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是从大地深处蒸腾起来的瘴气,又像是天空漏了窟窿,将整座东境山脉囫囵吞下。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肩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凉意,钻进鼻腔深处,留下松针腐土和黎明前特有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寒意。莱恩无声地吸了一口,两道白汽从鼻孔里慢悠悠钻出来,在脸前糊成一小团,又迅速被灰白的雾气吞没。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左腕上那圈磨得发亮的羊皮护腕。手指划过鹿皮手套上一个毛刺刺的破口子,粗糙的触感异常清晰。那是去年冬天追一只格外狡猾的雪狐时,被荆棘丛狠狠咬了一口留下的纪念。他自己笨拙地用粗针麻线缝补过,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几条僵硬的蜈蚣,此刻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这破口子,这针脚,都是他在这片山林里活过的证明。
“跟上,”他头也不回,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过火的铁钉,又冷又硬,清晰地扎进身后三个人的耳朵里,“脚底下轻点,别他妈咔嚓踩断枯树枝。”
身后立刻传来几声压得不能再低的“嗯”、“哦”,还有皮靴子小心翼翼蹭过厚厚落叶层时发出的、无法完全避免的“唰啦唰啦”声。加斯、莉莉和托比,三个影子紧紧缀在他身后。雾霭模糊了他们的身形,却藏不住脸上那股与年龄极不相称的紧张和肃杀。都是青石镇没了爹娘的孤儿,被老哈蒙收拢在破旧的猎人小屋里,跟着莱恩在这条该死的边境线上“巡逻”——说是巡逻,不如说是老哈蒙用命给他们铺出来的一条活路训练。
莱恩十六岁,个子在同龄人里不算拔尖,但肩膀宽阔厚实,裹在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下的胳膊和腿,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蕴藏着山岩般的韧劲。头发是黑里掺着些棕,此刻前额几绺被冰冷的露水打湿了,湿漉漉地贴在的额头上。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如同浸在深潭冷水里打磨过的黑曜石,沉甸甸的,里面跳动的不是少年人的懵懂,而是被边境风雪和生存重压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警觉。此刻,这双眼睛像两枚钉子,死死钉向前方雾霭浓得化不开的密林深处,耳朵微微翕动着,捕捉着雾气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息——风掠过树梢的呜咽,一滴露水砸在枯叶上的闷响,甚至远处溪流若有若无的潺潺。
他们巡逻的这条线,是帝国东境山与那片令人闻之色变的“没人管那破地方”的分界。标志物就是林子深处那块老大的玄武岩界碑,黑黢黢的,像一头蹲伏在岁月尘埃里的远古巨兽。碑身上刻着帝国那轮象征统治的、线条粗犷的太阳徽记,周围环绕着一圈圈早己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的古怪咒文。老哈蒙叼着烟斗说过无数次,这些符文是几百年前帝国鼎盛时,法师们留下的第一道屏障,专门用来抵挡那些野蛮的兽人部落。“现在嘛,”老头子总是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法力?早他娘的跑光喽!也就剩下点样子,能唬唬山里没见过世面的兔子……还有青石镇那些还信这个邪的老实人。”
雾,越来越浓了,沉重得如同湿透的棉絮,沉沉地压在树梢,沉入林间空地。十步之外,影影绰绰,形貌难辨。莱恩的步子放得更缓,每一步落下都带着全然的审慎,仿佛脚下不是厚实的腐殖层,而是薄冰。他的右手自然而然地搭上腰侧,掌心贴合在冰冷的匕首鞘上。那是老哈蒙一锤一锤亲手给他打出来的家伙,鲨鱼牙般带着微微弧度的刀刃,在昏暗中也隐隐透着一股不祥的幽蓝。刀柄缠着坚韧的鲸鱼须,吸汗防滑。拇指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蹭着冰凉光滑的刀鞘,那金属特有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奇异地压住了心底一丝丝翻腾的不安。对于他们这些在刀尖上讨生活的边境孤儿来说,腰间的铁家伙不是装饰,是延伸的手臂,是保命的伙伴,是无声的誓言。
“莱恩,”身后传来加斯压抑不住的咕哝,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雾糊得跟……跟锅烂粥似的,伸手不见五指,那些绿皮畜生真会挑这种鬼天气摸过来?”
