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号”沉重的履带碾过被短暂暖意融化的雪泥,发出湿漉漉的粘腻声响,在身后留下两道深沟,很快又被呼啸的风雪粗暴地填平。归途。这个词本该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如同舱外重新卷土重来的酷寒。满载着“慰藉之地”馈赠的水囊、密封的光菌样本箱、以及记录着异星遗迹惊人数据的储存核心,这艘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步履蹒跚,重新投入无垠冻土荒原冷酷的怀抱。
温暖己成昨日旧梦。冰冷的合金舱壁重新散发出拒人千里的寒意,循环系统单调的嗡鸣取代了山谷中光菌的脉动和温泉的低语。学者们围坐在战术屏前,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舞,争分夺秒地处理着遗迹扫描数据,狂热尚未完全退潮,但疲惫己刻入眼底。霍克像一尊沉默的钢铁雕像,矗立在主驾驶席旁,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前方传感器传回的画面——一片被灰白色风雪统治、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死亡之海。只有偶尔扫过凯恩位置时,那目光会短暂地停顿。凯恩独自靠在远离人群的角落,阴影笼罩着他。他闭着眼,额角那几道幽蓝的冰痕,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仿佛活物般,随着呼吸极微弱地明灭着,散发着一种与舱内温度格格不入的森然寒意。慰藉之地的暖泉,似乎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这冰痕的幽蓝更加刺目。
“索拉里斯,路径确认?规避点?”霍克的声音干涩,打破压抑的寂静。
“路径确认。前方预计十二小时后抵达‘冰牙隘口’,理论可规避风暴锋面。当前外部环境:风力七级,持续增强中。能见度:极低。未侦测到大型生命或能量信号。”电子合成音平稳依旧,却无法驱散霍克心中那根越绷越紧的弦。太安静了。安静得反常。这片被“锈蚀兄弟会”和流亡者视为猎场的荒原,此刻只剩下风的怒号,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不安在舱内无声蔓延。蕾娜停止了敲打键盘,抱着手臂,脸色有些发白。莉亚则下意识地握紧了挂在胸前的一枚不起眼的、似乎由某种深色木质雕刻成的旧护符,指节微微发白。霍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战术屏上那一片混沌的风雪信号上。错觉。一定是错觉。索拉里斯不会错。
然而,当“破晓号”庞大的身躯驶入一片被巨大风化岩柱环绕的、相对开阔的谷地时,那根弦终于崩断了。
没有任何预兆。
前一秒还是单调的风雪呼啸,下一秒,整个世界骤然被染成一片污浊、狂躁的赭黄色!
“沙暴!!”瞭望员的嘶吼被瞬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狂啸中。不是雪!是裹挟着锋利冰粒、温度骤然飙升、如同亿万头砂轮在同时摩擦的灼热沙暴!它仿佛从地底深处被唤醒的巨兽,咆哮着扑向脆弱的钢铁堡垒。狂风不再是风,而是实质化的巨拳,狠狠捶打在“破晓号”厚重的装甲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整个船体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
“稳住!全速!冲过去!”霍克死死抓住控制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对着通讯频道咆哮。引擎发出超负荷的怒吼,履带疯狂地搅动地面。
但一切都晚了。
就在“破晓号”试图加速冲出这片死亡陷阱的瞬间,前方负责探路的一辆轻型侦察履带车,毫无征兆地向下猛地一沉!不是颠簸,而是整个被吞噬!松软的、伪装的冻土瞬间化为贪婪的流沙旋涡,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吮吸声!
“流沙陷阱!规避!!”霍克目眦欲裂。
晚了!巨大的惯性让庞大的“破晓号”根本无法在瞬间转向。沉重的左前履带猛地陷入那片突然变得如同烂泥般的地面,整艘船体发出令人心胆俱裂的金属扭曲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流沙中心倾斜!履带徒劳地空转,卷起漫天沙尘和冰屑,却只是加速了下沉!
“弃车!保护资源!全员战斗准备!”霍克当机立断,吼声穿透了沙暴的咆哮。舱门在刺耳的警报声中猛地弹开,狂暴的沙尘瞬间灌入,带着灼人的热度和磨砂般的质感,呛得人无法呼吸。
混乱!绝对的混乱!
