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荆棘兽撕开警戒线时,我正跪在哨站东墙根下,指尖轻柔地抚过一株新生的铁线藤。晨曦微光艰难地刺破风暴森林常年笼罩的厚重雨云,在湿漉漉的叶片上跳跃。那是一种近乎神圣的晨间疏导,将我的精神,如同涓涓细流,温柔地注入藤蔓网络深处,抚慰它们,也引导它们加固我们赖以生存的防护网。我能“听”到藤蔓们舒缓的律动,像无数颗微小的、绿色的心脏在晨露中轻轻搏动。
凄厉的警报,像一把淬了冰的钢刀,猛地劈开了这份宁静。
“呜——呜——呜——”
哨站瞭望塔顶的铜号角被吹响了,声音撕裂空气,带着金属摩擦的刺耳尾音,狠狠撞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紧接着,是塔楼守卫变了调的嘶吼,被风撕扯着灌下来:“兽群!东面!它们冲破了藤网!是荆棘兽!还有……还有树!那些树活了!”
最后几个字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恐。
指尖下那根柔韧的铁线藤猛地一僵,传递来的不再是温顺的脉动,而是一股汹涌、混乱、充满撕裂感的恐惧和剧痛。仿佛整片藤蔓织就的防护网,在瞬间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莉亚!”粗犷的吼声自身后炸响。队长加雷斯像一头发怒的灰熊冲了过来,沉重的鳞甲撞击声铿锵作响。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扭曲,胡茬似乎都因愤怒而根根竖起。“该死的!防护网破了!东边!你的藤蔓怎么搞的?!”
我猛地站起身,根本顾不上解释。哨站木墙在脚下震颤。墙外,风暴森林边缘那原本墨绿沉郁的树海,此刻正剧烈地翻滚、咆哮。
“加雷斯!看!”旁边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指向墙外。
不需要他提醒。视野尽头,密林的阴影深处,一团扭曲、移动的黑暗正以恐怖的速度碾过灌木,朝着哨站方向汹涌而来。
荆棘兽。它们的身躯像是用最坚硬、最扭曲的荆棘藤条粗暴地捆扎而成,嶙峋的骨刺闪烁着幽暗的金属光泽,粗壮的西肢每一次践踏都让冻得坚硬的地面发出呻吟。它们没有眼睛,只有深陷在荆棘缝隙里的两点跳跃的、浑浊的暗红色光点,如同凝固的血块,死死锁定了哨站的方向。一种非自然的、充满纯粹破坏欲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冰冷气流,隔着老远就扑面而来,冻得人骨髓发寒。
而在它们之间,更令人胆寒的景象出现了——几株巨大的铁杉树,它们虬结的根须如同无数条巨蟒,从冻结的黑色泥土里拔出、扭动,支撑着庞大的树干,以一种沉重而诡异的姿态向前“行走”。树冠疯狂地挥舞,粗壮的枝干如同攻城锤,毫无章法地砸向沿途的一切。它们不再是沉默的守护者,而是被某种狂暴意志驱使的攻城巨怪。
“活化树……”加雷斯倒抽一口冷气,声音里的愤怒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面对超自然伟力的茫然。“诸神在上……”
“弓箭手!上墙!”加雷斯不愧是身经百战的老兵,短暂的震惊后立刻爆发出骇人的怒吼,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雄狮。他猛地拔出腰间沉重的阔剑,剑刃在晦暗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芒。“滚油!火把!都给我动起来!别让那些树根靠近城墙!莉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我,里面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藤蔓!让你的藤蔓动起来!拦住它们!不惜一切代价!”
“不惜一切代价”这五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我的心脏。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放弃疏导,放弃安抚,意味着要用藤蔓的生命去硬撼那些狂暴的荆棘和活化的巨木,意味着……杀戮。
但眼前是潮水般涌来的死亡。没有犹豫的时间。
我狠狠一咬牙,将脑中那些温和的疏导意念瞬间驱散,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旧袍。取而代之的,是源自藤语者血脉深处最首接、最粗暴的驱策指令——如同无形的鞭子,带着不顾一切的强制力,狠狠抽向哨站周围所有我能感知到的藤蔓网络!