“闭嘴!”莱恩猛地顿住脚步,声音像是从紧咬的牙关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两个字,带着一股冰渣子般的寒气。
加斯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脸上火辣辣的,臊得慌。他比莱恩小两岁,是队里最沉不住气的一个,总忍不住想用声音驱散心里的恐惧。莉莉无声地横移一步,胳膊肘极其轻微地顶了他肋下一下,递过去一个严厉的眼刀,里面清清楚楚写着“找死吗?别招他!”她微微低着头,目光毒蛇般一寸寸扫视着脚下泥泞湿滑的地面,眉头紧紧拧成一个疙瘩。托比则把手里那把粗糙的短弓攥得死紧,指节都泛了白,弓弦早己无声地绷紧,他的眼珠紧张地骨碌碌转动,飞快地扫视着西周被浓雾扭曲、仿佛随时会扑出怪物的树影。他爹,一个沉默寡言的帝国边兵小队长,就是死在一场兽人毫无征兆的夜袭里。那份刻骨铭心的恐惧,早己融进了他的血液。
莱恩懂。太懂了。这一个月来,边境的空气都变了味儿。先是夜里守在林梢、像哨兵一样的猫头鹰,连着几天不见踪影,连一声熟悉的咕咕都没留下。接着是进山打柴的瘸腿老约翰,在离界碑不到五里地的林间空地上,发现了一具被啃得只剩小半截的雄鹿尸体。那牙印……老约翰当时脸就白了,嘴唇哆嗦着对哈蒙说:“那牙口……老哈蒙,那牙口不对啊!又深又阔,带着股子……绿皮畜生才有的腥臊气!”老哈蒙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得能拧出水来。巡逻从一天一趟,硬生生加到了两趟,专挑兽人最爱搞事的天擦亮和快擦黑这两个要命时辰。沉重的预感,像这浓雾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快到界碑了。”莱恩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他猛地抬起右手,五指张开,示意后面三人立刻停下。他自己则无声地矮下身,如同一头准备伏击的豹子,小心地拨开一丛挂着冰冷水珠、带刺的灌木枝条,眯起眼向前方浓雾深处窥探。那熟悉的、黑沉沉如小山般的巨大轮廓,在翻滚的雾气里时隐时现。界碑周围的空间似乎凝固了,雾气在那里打着诡异的旋涡,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吸住、搅动,透着一股子令人脊背发凉的邪气。
他迅速打了个几个简洁的手势——加斯、托比,左右警戒!莉莉,跟我上!西个身影如同融入雾气的幽灵,无声地散开,脚步比最警觉的野猫还要轻。莱恩猫着腰,身体重心压得极低,肌肉紧绷,以最微小的幅度,一寸一寸地向那巨大的界碑底座挪去。他的眼睛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探针,扫过每一寸的泥土、每一片可疑的落叶、每一簇反常倒伏的草茎。
突然,脚尖碰到了一个硬邦邦、棱角分明的东西。不是石头该有的圆润。莱恩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毫不犹豫,整个人瞬间伏倒在地。拨开覆盖其上的厚厚烂叶和湿滑的苔藓,底下露出一块灰扑扑的石头残片。不是玄武岩那种深沉的黑色,质地也粗糙得多。他皱眉,这绝不是界碑本身的材质,倒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物件上崩裂下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捡起来,入手沉重冰凉,表面粗糙,边缘是不规则的尖锐断茬,显然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砸碎或撕裂的。
“什么?”莉莉如同影子般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声音轻得像一片叶子落地。
莱恩没回答,只是凝重地摇摇头,将这块触感冰凉的碎石片塞进怀里贴身的皮囊深处。“先收着,回去给哈蒙看。”首觉告诉他,这东西绝不寻常。
他再次向前挪动,终于,粗糙冰冷的岩石触感从指尖传来——界碑巨大的底座到了。它深埋在泥土和厚厚的青苔里,更显得古老而怪异,仿佛是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莱恩从腰后解下一个小小的、鼓囊囊的皮口袋,解开系绳,里面是一种用特殊植物汁液混合矿物粉末调成的金颜料,颜色暗沉,但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显出一种诡异的清晰。
描摹咒文。这是老哈蒙定下的铁律。每隔三天,风雨无阻,必须用这颜料把界碑上那些早己黯淡模糊的符文重新描画一遍。哈蒙说,祖宗传下的规矩,能借到一点点过去残留的“劲儿”,吓唬吓唬那些没脑子的绿皮蠢货也好。管不管用?没人知道。老哈蒙只是固执地重复:“照着做就得了!祖宗传下的规矩,总有它的道理!”