队员们顶着能刮掉一层皮的沙暴,奋力将一箱箱珍贵的样本、水囊和核心数据储存箱拖出正在下沉的船体。子弹的尖啸声如同死神的狞笑,毫无预兆地撕裂了风沙!
“敌袭!三点钟方向!岩石后!”凄厉的警告声响起。
霍克一个翻滚扑到一块巨大的风化岩后,灼热的粒子束擦着他的头盔飞过,在岩石上留下焦黑的痕迹。他迅速架起枪,战术目镜艰难地穿透漫天黄沙。影影绰绰,数十个身影如同沙鬼般从风化的岩石柱后、从凹陷的沙坑里冒了出来!他们穿着用破旧帆布、锈蚀金属片甚至某种厚皮革胡乱拼接的简陋护甲,脸上涂抹着污秽的油彩,手中武器五花八门,从老旧的实弹步枪到粗制滥造的粒子手枪,甚至还有挥舞着沉重金属棍棒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饥饿的绿光和疯狂的破坏欲。
“锈蚀兄弟会!”霍克啐出一口带着沙粒的唾沫,狠狠扣下扳机。一道精准的粒子束将一个刚探出半个身子、试图投掷某种爆炸物的匪徒胸口洞穿。惨叫被风沙吞没。“守住资源点!交叉火力!别让这群鬣狗靠近!”
激烈的交火瞬间爆发。粒子束的嘶鸣、实弹的爆响、金属撞击的铿锵,与沙暴的怒吼交织成一首血腥的交响。沙尘严重干扰了视线和射击精度,双方都在凭感觉和经验盲射。不时有队员或匪徒惨叫着倒下,鲜血在滚烫的沙地上迅速被蒸干,留下深褐色的印记。学者们被队员们死死护在几块巨大岩石构成的临时掩体后,蕾娜抱着一个密封的数据箱,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恐惧和巨大的噪音而瑟瑟发抖。莉亚紧靠着她,手中紧握着那枚木质护符,嘴唇无声地快速翕动,像是在祈祷,又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凯恩!带莉亚和蕾娜博士去后面那块大石头!那里死角多!”霍克一边更换着能量匣,一边朝凯恩的方向吼道。他看到凯恩正将一个试图从侧面扑向资源箱的匪徒干净利落地用格斗匕首抹了脖子,动作精准冷酷得如同机器。
凯恩闻声,猛地抬头。沙尘模糊了他的面容,只有那双眼睛,在狂沙中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冰的寒星。他没有丝毫犹豫,一手拽住蕾娜的手臂,另一只手护住莉亚,顶着密集的流弹,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力量将两人拖向霍克指示的那块更巨大、更稳固的岩石后方。一发流弹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撕裂了外套,留下灼热的焦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就在这时,大地深处传来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震动!
不是爆炸!是某种巨大、沉重、充满粘稠力量感的碾压和蠕动!仿佛沉睡在地狱深处的巨兽被血腥唤醒!
“地…地震?”一个队员惊恐地喊道。
“不!”霍克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比沙暴更刺骨,“是沙虫!他妈的沙蠕虫!‘沙蠕虫教团’!这群疯子也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绝望,前方五十米开外,那片看似平坦的沙地猛地向上拱起!如同火山爆发的前兆!紧接着,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覆盖着暗褐色几丁质甲壳的环形口器,如同地狱的巨门,轰然破开沙土,冲天而起!粘稠腥臭的涎液如同瀑布般从它密布着螺旋状、匕首般利齿的口腔边缘滴落,瞬间腐蚀得沙地滋滋作响,腾起刺鼻的黄烟!口器内部,是深不见底的、蠕动的黑暗,散发着浓烈的腐肉和硫磺混合的恶臭!
沙蠕虫!成年的掠食者!这片冻土荒原真正的噩梦!
“吼——!!!”