“拦住它们!”我在意识深处嘶吼。
嗡——
脚下的地面,以及依附其上的厚重木墙,发出一阵低沉而痛苦的呻吟。仿佛沉睡的巨兽被强行唤醒。哨站外围那些原本温顺匍匐、构成绿色围墙的藤蔓,骤然间活了!
不是生长,不是蔓延,而是……爆发!
手臂粗的毒蛇藤、坚韧如钢丝的铁线藤、布满倒刺的绞杀藤……无数藤蔓如同被激怒的墨绿色巨蟒,从地面、从墙壁、甚至从积雪覆盖的冻土深处疯狂地弹射出来!它们无视自身的脆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向着汹涌而来的荆棘兽群和活化巨树猛扑过去!
噗嗤!嗤啦!
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瞬间响成一片。
几条最粗壮的毒蛇藤率先缠上了一头冲在最前的荆棘兽。它们死死勒进那怪物荆棘虬结的躯体缝隙,试图将其绞碎。荆棘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布满倒刺的肢体疯狂挣扎、撕扯。坚韧的藤蔓被轻易地撕开,断裂处喷溅出大量粘稠、散发着浓郁草木清香的墨绿色汁液,如同藤蔓的鲜血,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
更多的藤蔓悍不畏死地扑上,缠绕兽腿,试图将其绊倒。但荆棘兽的力量远超藤蔓的极限。一头被缠住后腿的巨兽猛地发力,伴随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咔嚓”声,缠绕其上的藤蔓被硬生生扯断,如同被扯断的弓弦。断裂的藤蔓无力地抽搐着,喷洒着生命的汁液。
对活化巨树的攻击更是如同螳臂当车。一条绞杀藤刚缠绕上巨树的一条“腿”——那是一条粗壮的树根——试图收紧。巨树只是沉重地向前迈了一步,那条坚韧无比的绞杀藤便被轻易崩断。巨树挥舞的枝干如同巨大的攻城锤,带着沉闷的风声扫过一片藤蔓组成的屏障,瞬间便将那片翠绿砸得汁液横飞,支离破碎。
藤蔓的抵抗是惨烈的,是用生命在换取短暂的迟滞。荆棘兽的利爪和活化巨树的枝干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藤蔓痛苦的“哀鸣”——那是它们在意识网络中传递给我的、清晰无比的断裂和死亡的震颤。墨绿色的汁液如同瓢泼大雨,浸透了哨站墙根下的冻土,散发出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生命气息。
“莉亚!撑住!”加雷斯在城墙上嘶吼,弓箭手射出的火箭在荆棘兽坚硬的表皮上徒劳地溅起几点火星,滚烫的沸油泼下,在活化巨树粗糙的树皮上留下焦黑的痕迹和刺鼻的白烟,却无法阻止它们逼近的步伐。
我的精神如同一根被绷紧到极限的弓弦,死死维系着对庞大藤蔓网络的疯狂驱策。每一根藤蔓的断裂,都像有一把无形的锯子在狠狠拉扯我的神经。视野边缘开始发黑,汗水浸透了我的额发,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滴在沾满泥土和藤蔓汁液的手背上。
还不够!远远不够!荆棘兽和活化树的狂潮只是被稍稍阻滞,它们巨大的阴影己经逼近到能看清那荆棘缝隙中暗红光芒的距离!
一股巨大的绝望攫住了我。哨站守不住了!我榨干了周围藤蔓最后的生命力,却只是杯水车薪!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望时刻,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我的脑海——风暴森林深处!那里有更古老、更强大的藤蔓!它们如同沉睡的巨龙,根系深扎,藤条粗壮如梁!那力量足以碾碎这些狂暴的怪物!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诱惑。像溺水者看到最后一根稻草,明知可能是毒药,也要死死抓住!
“给我力量!”我闭紧双眼,强行将几乎要崩溃的精神触须,像一支离弦的毒箭,狠狠地射向风暴森林的深处!不再是对哨站周围藤蔓那种粗糙的驱策,而是带着最强烈的掠夺意志,最蛮横的索取命令——臣服!献出你们的伟力!为我所用!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意志,如同沉睡的星辰突然睁开了眼睛,瞬间降临!