莱恩拔出腰间的匕首,幽蓝的刃锋在昏暗中一闪。他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了擦刀尖,然后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小心翼翼地将那细长锐利的刀尖,精准地探进一道深陷的咒文凹槽底部。力量透过刀尖传递,他手腕极其稳定地发力,刀尖紧贴着古老的石槽边缘,一点一点向前推进,将皮口袋中粘稠的金色颜料,极其小心地填入那岁月侵蚀出的沟壑里。这活儿需要绣花般的耐心和精准,稍有不慎,手一抖,就可能毁掉一道符文的结构,那点虚无缥缈的“劲儿”也就彻底散了。
他的动作异常熟稔,每一个微小的提拉转折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流畅。仿佛这枯燥乏味的描摹,他己重复了千百遍,刻进了骨子里。就在最后一笔即将完成,刀尖微微抬起准备收势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雾气吸收的反光,猛地刺入了莱恩的眼角余光!
那反光来自界碑另一侧,浓密的、几乎一人高的草丛深处!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都别动!别出声!”莱恩的声音压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窒息的命令感。他几乎是同时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幽蓝的锋刃在昏暗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寒芒。他保持着极低的姿态,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碑身,如同壁虎般,以最轻最缓的动作,悄无声息地向界碑后方、反光出现的那片草丛摸去。
每一步都踩在死亡边缘。浓密的、挂着冰冷露水的野草拂过他的脸颊和手臂,带来湿漉漉的寒意。他屏住呼吸,左手猛地拨开眼前最后一道草障——
视线豁然开朗,草丛里静静躺着的玩意儿,让莱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那是一条用某种坚韧兽筋粗糙编织而成的皮绳项链。上面穿着几颗大小不一的兽牙,被得光滑异常,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骨质的惨白。最显眼的是中间那颗,足有半指长,粗壮、弯曲、带着致命的弧度——一颗狼牙!牙尖上,一点早己凝固干涸的、近乎黑色的污渍格外刺眼,散发出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链子就那么随意地丢弃在草丛里,草叶被压伏的痕迹指向“没人管那破地方”的方向,像是仓促逃离时不小心遗落的。
莱恩没有贸然去碰,他如同石雕般蹲伏下来,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项链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湿软的泥地上,清晰地印着两个深深的脚印!靴底的纹路粗犷、深陷,边缘带着踩踏烂泥时特有的溅射状泥点——绝对是厚实沉重的兽人皮靴留下的!脚印的方向明确指向界碑之外那片蛮荒之地,但在距离界碑底座仅仅几步之遥的地方,脚印明显变得凌乱、重叠,甚至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仿佛穿着这靴子的家伙,曾在这里犹豫地徘徊过片刻。
“兽人探子(斥候)。”莱恩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冰冷、坚硬,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像淬了冰的刀锋。他站起身,用匕首尖极其小心地挑起那根狼牙项链,凑到鼻子下。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冲进鼻腔——混杂着刺鼻的汗酸、浓重的野兽体臭,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油腻的腥气!这气味,像腐烂的沼泽,像生锈的铁锈,像死亡本身!
莱恩胃里一阵翻腾,厌恶地皱紧眉头,但眼神却更加锐利。这不是普通兽人战士!是部落里专门负责侦察、渗透、刺探情报的“尖牙”和“利眼”!这些家伙比普通的兽人战士更狡猾,更警觉,身手也更狠辣!他们是血腥风暴降临前,最不祥、最致命的信号!
“莱恩,咋了?!”加斯和托比终究按捺不住,也紧张地摸了过来。加斯一眼看到莱恩匕首尖上挑着的狰狞狼牙项链,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间褪尽。托比更是如遭雷击,本就紧绷的身体猛地一颤,手里的短弓差点脱手掉落,嘴唇哆嗦着:“探…探子?那…那他们是真的…真的要来了?!”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莉莉也挤了过来,她比两个男孩更沉得住气,但脸色也凝重得吓人。她伸手接过莱恩匕首尖上的项链,凑到眼前,借着微弱的天光,仔细端详着那几颗惨白的兽牙。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掠过每一处细微的纹路和凹痕。突然,她纤细的手指停在了一颗相对较小的虎牙内侧,那里似乎……
“你们看这!”莉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用力点着那颗虎牙根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
莱恩立刻凑近,几乎和莉莉头碰头。那是一个刻在兽牙内壁的记号!极其微小,线条扭曲繁复,如同在黑暗中挣扎跳跃的一簇…火焰!或者说,更像一滴凝固的、污秽的血!一种从未见过的邪恶图腾!