一声无法用人类听觉完全捕捉、带着低频震荡的恐怖嘶鸣,如同实质化的音波巨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鼓膜和胸腔上!几名靠得稍近的匪徒和队员当场痛苦地捂住耳朵,口鼻流血,踉跄着倒下!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巨大沙虫破土而出的地方,几个穿着肮脏黄色长袍、骨瘦如柴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他们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模仿沙虫口器的螺旋状图腾,高举着用某种惨白巨大骨骼制成的粗糙长笛,放在嘴边,鼓起腮帮,吹奏出尖锐、扭曲、完全不成调却又蕴含着诡异力量的刺耳音符!那声音仿佛能首接穿透耳膜,搅动脑髓!
“沙蠕虫教团!操!他们在驱虫!”霍克睚眦欲裂。这群疯子崇拜沙虫,用邪门的音律和献祭与这些怪物共生!他们的目标,显然就是“破晓号”上满载的、散发着纯净能量和生命气息的“慰藉之地”资源!
沙虫巨大的、覆盖着厚重甲壳的头部猛地转向资源车堆积的方向,那深渊般的口器贪婪地张开,一股强大的吸力瞬间生成!狂风卷着沙石,连同几名来不及躲闪的匪徒和一名外围的队员,惨叫着被吸向那张开的死亡巨口!
“不!资源!”霍克肝胆俱裂。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希望!他疯狂地朝着那巨大头颅开火,高能粒子束打在厚重的甲壳上,只留下浅浅的焦痕,如同挠痒!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沙虫教团的骨笛声更加尖锐刺耳,如同催命的丧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在漫天狂沙中划出一道决绝的轨迹,义无反顾地冲向那正在制造死亡漩涡的沙虫巨口!
是凯恩!
他目标明确,不是沙虫坚不可摧的甲壳头部,而是它那为了吞噬而完全暴露出来的、相对脆弱的口腔内部!粘稠腥臭的涎液几乎喷溅到他身上,那恶臭足以让人瞬间昏厥。
“凯恩!回来!你他妈找死!”霍克的吼声撕心裂肺。
凯恩置若罔闻。他的眼神在狂沙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冰冷光芒。在距离那死亡深渊仅剩数米之遥时,他双脚猛地蹬地,身体在空中强行扭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几颗被吸力卷来的尖锐岩石!同时,他的右手——那只戴着战术手套的手——高高举起,五指张开,掌心正对着沙虫口腔深处那片蠕动的、散发着腐臭的黑暗!
没有咒语,没有光芒万丈的特效。
只有一股肉眼可见的、极端凝练的、仿佛连空间和时间都能冻结的森然寒气,骤然从他掌心爆发!那寒气并非扩散,而是如同无形的冰霜之矛,精准无比地刺入了沙虫口腔深处最柔软的核心区域!
“嘶嗷——!!!”
沙虫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怖嘶鸣瞬间扭曲变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剧痛和惊惧!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那恐怖的吸力戛然而止!紧接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密集的“咔嚓咔嚓”声,从它巨大的口腔深处清晰地传了出来!
肉眼可见的、散发着幽蓝寒气的冰晶,如同拥有生命的瘟疫,以恐怖的速度在沙虫口腔内部疯狂蔓延、凝结!从柔软的腔壁,到螺旋状的利齿,再到深处蠕动的组织……冰层急速增厚,幽蓝的色泽在沙尘弥漫的昏黄背景下显得妖异而致命!沙虫庞大的身躯剧烈地抽搐、翻滚,搅起滔天的沙浪,每一次挣扎都让口腔内部的冰层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但更多的寒气从核心源源不断地涌出,将裂痕瞬间修补、加厚!
骨笛的尖啸声变得狂乱而惊恐!沙蠕虫教团的疯子们显然没料到这一幕!
凯恩的身体在释放出那股恐怖寒气的瞬间,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他猛地向后踉跄数步,“噗”的一声!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混杂着细碎的、闪烁着幽蓝微光的冰晶,狂喷而出!鲜血落在滚烫的沙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冰晶却顽固地凝结不化。他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捂住胸口,身体因剧烈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寒冷而剧烈地痉挛着。额角那几道冰痕,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仿佛随时会将他整个头颅冻结、撕裂!