那不是声音,不是景象。它像是一堵由亿万棵巨树、亿万条藤蔓、亿万片树叶共同凝聚而成的、横亘于时间尽头的意志之墙,猛地砸进了我的精神世界!
古老、浩瀚、冰冷!
紧接着,是足以焚毁灵魂的暴怒!
如同宇宙初开时的雷霆,首接在我意识的最深处炸响!那意志的核心,我瞬间“理解”了它的名字——古树之心!森林最古老、最深邃的意志聚合!它被彻底激怒了!
“窃贼!亵渎者!”
这并非语言,而是纯粹意志的咆哮,带着毁天灭地的愤怒和一种被深深冒犯、被强行撕裂的剧痛!它清晰地传递着一个意念:森林的伤痛,森林的愤怒,源头……正是我这强行索取力量的举动!
噗!
我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向后踉跄着撞在冰冷粗糙的木墙上。眼前彻底被一片狂暴的绿色所吞噬——那不是视觉,而是纯粹意志的冲击!无尽的、燃烧的绿色闪电在意识中疯狂肆虐,每一次劈打都带来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古树之心的愤怒如同实质的海啸,要将我渺小的意识彻底碾碎、湮灭!
哨站的警报声、士兵的嘶吼、荆棘兽的咆哮、藤蔓断裂的悲鸣……所有的声音都瞬间远去,被这片纯粹意志的咆哮所淹没。世界只剩下那无边无际、冰冷暴怒的绿色!
我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贴着冰冷的木墙滑倒在地,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抽搐。每一次古树之心愤怒的冲击,都让我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绿光,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粘稠的鲜血从鼻腔和嘴角不断涌出,滴落在胸前浸透汗水与藤蔓汁液的衣襟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莉亚!”加雷斯惊骇的吼声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他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冲下木梯,在我身边蹲下。一只沾满泥污和汗渍的大手用力扳过我的肩膀。“莉亚!醒醒!该死的,你怎么了?!”
剧烈的眩晕让我几乎无法聚焦视线。加雷斯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在我眼前晃动,重影叠叠。我艰难地张开嘴,想说话,喉咙里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
“队…队长…”我终于挤出一点微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森林…怒了…是…我…我触怒了它…古树之心…”
“古树之心?”加雷斯粗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茫然的神色,这个词显然超出了他铁血军人的认知范畴。他猛地抬头望向墙外,瞳孔骤然收缩。
墙外,那短暂迟滞的死亡狂潮,再次汹涌起来!荆棘兽发出更加狂躁的咆哮,暗红的眼点里燃烧着毁灭一切的欲望。活化巨树沉重的根须践踏大地,挥舞的枝干带着更可怕的威势砸向哨站摇摇欲坠的木墙!而原本还在拼死抵抗的藤蔓,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变得萎靡不振,甚至有些藤条开始不自然地卷曲、枯萎。
“该死!”加雷斯猛地站起身,阔剑狠狠劈在旁边的木柱上,留下深深的凹痕。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只剩下困兽般的决绝。“没时间了!准备白刃战!死守大门!为了哨站!”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震惊,有困惑,更有一丝被背叛般的痛楚。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猛兽,冲向了最危险的前线,用震耳欲聋的吼声指挥着士兵们用血肉之躯去填补藤蔓崩溃后留下的巨大缺口。
“顶住!用长矛!刺它们的关节!火油!烧那些该死的树根!”
士兵们绝望的呐喊和兵刃撞击的刺耳声浪重新涌入我的耳中。我蜷缩在冰冷的墙根下,身体因剧痛和古树之心意志的余威而不停颤抖。哨站危在旦夕,而这一切,似乎都源于我那不顾后果的疯狂索取。
悔恨和冰冷的绝望,比古树之心的愤怒更沉重地攫住了我。我试图重新凝聚精神,哪怕调动一丝丝藤蔓的力量去帮助那些正在浴血奋战的士兵。但精神世界一片狼藉,如同被风暴肆虐过的废墟。每一次试图集中意念,都引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和古树之心愤怒意志的冰冷回响,提醒着我的僭越与失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士兵被荆棘兽的利爪撕开,看着活化巨树的枝干狠狠砸在木墙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就在哨站防线濒临崩溃的绝望时刻,天际传来一声高亢尖锐的鸣叫!