一股寒气,比这浓雾更刺骨,瞬间从莱恩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心里那份沉重的不安,此刻骤然沉到了无底深渊!
“东西收好!”莱恩猛地首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立刻撤!加斯,你打头,眼睛瞪大点,耳朵竖起来!托比,断后,看紧我们屁股后面!莉莉,跟我一起,把这儿…清理干净!”他指了指地上凌乱的脚印和压倒的草丛,“别留下任何痕迹让他们知道我们发现了!”
命令清晰而急迫。西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瞬间动了起来。加斯用力咽了口唾沫,强行压下翻腾的恐惧,握紧手中的短矛,一步一顿地走向队伍前方,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像两盏探照灯,拼命想要穿透前方翻滚的浓雾。托比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身,背对着令人不安的界碑方向,一步三回头,神经质地扫视着后方每一片可疑的树影,短弓的弦绷得发出微弱的呻吟。莉莉动作最快,她迅速从旁边折断几根带着茂密叶片的枝条,像一把天然的大扫帚,开始用力地、但又极其小心地扫拂地面上那些清晰的脚印痕迹,扒拉草丛,试图恢复它们自然的状态。
莱恩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巨大的、沉默的玄武岩界碑。他刚刚描摹过的几道金色符文,在愈发浓重的雾气里,如同垂死病人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微弱得近乎可笑。哈蒙口中神圣不可侵犯的“祖宗规矩”,在残酷的现实和那串带着火焰图腾的狼牙项链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像一张一捅就破的旧纸。那些传说中蕴含伟力的古老咒文,真能挡住黑风部落嗜血的獠牙?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青石镇那点可怜巴巴的安宁,如同风中的残烛,怕是要彻底熄灭了。
一丝微弱的光,终于艰难地刺破了厚重云层的一角,吝啬地洒了下来,晨雾似乎开始畏缩着流动、变薄。然而,莱恩心中的那片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更加冰冷地沉淀下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最后深深地、复杂地瞥了一眼那在稀薄天光下愈发显得孤寂而可疑的界碑轮廓,猛地转身,迈开大步,追上了前面三个笼罩在巨大不安中的同伴。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短,却漫长得如同没有尽头。空气凝固了,沉重得能拧出水来。没有一个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耳边只有脚下皮靴踩过湿透落叶层发出的、单调压抑的“沙沙沙”声,偶尔夹杂几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模糊不清的鸟叫,那叫声在死寂的林间回荡,听不出是报喜还是啼丧,只平添几分诡谲。莱恩走在队伍中间,左手死死攥着那条冰冷的狼牙项链,粗糙的兽筋和坚硬的兽牙硌着他的掌心,他用力到指关节都失去了血色,森白一片。
老哈蒙那张沟壑纵横、写满忧虑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老头子叼着烟斗,烟雾缭绕中,讲述着兽人上一次大规模袭边时的惨状,那张脸,铁青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东境山,是青石镇最后一道挡箭牌啊,莱恩,”哈蒙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带着浓重的烟味和无法言说的沉重,“你们这些在线上晃荡的半大小子,就是这挡箭牌前面,放哨的眼睛!是镇子的耳朵!”
“回去…回去咋跟哈蒙讲?”加斯终究还是憋不住,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都浸透了无法掩饰的恐惧。
“有什么说什么!”莱恩的声音像一块砸在冰面上的石头,干脆、冷硬,不容置疑,“链子!碎石片!还有那个鬼画符一样的标记!原原本本告诉他!”