“凯恩!”莉亚的尖叫声带着哭腔。
“掩护他!”霍克目眦欲裂,咆哮着将火力疯狂倾泻向那些吹奏骨笛的沙蠕虫教团成员。
但沙虫的垂死挣扎并未结束!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它那覆盖着厚重甲壳、如同攻城锤般的尾部,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卷起漫天沙石,朝着资源车和掩体后方的人群狠狠横扫而来!速度快如闪电,避无可避!
“根!起!!!”一声近乎撕裂的、带着奇异韵律的尖叫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是莉亚!
她不知何时冲到了掩体最前方,面对着那横扫而来的死亡巨尾。她胸前那枚深色的木质护符,在她双手紧紧合握的瞬间,爆发出一圈柔和的、充满生机的翠绿色光芒!她紧闭双眼,金色的发丝在狂风中飞舞,脸上的恐惧被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取代。她的双脚深深陷入滚烫的沙地,仿佛要将自己钉入大地深处!
“轰隆隆——!”
大地在她面前剧烈震颤!不是沙虫的撞击,而是某种来自地底深处的、磅礴的生命力量在回应她的呼唤!
无数粗壮虬结、闪烁着坚韧木质光泽的深褐色藤蔓,如同被禁锢了亿万年的巨蟒,带着震耳欲聋的破土之声,疯狂地从沙地深处钻出、拔地而起!它们交织、缠绕、硬化,在电光火石之间,在众人与那横扫而来的恐怖巨尾之间,筑起了一道高达数米、厚实无比的、由活体根须构成的坚韧壁垒!
“砰——!!!!”
沙虫巨尾携带的恐怖动能,如同山崩海啸般狠狠撞在根须壁垒之上!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声炸开!无数坚韧的藤蔓在撞击点瞬间粉碎、断裂,木屑混合着沙尘如同暴雨般飞溅!整个壁垒剧烈地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但!它没有倒!
巨大的冲击力被这充满生机的壁垒硬生生扛住了!虽然摇摇欲坠,虽然遍布裂痕,但它依旧如同最忠诚的卫士,死死挡在所有人身前!
巨尾被反作用力弹开,沙虫发出更加痛苦和暴怒的嘶吼。
“莉亚!”蕾娜失声惊叫。
霍克猛地回头。只见莉亚依旧保持着双手合握护符、扎根大地的姿势,但她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地摇晃着。她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更是褪尽了所有的颜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最触目惊心的是,她在外的纤细手臂上、脖颈上,甚至额角,突然绽开无数细小的裂口!没有鲜血喷涌,却从中顽强地钻出细小的、带着血丝的嫩绿藤芽!仿佛她自身的生命力,正被那护符强行抽取,化为支撑根墙的燃料!她闷哼一声,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被旁边的队员惊惶地扶住。
“卡尔!!”另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撕心裂肺地响起。
在根墙外侧,负责火力压制的队员大个子卡尔,为了掩护侧翼一个被流弹击倒的同伴,被沙虫巨尾扫过边缘的余波狠狠擦中!他壮硕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十几米外一块尖锐的岩石上!刺耳的骨裂声清晰可闻!他半个身体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被岩石的棱角刺穿,鲜血瞬间染红了身下的沙地。他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口中涌出大股的血沫,眼神迅速涣散,最后凝固在望向霍克的方向,带着一丝未能说出口的牵挂——霍克知道,那是他藏在贴身口袋里、妻子和女儿的照片。
“卡尔——!!”霍克的咆哮带着血泪。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手中的粒子步枪喷吐出前所未有的狂暴火舌,将几个试图趁乱扑向资源车的“锈蚀兄弟会”匪徒瞬间撕成碎片!“给老子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仇恨点燃了最后的勇气。剩余的队员爆发出困兽般的怒吼,火力骤然凶猛。沙虫教团的骨笛声在沙虫被冻结的剧痛和根墙的阻挡下变得散乱无力。失去了统一指挥的“锈蚀兄弟会”残匪在精准而愤怒的火力打击下开始崩溃、逃窜。
那被冻结了口腔核心的沙虫,在发出最后几声不甘的、带着冰碴摩擦声的嘶鸣后,庞大的身躯轰然砸落沙地,激起漫天烟尘,彻底失去了生机。口腔处厚厚的幽蓝冰层,在滚烫的沙地上反射着诡异的光。
战斗,在付出了惨重代价后,终于惨烈地结束了。
风声似乎小了一些,但呜咽依旧。沙尘缓缓沉降,露出满地狼藉。破碎的金属、焦黑的沙地、凝固的血泊、散落的装备、沙虫巨大的尸体、以及那道布满裂痕、沾满鲜血和木屑、却依旧顽强屹立的根须之墙……共同构成了一幅残酷而悲壮的末日图景。
霍克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过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他停在卡尔扭曲的身体旁,缓缓蹲下,用颤抖的手,合上了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从卡尔沾满血污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被血浸透了大半的防水照片。照片上,一个温婉的女人抱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小女孩。霍克死死攥着照片,指关节捏得发白,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走到那道根墙前。莉亚在队员的搀扶下虚弱地站着,脸上、手臂上那些绽开的、生长着血丝嫩芽的伤口触目惊心,她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霍克深深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最后,他走向那个跪伏在沙地上的身影。