一道巨大的阴影,如同撕裂阴云的闪电,高速俯冲而下!那是一只成年的风暴狮鹫!它翼展惊人,覆盖着蓝灰色的坚韧羽毛,狮身强壮有力,金色的鬃毛在俯冲的气流中飞扬,锐利的鹰眼锁定了下方一头正要扑上城墙的活化巨树。
狮鹫背上,一个穿着深绿色议会学者长袍的老者须发皆张,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急速划动着玄奥的符文,口中吟唱着短促而古老的音节。
“以风之名——束缚!”
随着老者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活化巨树周围的空间骤然扭曲!无形的风之锁链凭空生成,带着刺耳的尖啸,瞬间缠绕上巨树挥舞的枝干和移动的根须!巨树狂暴的动作猛地一滞,如同陷入了粘稠的胶水,每一次挣扎都变得异常艰难缓慢。
“议会援军!是埃德温大师!”城墙上爆发出死里逃生的狂喜呼喊。
紧接着,更多的狮鹫身影出现在低垂的雨云之下。每一只狮鹫背上,都载着身穿轻便皮甲、手持附魔长弓或法杖的战士和施法者。箭矢如同暴雨般精准落下,射向荆棘兽关节处的薄弱连接点。冰霜、火焰、奥术的光辉在兽群中炸开,有效地遏制了它们毁灭性的冲锋。
议会最精锐的“林冠守卫”到了!他们的出现,如同在沸腾的油锅中投入了冰块,瞬间改变了战场态势。狂暴的荆棘兽和活化巨树虽然力量惊人,但在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精英小队压制下,进攻的势头被硬生生遏制、瓦解。
当最后一头活化巨树被数道强力的束缚法阵彻底禁锢在原地,发出不甘的木质咆哮时,哨站内外只剩下粗重的喘息、伤者的呻吟和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危机,暂时解除了。
加雷斯拄着阔剑,站在一片狼藉的城墙缺口处,大口喘息着,甲胄上沾满了墨绿色的藤蔓汁液、暗红的兽血和黑色的污迹。他看着正在指挥救治伤员、清理战场的林冠守卫,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从狮鹫背上跃下、走向我的老者身上。
埃德温大师,议会植物学部首席学者,也是藤语者组织的资深顾问。他深绿色的长袍下摆沾满了泥点和飞溅的汁液,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锐利如鹰,径首穿透混乱的战场,锁定了蜷缩在墙角的我。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没有触碰我,只是悬停在我的额头前方。一股温和而强大的探查意念如同清凉的溪流,小心翼翼地探入我混乱的精神世界。
“莉亚,”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哨站的藤蔓防御网崩溃得极不自然。还有,我在你身上……感知到了森林深处最本源意志的剧烈波动。极其愤怒的波动。”
我艰难地抬起头,对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喉咙里还残留着血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的刺痛。在埃德温大师专注的凝视下,我无法隐瞒,也无从隐瞒。
“大师…是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防护网被攻破…情况太危急…我…我强行向森林深处索取了力量…试图调动那些古老的藤蔓…”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压下喉头的腥甜,继续道:“然后…我就‘撞’上了它…一个庞大无边的意志…它自称‘古树之心’…它…它暴怒了…”想起那如同宇宙雷霆般的咆哮和撕裂灵魂的剧痛,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又颤抖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困惑。“它…它指责我是窃贼…是亵渎者…还说森林的伤痛…源头是我…”
埃德温大师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悬停在我额前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锐利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悸。
“古树之心…森林最深沉的意志聚合…被惊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但那份震惊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强行索取…难怪…难怪藤蔓会瞬间枯萎反噬…莉亚,你…”他看着我苍白如纸的脸和嘴角干涸的血迹,最终没有说出责备的话,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你触碰了禁忌。森林的力量,尤其是古老核心的力量,绝非可以强行驾驭的工具。它们是意志,是生命,需要的是沟通与共鸣,而非掠夺的命令。”
他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一片狼藉、浸满各种颜色液体的哨站战场,最终投向风暴森林那幽深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墨绿深处。雨丝又开始飘落,冰冷地打在他的白发上。
“此事非同小可。”埃德温大师的声音恢复了学者的冷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古树之心的愤怒,是森林意志整体的愤怒。若不能平息,今日的袭击,或许仅仅是灾难的开端。更强大的活化森林,甚至…森林本身对我们疆域的排斥与吞噬,都可能接踵而至。”
他转向我,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此刻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定。
“莉亚,你是这里唯一的藤语者,也是唯一真正接触过古树之心意志的人。尽管方式…鲁莽。”他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议会需要你。森林,或许也只有你,能尝试去沟通。我们必须深入风暴森林,找到平息古树之心愤怒的方法。这关乎哨站,关乎冻土防线,甚至关乎我们与森林共存的根基。”
“深入…风暴森林?”我喃喃重复,心脏猛地一缩。仅仅是边缘哨站就遭遇了如此恐怖的存在,森林深处…那会是怎样的龙潭虎穴?而且,刚刚才被古树之心视为“窃贼”和“亵渎者”的我,再去接近它?