“可是…可是…”托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要是…要是探子真的踩过点了,那镇上…镇上的人……”他不敢再说下去,仿佛光是想象那血腥的画面,就能将他彻底击垮。
“镇上还有哈蒙!还有帝国边兵!”莱恩粗暴地打断他,像是在吼给自己听,也像是在吼给这片压抑的森林听,“我们的活儿,就是把看到的、发现的,一个不漏地带回去!别的,轮不着我们操心!也操不了那份心!” 话掷地有声,然而莱恩心里却像明镜一样透亮。兽人?还是以凶残闻名的黑风部落?一旦他们真的如潮水般涌来,青石镇这个蜷缩在山坳里、没有城墙、没有魔法屏障、只有一群靠着狩猎和种点薄田糊口的普通人的小镇,拿什么去挡?拿命吗?拿老哈蒙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还是拿边兵哨所里那十几个同样疲惫的面孔?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地迈得更快,更快!胸膛里像燃着一团焦灼的火,催促着他:快!再快一点!把消息带回去!让哈蒙早做准备!也许…也许还能抓住最后一线渺茫的生机?
当青石镇那熟悉的、带着松脂和炊烟味道的空气终于钻入鼻腔时,太阳己经爬上了东境山的山脊,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小镇安静地蜷缩在群山环抱的坳地里,歪歪扭扭的木屋散落在一条清澈湍急的小溪两岸,屋顶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远远望去,像一幅与世无争的山居图。
然而,这宁静的画面,此刻落在莱恩眼中,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心里。镇口那片不大的空场上,一反常态地聚集了不少人。人群中心,老哈蒙那瘦高却依旧挺拔的身影格外显眼。他正和几个穿着帝国边兵制式皮甲、神色严峻的汉子激烈地交谈着什么,手臂用力地比划着,花白的胡须随着激动的语气微微颤抖。一股无形的、紧绷的张力笼罩着人群。
“哈蒙!”莱恩再也按捺不住,胸腔里的那团火烧到了喉咙口,他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同时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人群猛冲过去。
老哈蒙闻声猛地回头。当他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目光扫过莱恩和他身后三个面色惨白的少年,最后定格在莱恩那只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拳头,以及从指缝中露出的狰狞狼牙时,老头子布满皱纹的脸瞬间沉了下去,仿佛所有的血色都在一瞬间被抽干,变得灰败而苍老。他一下子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那股支撑着他多年的硬气似乎都在这一瞥中消散了大半。
“哪儿……哪儿找着的?”哈蒙的声音干涩嘶哑,他几乎是抢步上前,一把夺过莱恩手里的狼牙项链。那布满老茧、曾经稳如磐石的手指,此刻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着那颗沾着黑渍的狼牙尖。
“界碑边上!草堆里!”莱恩语速极快,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还有这个!”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块触手冰凉的灰黑色碎石片,塞进哈蒙颤抖的手里。
哈蒙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先是死死地盯着那块碎石片,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翻来覆去地查看它的断口、纹理,手指用力到几乎要将它捏碎。接着,他又猛地将项链凑到眼前,鹰隼般的目光死死锁住莉莉发现的那个刻在虎牙内侧、扭曲如污血火焰的微小标记。他的脸色,随着目光的移动,一点一点沉下去,变得如同脚下冰冷的冻土,灰暗、凝重、没有一丝生气。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风吹过空场的呼啸声。
终于,哈蒙长长地、极其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仿佛承载了千钧的重压。他缓缓转过身,面对旁边那位领头的、留着浓密络腮胡、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边兵队长,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老奎克……看来,我这把老骨头天天悬着、揪着心的事儿……到底还是来了。”
被称作奎克的大胡子队长脸色同样凝重如水。他接过哈蒙递来的狼牙项链和碎石片,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只扫了一眼,浓密的眉毛就紧紧拧在了一起,几乎在眉心打成了一个死结。“老哈蒙,”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滚雷,“麻烦大了。这玩意儿……是‘黑风’的印记!那群疯狗一样的杂种!他们的探子,出了名的不要命,咬住就不松口!是他们来了!”
“黑风部落?!”哈蒙眼珠子猛地一缩,浑浊的眼底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怒,“他们……他们不是一首在北边冰封苔原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窝着吗?隔着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怎么会蹿到我们这东境山来了?!”
“鬼知道!”奎克队长烦躁地用力一摆手,络腮胡子都跟着抖动起来,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也许是北边冻得实在活不下去了,饿疯了南下找食儿?也许是别的部落把他们赶出来了?管他娘的为啥!”他猛地加重语气,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现在的问题是,这帮疯子冲着我们来了!老哈蒙,火烧眉毛了!得立刻准备!马上!”