凯恩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头深深垂下,金色的短发被沙尘和汗水黏成一绺绺。他面前的地上,是一大滩己经半凝固的、混杂着幽蓝冰晶的暗红血迹。他的身体不再剧烈痉挛,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动着全身,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左手依旧死死按着胸口,仿佛要将那颗被寒气侵蚀、跳动得异常艰难的心脏按回原位。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霍克走到他面前,停下。沉重的阴影笼罩着凯恩。
凯恩似乎感觉到了。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沙尘混合着尚未干涸的血迹,污浊了他大半张脸,却无法掩盖额角那几道冰痕——它们此刻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幽蓝的光芒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刺骨!那光芒似乎不仅烙印在皮肤上,更深深刺入了他的瞳孔深处,让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冰寒,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霍克看着这双眼睛,看着那触目惊心的冰痕,看着凯恩嘴角残留的、带着冰晶的暗红血渍。他想开口,想骂他不要命,想问他怎么样……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被眼前这幅景象冻结了。
凯恩的目光涣散,似乎穿透了霍克,穿透了这片刚刚经历血与火的沙场,投向某个遥远而寒冷的虚空。他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上沾着血和沙。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朽木,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掩盖,却又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冰冷死寂,清晰地传入霍克的耳中:
“冻死的……早就是我了……”
话音未落,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被这句话彻底抽空。眼中的最后一点微光熄灭,头猛地向下一垂,整个身体如同断折的冰棱,向前重重栽倒在冰冷的沙地上,溅起一小片尘埃。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额角那幽蓝的冰痕,依旧在无声地、固执地明灭着,证明着那深入骨髓的森寒并未随着昏迷而消散。
霍克僵在原地,如同被那冰痕的光芒冻结。
许久,他才缓缓蹲下身,伸出沉重如同灌铅的手臂,极其小心地、避开了凯恩额角那散发着不祥寒意的区域,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的、带着冰寒气息的气流拂过手指。
他还活着。仅仅只是活着。
霍克沉默着,动作近乎笨拙地将凯恩沉重的、冰冷得不像活人的身体翻过来,架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凯恩的头无力地垂在他颈侧,冰冷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激起一阵寒栗。霍克站首身体,环顾这片被鲜血和死亡浸透的战场。
沙尘呜咽,卷过破碎的根墙,卷过沙虫巨大的尸体,卷过卡尔冰冷的遗骸。幸存的队员们默默地聚拢过来,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麻木和深沉的悲伤。他们开始收敛同伴的遗体,抢救还能使用的物资,每个人的动作都沉重而缓慢。
霍克的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染血的脸,扫过地上那几具被白布覆盖的轮廓,最后落回肩上凯恩那毫无生气的侧脸,以及额角那抹幽蓝的、仿佛永不熄灭的诅咒之光。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和沙尘味道的空气,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穿透了呜咽的风声:
“清点人数,收敛弟兄……带上能带走的……我们……回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具白布覆盖的遗体,又落在肩头凯恩冰冷的脸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补充道,声音低沉得几乎被风吹散:
“少报一人……重伤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