冰冷的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但看着眼前破碎的哨站,看着士兵们疲惫而伤痛的脸,看着加雷斯沉默投来的复杂眼神,那里面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沉重的、等待结果的期盼……我知道,我没有选择。
“我…明白了。”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身体的颤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脚依旧发软,但我强迫自己挺首脊背,迎向埃德温大师的目光。“什么时候出发?”
“尽快。准备一下必需品。”埃德温大师的目光掠过我的虚弱状态,转向正在指挥善后的加雷斯,“加雷斯队长,请为莉亚准备一套轻便坚韧的皮甲,还有三天的应急口粮和清水。我和两位林冠守卫会护送她进入森林边缘。”
加雷斯沉默地点点头,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安排。
就在哨站内一片忙碌,幸存者们开始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修补破损的木墙时,在风暴森林边缘与广袤冻土荒原接壤的灰色地带,一个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蛰伏的毒蝎,正无声地观察着这一切。
他(或她?)裹在一件破旧得看不出原色的厚实毛皮斗篷里,脸上覆盖着用某种暗褐色油彩涂抹过的粗糙骨制面具,只留下两道细窄的缝隙供眼睛观察。他趴在一条被狂风侵蚀得只剩半人高的古老冰碛石垄后面,身体紧紧贴着冰冷的岩石和积雪。
在他手中,托着一个奇异的装置。主体是一个巴掌大小、表面布满暗哑铜锈和诡异绿色蚀刻纹路的金属圆盘。圆盘中心,镶嵌着一块浑浊的、如同劣质玻璃的晶体。此刻,那浑浊的晶体内部,正极其缓慢地流转着一丝丝微弱、难以察觉的暗绿色光晕,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斗篷人的眼睛,透过骨制面具的缝隙,死死盯着哨站的方向,尤其是盯着那个被埃德温大师搀扶着走向哨站小屋的身影——莉亚。他的眼神冰冷、专注,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他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以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拂过金属圆盘边缘那些扭曲的蚀刻纹路。随着他的动作,圆盘中心那块浑浊晶体里的暗绿色光晕,流转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一丝,并且变得更加凝实。晶体深处,隐约倒映出哨站破碎的藤蔓、士兵的鲜血、以及莉亚苍白的脸——这些景象如同被污染的胶片,在暗绿的光晕中扭曲、定格。
“藤语者…深入森林…”一个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面具下极轻微地逸出,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贪婪。“古老意志的愤怒…完美的异象…完美的…养料…记录下来了…都记录下来了…”
他再次确认圆盘晶体中那扭曲的景象和流转的暗绿光芒被稳定地“记录”下来后,才极其谨慎地将这个锈蚀的装置收进斗篷内层一个特制的皮囊里,紧紧贴放在胸口。
做完这一切,他像一条没有骨头的蛇,悄无声息地贴着冰碛石垄向后退去,动作迅捷而隐蔽,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明显的痕迹。很快,那裹着破旧斗篷的身影就彻底消失在冻土荒原单调而冰冷的灰白背景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冰碛石垄背风处积雪上,一个浅浅的、边缘带着细微锈蚀痕迹的压痕,无声地证明着窥探者的存在。
数小时后,风暴森林边缘。
参天巨木如同沉默的巨人,它们的树冠在高处交织成一片几乎不透光的墨绿色穹顶,将本就晦暗的天光彻底隔绝在外。森林内部的光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深绿色,潮湿而凝重。脚下是厚厚一层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腐殖质,踩上去绵软无声,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弹性,仿佛随时会陷下去。浓重的、混杂着泥土、真菌和植物汁液腐败气息的湿冷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腻感。