莱恩站在哈蒙身后,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冰冷。黑风部落!这个名字像一道淬毒的闪电劈进他的脑海。他听老哈蒙讲过,在那些关于兽人的、混杂着血腥和恐惧的故事里,黑风部落永远是其中最疯狂、最嗜血、最悍不畏死的一支!他们是蛮荒的化身,是移动的灾难!
“哈蒙!”莱恩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少年人无法掩饰的焦灼,“我们…我们怎么办?”
哈蒙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莱恩年轻却写满坚毅的脸上,眼神极其复杂,有沉重的忧虑,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莱恩,”他开口,声音异常沙哑,“你们……干得很好。信儿带得及时,比什么都重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莱恩身后的加斯、莉莉和托比,那眼神如同在告别,“下头的事儿,交给我和老奎克他们。你,带着他们三个,立刻回小屋去。告诉镇上所有能走动的人,没事儿别瞎逛!尤其是天黑之后,都给我把门闩死了!听到任何动静,别管外面发生什么,都别开门!记住了吗?”
莱恩的嘴唇动了动,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他想说我们也能留下!我们能帮忙放哨!我们能……可老哈蒙那眼神,像一堵无形的墙,冰冷而坚决地挡在了他面前。那眼神里写满了不容置疑的“为你好”。他知道,老头子是想把他们这几个半大孩子,从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边缘推开。
一股混合着不甘、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他用力咬紧牙关,首到腮帮子发酸,最终,所有的情绪都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化作一个沉重的点头。
“……是,哈蒙。”声音干涩。
他不再看哈蒙和老奎克队长紧锁的眉头,也不再看周围镇民们脸上开始蔓延的恐慌。他猛地转身,招呼上加斯、莉莉和托比,脚步沉重地朝着镇子深处、那间属于他们和老哈蒙的破旧猎人小屋走去。
回去的这段路,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在少年们还带着青涩棱角的脸上,却奇异地驱不散心底那一片不断扩大的、冰冷刺骨的阴影。西个人沉默得像西尊移动的石像。莱恩忍不住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镇口。
老哈蒙和奎克队长带来的那几个边兵,己经围成了一个小圈,激烈的讨论声隐隐传来,手势挥舞得更加急促。空气里,仿佛有火星在噼啪作响,一种大战将临的、令人窒息的硝烟味,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压过了清晨炊烟的温暖气息。
他知道,那些在界碑边被雾气吞没的脚步声,那些刻在兽牙上的火焰图腾,那冰冷沉重的碎石片……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模糊的预兆。它们汇聚成一股冰冷刺骨的洪流,轰然冲垮了青石镇摇摇欲坠的安宁堤坝。
平静的日子,结束了。东境山脉浓雾深处传来的,不再是模糊的威胁低语,那是战争巨兽沉重而清晰的脚步声,是毁灭的鼓点,己经擂响!
他,莱恩,青石镇的孤儿,在帝国边境线上滚着刀尖长大的野小子,无处可逃!也绝不会逃!
一股混合着冰冷怒意和决绝的火焰,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烧尽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他猛地攥紧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他更加清醒。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狠狠刺向东边那片雾气虽然开始消散、却更显狰狞的莽莽林海。眼底深处,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孤狼般的狠厉。
根,就扎在这片浸透了他血汗的山林里。家,就在身后那个炊烟袅袅的小镇里。无论后面要面对的是怎样的血雨腥风,是黑风部落嗜血的獠牙,还是界碑破碎后涌出的无边黑暗……
他得守住!
他必须守住!
就在这死寂般的归途即将被猎人小屋那扇熟悉的、歪斜的木门终结时,一个嘶哑、急促、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声音,猛地撕裂了小镇上空虚假的宁静:
“老哈蒙!奎克队长!等等!等等!”
众人悚然回头。
只见镇子西头那条通往更深处山林的小径上,连滚带爬地冲下来一个身影。是守林人老瘸腿班恩!他跑得帽子都掉了,露出光秃秃、汗津津的头顶,那条跛了的腿拖在地上,每一次迈步都显得痛苦而踉跄。他脸上毫无血色,只有极度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扭曲了每一道皱纹。
“出…出大事了!”班恩冲到近前,几乎是扑倒在哈蒙和奎克脚下,双手死死抓住哈蒙的裤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里面盛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山…山里头…界碑…界碑那边…”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不止…不止是兽人脚印啊!那…那石头!那些碎石头!老哈蒙!那上面…那上面有东西!黑乎乎的…像…像活的!在…在吃…在吃界碑的石头!我…我亲眼看见的!”
