眼中是难以掩饰的心疼和焦急,“你中毒了!” 她一眼便看出顾北辰气色不对,那乌青的唇色正是剧毒深入经脉的征兆。
“无碍。” 顾北辰摇摇头,目光如炬,看向静贵妃,“静贵妃娘娘,此来何意?”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冰冷的审视。他深知后宫倾轧的残酷,对这位看似病弱无害的贵妃,从未真正放下过戒心。
静贵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到栅栏前。她看着顾北辰苍白却依旧刚毅的脸,看着他眼中深沉的戒备,再看到李婷婷怀中那个瘦弱却安然沉睡的孩子,眼中瞬间涌起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愧疚,有恐惧,有决绝,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解脱?
“顾将军……” 静贵妃的声音虚弱而颤抖,她从袖中取出一个极其精巧、不过拇指大小的白玉葫芦瓶,瓶身雕刻着复杂的云纹,“此乃……‘冰心玉髓丸’……能暂时压制你体内……那西厥妖人的阴寒剧毒……延缓其侵蚀心脉……” 她将玉瓶从栅栏缝隙中递了进去。
顾北辰没有立刻去接,目光锐利如刀:“娘娘为何救我?”
静贵妃惨然一笑,笑容里是无尽的苦涩和悲凉:“不是救你……是赎罪……也是……自救……” 她的目光转向李婷婷,眼神变得异常复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和……了然?
“李大夫……你很像一个人……” 静贵妃的声音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一个……我永远无法忘记的人……”
李婷婷心头猛地一跳!她强压住翻腾的情绪,将怀中的五子轻轻交给旁边的宫女抱着,自己则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静贵妃:“娘娘认识我娘?”
“你娘……” 静贵妃看着李婷婷那双清澈、此刻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倔强、同样清澈的身影,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低沉却清晰地揭开了那段尘封的、带着血与泪的皇家秘辛:
“你娘……薛明澜……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医女。”
“她是……先帝晚年时,因首言进谏触怒龙颜、被贬黜边关郁郁而终的太子太傅薛正望女儿!薛家虽被贬,但在朝中清流和门生故旧间,影响力犹存!”
静贵妃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幽暗的囚室!
李婷婷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难以置信地扶住冰冷的栅栏!顾北辰也瞳孔骤缩!
“当年……陛下还是太子时,一次宫宴醉酒,误入……不,或许并非完全‘误入’……他闯进了当时在太医院当值的薛明澜暂居的偏殿……” 静贵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鄙夷,“强行……占有了她!”
“事后,陛下酒醒,惊恐万分!他深知薛家虽被贬,但其门生故旧在朝野仍有巨大能量,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太子之位不保,更可能引发朝局动荡!他本想……灭口!” 静贵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但……太医院院判,是薛家故旧!他诊出了薛明澜……己怀有身孕!” 静贵妃看向李婷婷,眼中充满了怜悯,“陛下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了隐瞒和安抚。他强纳了薛明澜,给了她一个最低等的‘才人’封号,将她如同金丝雀般囚禁在深宫最偏僻的角落,试图用时间和荣华磨灭她的棱角,也掩盖这个……‘污点’。”
“然而,薛明澜性情刚烈,从未屈服。她恨陛下入骨,更恨这个……因而孕育的孩子(指皇后所出的小皇子)!她将自己锁在深宫,只求平安生下孩子,再寻机……复仇或者离开。”
“陛下登基后,为了进一步安抚薛家旧部和彰显‘仁德’,同时也是为了将薛明澜这个‘把柄’彻底控制在身边,他……力排众议,将薛明澜册立为皇后!”
静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多么讽刺的‘荣宠’!一个被强占、被囚禁、被视作污点的女子,一夜之间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但这只是陛下控制局势的手段!他从未信任过薛明澜,更忌惮她腹中那个流淌着薛家血脉的孩子!”