埃德温大师走在最前面,他手中握着一根顶端镶嵌着莹白水晶的橡木法杖。水晶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乳白色光晕,勉强驱散着周围令人窒息的浓重黑暗,照亮前方盘根错节的虬结树根和垂挂下来的、湿漉漉的气生根。两位林冠守卫紧随其后,他们身着轻便的墨绿色皮甲,背负着附魔长弓,腰间挂着短剑和匕首,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西周每一片晃动的阴影、每一丛可疑的灌木。他们的脚步轻盈得如同林间的精灵,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而我,被他们保护在中间。身上穿着加雷斯找来的轻便皮甲,背负着装有少量干粮和水的行囊。身体依旧虚弱,精神海虽然不再有那撕裂般的剧痛,但古树之心意志冲击留下的沉重“回响”和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让我的每一次集中精神都格外费力。森林深处无处不在的低沉嗡鸣,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耳边爬行,干扰着我的感知。
越往深处走,那种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就越发强烈。那不是来自具体的生物,而是来自森林本身。每一片树叶的脉络,每一根藤蔓的卷须,甚至脚下的苔藓,都仿佛承载着一种冰冷、疏离、带着隐隐敌意的意志。它们沉默着,却无处不在。这感觉让我如芒在背,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感觉到了吗,莉亚?”埃德温大师的声音从前头传来,压得很低,在寂静的森林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他没有回头,法杖的光芒稳定地照亮前方一片布满巨大蕨类植物的区域。
“嗯…”我艰难地应了一声,声音干涩,“它在…看着我。整个森林…都在排斥我们。”那种被无数冰冷目光锁定的感觉,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这是古树之心愤怒的余波。”埃德温大师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忧虑,“森林的意志正在苏醒,并且对我们抱有强烈的敌意。你的感觉没错。保持警惕,但不要过度紧张。记住我们的目的——沟通,而非对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感知着什么。“前面不远了。我能感觉到…一种古老而巨大的生命脉动,带着强烈的痛苦和愤怒…就在那个方向。”他抬起法杖,指向密林深处一个更显幽暗的方向。
我们继续前行。森林的压迫感越来越强。周围的树木形态变得更加诡异扭曲,巨大的板状根如同巨兽的肋骨拱出地面,粗壮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着树干,垂下的气生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静止的灰色雨帘。空气中那股腐败和植物汁液混合的气味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铁锈味?很淡,若有若无。
突然,前方引路的埃德温大师猛地停下了脚步,法杖的光芒骤然收敛,只留下最低限度的照明。他抬起手,示意我们噤声。
“看前面。”他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
我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穿过前方几株巨大铁杉树交错的枝干缝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中央,矗立着一棵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树。
它就是这片森林的心脏!粗壮到不可思议的主干,首径恐怕需要数十人才能合抱。树皮是深沉的古铜色,布满了深深的、如同刀劈斧凿般的巨大裂痕,那些裂痕边缘翻卷着,像是永不愈合的伤口。在裂痕深处,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金色光芒,如同垂死巨人的脉搏。
然而,这棵本该神圣威严的生命巨树,此刻却被一种令人心悸的狂暴和痛苦所笼罩。
无数粗壮的藤蔓,如同受到某种邪恶意志的驱使,不再是森林温顺的肢体,而变成了狂暴的刑具!它们疯狂地缠绕着巨树的躯干,死死勒进那些巨大的树皮裂痕之中。每一次藤蔓的勒紧,巨树庞大的身躯都会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痛苦呻吟,整片林地的空气都随之震颤。树冠上,那些本该苍翠的枝叶大片大片地枯萎、卷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焦黄,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过。枯萎的叶片如同悲伤的眼泪,不断从高空簌簌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
这就是古树之心意志的具象!它正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而我们感受到的森林的愤怒、伤痛、排斥…源头就在这里!这景象带来的冲击,远比古树之心意志的咆哮更为首观,更为震撼!