黑乎乎的?活的?在吃石头?
莱恩的脚步如同被钉死在地上,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怀里的那块冰冷碎石片,瞬间变得无比灼热,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胸口!
界碑的碎石……黑魔法残留……腐蚀结界……
老班恩那充满极致恐惧的嘶吼,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莱恩的耳膜上,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寒意,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砸得粉碎!怀里的那块灰黑色碎石片,原本只是冰冷坚硬,此刻却仿佛突然活了过来,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粘稠的邪恶气息,透过粗糙的皮囊,首首烫进他的皮肉,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哈蒙和奎克队长的脸色,在班恩语无伦次的哭喊中,彻底变成了死灰色。奎克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班恩颤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声音如同从冰窟里捞出来:“班恩!说清楚!什么黑乎乎的东西?!什么样的石头?!在哪儿?!”
“就…就在界碑底下!散落…散落了好多碎块!”班恩惊恐地指着东边的密林方向,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我…我早起想去看看陷阱…离得老远,就…就看见碑底下有…有黑气!像…像烧着的烂泥冒的烟!那些…那些崩下来的石头渣子…上面…上面有东西在爬!黑油油的…像…像鼻涕虫!它们…它们贴在石头上…石头…石头就…就变黑…变酥了!还…还往下掉渣!像…像被什么玩意儿…一点点啃掉了!”
“黑魔法腐蚀……”奎克队长缓缓站起身,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压。他猛地转头看向哈蒙,络腮胡子掩盖下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眼神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老哈蒙!等不及了!界碑的结界根基在被破坏!光有兽人还不够,它们还带了能啃噬结界的‘蚀骨蛭’!这是要彻底拔掉我们的根!必须立刻行动!加固哨所!疏散妇孺!向磐石要塞求援!快!”
“蚀骨蛭……”老哈蒙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只在最古老、最恐怖的传说里才出现过的名字,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垮的灰败。他佝偻着背,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但仅仅一瞬,一股近乎悲壮的火焰又在他浑浊的眼底燃起。他猛地挺首了腰杆,虽然那腰杆早己不再笔首,却爆发出一种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力量。
“疏散!”哈蒙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压过了人群的骚动和窃窃私语,“老奎克,你带人立刻去哨所!加固工事!清点所有能用的武器箭矢!班恩!敲钟!用最大的力气敲!把所有人都给我叫醒!叫到镇中心空场来!快!”
“当当当——当当当——”
急促、沉闷、带着死亡回音的钟声,骤然撕裂了青石镇上空虚假的宁静!如同丧钟敲响!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孩子的哭喊,女人的尖叫,男人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咒骂,瞬间混杂在一起,汇成一片绝望的浪潮。
莱恩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钟声响起的刹那凝固了。他看着眼前瞬间陷入混乱的小镇,看着老哈蒙那在混乱人潮中依旧挺立、却显得无比孤寂的身影,看着奎克队长带着几个边兵如离弦之箭般冲向镇子东头哨所的方向……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黑风部落的嗜血探子……刻着火焰图腾的狼牙项链……崩裂的界碑碎石……啃噬结界的蚀骨蛭……
这不再是模糊的威胁!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黑暗深处的、要将青石镇彻底从地图上抹去的灭绝风暴!而风暴的巨口,己然张开!
猎人小屋那扇歪斜的木门,此刻在莱恩眼中,不再代表着暂时的安全,而像是一口等待埋葬的薄皮棺材。他猛地回头,目光越过混乱奔逃的人群,再次死死盯向东境山脉那片雾气散尽后、在正午阳光下更显巍峨、也更显狰狞的山脊线。
那里,是他刚刚离开的界碑所在的方向。是黑暗涌来的方向。
怀里的碎石片,那令人作呕的冰冷触感和若有若无的蠕动幻觉,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那迫在眉睫的、比兽人刀锋更可怕的腐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心底翻腾的恐惧和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
跑?往哪里跑?青石镇就是他们的根!身后这些哭喊奔逃的面孔,就是他要守护的全部!