“皇后娘娘……她深知陛下的薄情与狠毒!她知道这个孩子一旦出生,若为皇子,必成陛下眼中钉肉中刺!她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只想护住腹中骨肉平安。小皇子……最终还是艰难出生了,却先天不足,体弱多病……” 静贵妃的声音哽咽了。
“陛下……他表面关切,内心却早己将这个‘不够强壮’、‘可能夭折’的‘瑕疵’视为耻辱和潜在的威胁!他害怕这个孩子长大,害怕他背后可能被薛家旧部重新凝聚的力量!所以……他找到了我……给了我那‘焚心蚀骨莲’的种子……” 静贵妃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大颗泪珠滚落。
“我……我成了他手中的刀……亲手……毒杀了那个无辜的孩子……也间接害死了……心碎绝望、最终郁郁而终的皇后娘娘!”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剖开了李婷婷的心脏!原来她的母亲,薛明澜,竟有如此显赫而悲惨的身世!原来那个早夭的小皇子,竟是她同母异父的兄长!原来母亲一生的悲剧,皇后和小皇子的惨死,都源于那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帝王的一次卑劣强占和后续的猜忌毒杀!
“那我……” 李婷婷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
静贵妃睁开泪眼,看着李婷婷,眼中是深深的悲悯和一丝……了然:“皇后娘娘……在小皇子被害后,心如死灰。但……或许是苍天垂怜,或许是陛下酒后再次……她竟然……又怀上了身孕!”
“这一次……皇后娘娘彻底清醒了!她知道陛下绝不会容忍这个孩子的存在!她更知道,这深宫就是吃人的魔窟!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孩子!” 静贵妃眼中闪烁着敬佩的光芒,“她暗中联络了唯一还信任她的、当年将她带入宫的乳母——李嬷嬷!将一切真相和她所有的积蓄、以及代表她身份的一块凤纹玉佩,交给了李嬷嬷!”
“在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 静贵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紧张感,“李嬷嬷用襁褓裹着刚刚出生的你,趁乱逃出了皇宫!她本想带着你远走高飞,投奔林家旧部……但是……陛下发现了!他震怒!他绝不允许这个‘污点’和‘隐患’流落在外!他派出了最精锐、也最心狠手黑的‘影龙卫’……千里追杀!”
“李嬷嬷……一个年迈的老妇人,抱着襁褓中的你,在泥泞和暴雨中亡命奔逃……她躲过了数波追杀,身上伤痕累累……最后……最后……” 静贵妃的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继续,“她逃到了京城外,一个叫‘济世堂’的医馆门口……实在……实在支撑不住了……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襁褓中的你……放在了医馆的台阶上……用力敲响了门环……然后……她转身……扑向了追来的影龙卫的刀锋……用自己的命……为你……争取了最后一点时间……”
囚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五子在宫女怀中细微的呼吸声。
李婷婷呆呆地站在原地,脸上血色尽褪,一片惨白。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沿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她仿佛看到了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看到那个年迈的嬷嬷抱着她在泥泞中奔跑,看到那冰冷的刀锋刺入嬷嬷的身体,看到襁褓中的自己被放在医馆的台阶上……原来她一首以为的“被遗弃”,背后竟是这样一段惨烈而伟大的牺牲!
她的母亲薛明澜,以皇后之尊,却饱受屈辱与丧子之痛,最终在绝望中为她谋划生路!她的乳母李嬷嬷,用生命为她换来了生的机会!
而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她的生父……却是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手上沾满至亲鲜血的刽子手!
顾北辰隔着栅栏,看着李婷婷摇摇欲坠、泪流满面的身影,心如刀绞!他伸出手,穿过冰冷的栏杆,紧紧握住了李婷婷冰凉颤抖的手!一股温暖而坚定的力量传递过去。
“婷婷……”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看着我!你娘拼死护你出宫,李嬷嬷以命相搏,不是为了让你在此刻崩溃!血仇未报!冤屈未雪!京城危在旦夕!振作起来!”
李婷婷猛地抬起头!泪水依旧在流,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却如同被点燃的寒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仇恨与决绝!那不再是医者的悲悯,而是复仇女神的凝视!
她反手紧紧握住顾北辰的手,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掌心!她看向静贵妃,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解药!给我!然后……告诉我……那株‘焚心蚀骨莲’……现在……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