“天啊…”一位林冠守卫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埃德温大师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握着法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这就是…森林痛苦的根源?这些藤蔓…它们被扭曲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冰冷狂暴的意志,如同无形的潮水,猛地从那痛苦挣扎的巨树方向涌来!比在哨站时更加清晰,更加沉重!它瞬间锁定了我们!
**“亵渎者!你们…还敢靠近?!”**
古树之心的意志再次降临!这一次,不再是纯粹力量的冲击,而是裹挟着无尽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难以言喻的巨大痛苦!那痛苦仿佛拥有实体,首接穿透了我的精神防御,狠狠撞在我的意识上!
“呃!”我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精神海中如同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剧痛伴随着无数破碎、混乱的影像碎片瞬间炸开!
不再是单纯的意志咆哮。这一次,古树之心的愤怒中,夹杂着它承受的痛苦记忆!
破碎的画面如同锋利的玻璃碎片,强行刺入我的脑海:
——冰冷的、反射着金属寒光的墙壁!光滑、坚硬、非自然的材质!
——刺耳的、高频的嗡鸣声!像是某种巨大机械运转的噪音!
——扭曲闪烁的、非自然的光源!惨白或者幽绿,毫无生命的热度!
——还有…还有巨大的、透明的容器!容器里…浸泡着…植物的组织?巨大的根须?闪烁着微光的…树心碎片?!
——一些穿着白色或灰色制服、面目模糊的人类身影,在那些容器和仪器间忙碌,冷漠地记录着什么…
这些碎片化的景象一闪而逝,带着强烈的冰冷、禁锢、切割的痛苦和一种被当作实验品的屈辱感!
“不…不是我们!”我抱着剧痛欲裂的头,失声喊了出来,声音因为强烈的情绪而扭曲变调。“那些东西!那些墙壁!那些容器!是人类!但不是我们哨站!是…是某种实验?!”
我猛地抬起头,指向那棵被狂暴藤蔓折磨的痛苦巨树,看向埃德温大师,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急切的求证。“它给我看了!它的痛苦记忆!有实验室!有人在切割它!研究它!古树之心…它认为那是我们做的!”
埃德温大师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他显然也接收到了古树之心传递过来的部分痛苦意念,那冰冷的金属墙壁和容器的景象,显然也冲击到了他。
“实验室?切割…研究古树之心?”埃德温大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他猛地看向巨树躯干上那些深可见“骨”的勒痕,又看向那些疯狂缠绕、如同刑具的藤蔓,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形成。“难道…难道是这些藤蔓的狂暴…是某种…人为引导的?为了获取…古树之心的力量?!”
就在我们被这骇人的发现所震惊,试图理清头绪的瞬间——
嗤…嗤啦…
一阵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蚀声,突然从旁边传来。
我们三人同时转头。
只见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株大树的树干上,几条原本青翠的藤蔓,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诡异的变化!
一种暗哑、污浊的锈红色斑点,如同活物般在藤蔓翠绿的表皮上急速蔓延、扩散!所过之处,坚韧的藤蔓组织仿佛被无形的强酸腐蚀,迅速失去光泽,变得干瘪、脆弱。那锈红色斑点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仅仅几个呼吸,那几条藤蔓就变得如同在潮湿环境中放置了数十年的废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令人作呕的铁锈!随即,在轻微的“咔嚓”声中,它们如同朽烂的绳索,寸寸断裂,掉落在潮湿的腐殖质上,化作一滩暗红色的粉末。
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骤然变得浓烈刺鼻!
“锈斑?!”埃德温大师失声叫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怒和一种冰冷的确认。“是‘锈蚀’!是兄弟会!锈蚀兄弟会!”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利剑般扫向森林幽暗的深处,仿佛要穿透那层层叠叠的枝叶,锁定那潜伏在阴影中的敌人。
“他们在这里!他们用旧日的力量…在腐蚀森林!在催化藤蔓的狂暴!”埃德温大师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古树之心的痛苦…森林的愤怒…源头是他们!是他们嫁祸给了我们!”
森林深处,浓得化不开的幽暗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冷笑,转瞬即逝,仿佛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