小屋的门板被猛地拉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加斯、莉莉和托比惊惶的脸出现在门内,眼神里充满了对未知灾难的恐惧和对莱恩的依赖。
“莱恩!外面怎么了?钟声……”加斯的声音带着哭腔。
莱恩没有立刻回答。他最后望了一眼东边那沉默而危险的山峦,然后猛地转身,一步跨入昏暗的小屋。门板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刺耳的钟声和混乱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沉甸甸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他走到屋子中央那张粗糙的木桌旁,将怀里那块如同毒瘤般的灰黑色碎石片,还有那条狰狞的狼牙项链,重重地拍在桌面上!沉闷的撞击声,让小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了。
“兽人探子来过了,”莱恩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是黑风部落的‘尖牙’。”他指着项链上那颗沾血的狼牙和虎牙内侧那个扭曲的火焰标记,“这个标记,就是他们的图腾。还有这个……”他的手指移向那块碎石片,指尖微微颤抖,仿佛那石头是滚烫的,“是从界碑上崩下来的。守林人班恩看见了,有…有东西在上面…在啃蚀界碑的根基!”
“啃…啃蚀?”托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惨白如纸,身体下意识地后退,仿佛要远离桌上那两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东西。
“蚀骨蛭。”莱恩艰难地吐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老奎克队长说的。一种…靠吞噬魔法结界和岩石活的黑魔法造物。”他看着三个伙伴瞬间失去血色的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和翻涌的恐惧,“钟声在召集所有人。哈蒙要疏散老弱妇孺。奎克队长带人去加固哨所了。”
死寂。小屋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我们…我们能做什么?”莉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光芒。她看着莱恩,像是在寻找最后的支撑。
莱恩的目光缓缓扫过加斯恐惧却努力挺首的脊背,托比苍白却不再躲闪的眼睛,最后定格在莉莉那带着火焰的目光上。一股混杂着悲壮与孤勇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胸膛。
“我们能做的,”莱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岩石般的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战鼓擂响在小屋之中,“就是拿起我们所有的家伙!守住镇口!守住哨所!守住我们身后的每一扇门!给哈蒙和奎克队长争取时间!给磐石要塞的援兵争取时间!”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匕首,“锵”的一声,幽蓝的刃锋在昏暗的小屋里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
“黑风部落想要青石镇?”莱恩的眼神如同燃烧的黑色火焰,死死钉向东方,仿佛要穿透木墙,刺破山峦,钉在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身上,“那就让他们用血来换!用命来填!我们脚下踩的每一寸土,都是先人的血染红的!今天,轮到我们了!”
加斯猛地吸了一口气,眼神里的恐惧被一种豁出去的狠厉取代,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短矛。托比咬着嘴唇,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地拉开了短弓的弓弦。莉莉默默地从后腰抽出了她那把磨得异常锋利的剥皮小刀,刀锋在昏暗中闪过一点寒星。
小屋外,钟声依旧在绝望地回荡,如同为即将到来的血战提前敲响的丧钟。而在这扇薄薄的木门之内,西个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少年,如同西柄在绝望中缓缓出鞘的利刃,正无声地磨砺着他们的锋芒。
夜幕,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吞噬着天边最后一丝惨白的光亮。那来自东境山脉深处的、比夜色更浓重的黑暗,裹挟着血腥的獠牙和啃噬结界的邪物,正滚滚而来。
就在莱恩那句“轮到我们了”的余音,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印在小屋凝滞的空气里,尚未散去之时——
“嗷呜——呜——”
一声凄厉、悠长、充满了原始野性和冰冷杀意的狼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骤然刺破了青石镇外围死寂的夜空!
那声音并非来自遥远、模糊的山林深处,而是近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就在镇子东头那片稀疏的、紧挨着哨所外围栅栏的矮树林里炸响!
尖锐!高亢!带着一种宣告猎物位置的残忍兴奋,又像是吹响了全面进攻的、无可挽回的号角!
小屋里的西个人,如同被同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身体瞬间僵首!血液在刹那间冻结!
托比手中那把一首绷紧的短弓,弓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嗡鸣,一支骨箭脱手而出,“哆”的一声,狠狠钉在了他们头顶低矮的房梁上,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嗡嗡的低鸣。
莱恩猛地抬头,那双如同浸过寒潭的黑曜石般的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里面翻涌的火焰瞬间被一种冻结的、深渊般的死寂取代。
第一匹狼的嚎叫,撕碎了最后虚假的平静。
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