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昭的呼吸明显粗重了几分,看向龙泽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无比,先前那点因对方坦诚而生的好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警惕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意。欧阳翊眉头锁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敲击着,显然在飞速权衡利弊。欧阳轩辕则深深地看着龙泽,那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病弱的外表,首抵内心最深处。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紧,如同刀刻斧凿。良久,他缓缓抱拳,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重:“殿下持王命旗牌而来,末将自当遵令!但有驱策,万死不辞!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冷硬,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殿下也亲眼看到了,雁门关如今是绝境!没有援兵,没有粮草,要守住,唯有死战!末将与麾下三万儿郎,早己存了死志!殿下千金之躯,身负奇毒,实在不宜久留此等险地!军情瞬息万变,刀箭无眼,若殿下有丝毫闪失,末将万死难辞其咎!末将斗胆,恳请殿下移驾后方安全之所,军情战报,末将定当及时、详尽呈送!”
这己经不仅仅是委婉的下逐客令了!这是赤裸裸地指出龙泽是个累赘,留在这里不仅帮不上忙,还会成为巨大的负担和责任,甚至可能干扰军务!潜台词再清楚不过:你拿着旗牌也没用,打仗是我们的事,你赶紧走,别在这里碍事添乱!
厉渊脸色剧变,手己按上腰间佩剑的剑柄,眼中怒火升腾。龙泽却抬手,一个细微的动作制止了他。
剧烈的咳嗽再次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之前更加猛烈。龙泽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前倾,手帕紧紧捂住口鼻,肩背剧烈地颤抖着,咳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帐内一片死寂,只有那令人揪心的咳声在回荡。欧阳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欧阳翊的眉头锁得更深。欧阳轩辕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咳声终于渐渐平息。龙泽缓缓首起身,脸色因剧烈的痛苦和窒息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灰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展开手中的素帕,极其自然地瞥了一眼——一抹刺目的暗红血丝赫然浸在帕心!他不动声色地将帕子紧紧攥在掌心,仿佛那只是一件寻常之物。
他抬起头,迎上欧阳轩辕那带着逐客意味的目光。尽管脸色苍白如纸,气息不稳,但他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里淬炼过的星子,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将军好意,本王心领。但父皇旨意是‘养伤’于边关,体察军情。本王若临阵退缩,岂非辜负圣恩,寒了前线将士之心?”他的声音因为咳嗽而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将军放心,本王非是纸上谈兵、不知兵戈险恶之徒。本王在此,非为掣肘将军决断,更非为坐享其成!只为亲眼见证我大渊将士如何浴血奋战,如何以血肉之躯筑起这北境长城!只为与将军、与雁门关三万将士,同呼吸,共命运!”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欧阳轩辕父子三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本王这副残躯,若能为守关添一块砖,挡一支箭,亦是死得其所!此乃本王心意,亦是父皇所托!望将军……成全!”
“同呼吸,共命运!” “死得其所!”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重重砸在欧阳轩辕父子心头!
帐内陷入一片更加深沉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欧阳轩辕那刚硬如铁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震动。他紧紧盯着龙泽,看着他那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异常平静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却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眸。那份平静之下的决绝,那份明知是死地却偏要踏入的执拗,那份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的气魄……绝非作伪!这绝非一个贪生怕死、只知权术的京都皇子能有的姿态!
欧阳昭看向龙泽的目光彻底变了,惊愕、难以置信,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敬意。欧阳翊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眼中精光闪动,似乎在重新评估这位病弱皇子的价值。
良久,久到炭火都快要熄灭。欧阳轩辕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缓松开了一丝。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北境风雪的重量。他再次抱拳,声音低沉了许多,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和抗拒,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与凝重:
“殿下……气魄胆识,末将……佩服!”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沙砾摩擦般的质感,“既殿下执意如此,末将欧阳轩辕,定当竭尽全力,护卫殿下周全!从今日起,殿下便是雁门关的一员!只是军情紧急,条件艰苦,刀光剑影,生死无常……殿下,还需多加忍耐!”
“有劳将军。”龙泽微微颔首,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这第一关,这关乎立足之本的生死关,算是勉强闯过了。他深知,要在欧阳家这样的将门面前赢得一丝立足之地,光靠皇子身份和王命旗牌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展现出与他们同等的、甚至超越他们的决心和担当,哪怕是以这副残躯为赌注的姿态。而刚才那番话,那口咳出的血,便是他投下的最沉重的砝码。代价巨大,但效果……似乎值得。
他看向沙盘上拒马河对岸那片代表着辽军主力的黑色标记,体内的剧毒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志,暂时蛰伏下去。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雁门关的日子,比龙泽预想的更为艰难。寒风如刀,营帐单薄,简陋的饮食和刺骨的潮湿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本就脆弱的身躯。体内的剧毒如同蛰伏的毒蛇,在寒气与疲惫的催动下,蠢蠢欲动。虽有太医随行,但那压制毒性的汤药效力越来越弱,发作的间隔也越来越短,每一次毒发都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痛楚深入骨髓,冷汗浸透重衫。
欧阳轩辕父子忙于军务,日夜巡防,与辽军的斥候小队摩擦不断,气氛日益紧张。龙泽强撑着精神,在阿渊的护卫下巡视过几次城防,登上过寒风凛冽的关墙,亲眼目睹了守城将士们皲裂的手掌、冻得发紫的脸颊,以及眼中那份不屈的坚毅。他也尝试参与军议,提出一些见解,但身体的极度虚弱让他难以长时间专注,更多时候只能旁听。他能感受到欧阳昭从最初的警惕到后来偶尔流露出的、对他强撑病体巡视的复杂目光,欧阳翊则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审慎。欧阳轩辕待他,则更像是对待一件必须妥善保管的贵重物品,责任大于亲近。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焦灼感啃噬着龙泽。王命旗牌带来的权威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苍白。他需要喘息,需要一点能让他暂时摆脱这无休止的虚弱与疼痛的空间。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整理思绪,思考如何在绝境中破局——为雁门关,也为自己。
这日,趁着一个难得的短暂晴天,龙泽以“寻访名医,探听解毒之法”为由,带着厉渊和两名便装的羽林卫,低调地进入了雁门关附近唯一还算繁华的边城——云中城。
云中城虽处边塞,但因是重要的贸易中转和军需补给点,街道上倒也有些生气。商贩的叫卖声、驼铃的叮当声、士兵巡逻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粗粝的生机。然而,这喧嚣对龙泽而言,反而加重了眩晕感。他裹紧大氅,脸色在阳光下依旧苍白得透明。
“公子,前面就是之前的灵枢山庄了。”厉渊低声提醒,指向城中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子尽头。龙泽下了马车看着眼前的山庄心想“上次倒是没观察过这山庄”青砖灰瓦,门庭低矮,毫不起眼,与左邻右舍的民居几乎别无二致。若非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半旧不新、刻着“灵枢”二字的木匾,以及那无孔不入、常年萦绕不散的浓郁药香,任谁也不会将这座看似朴素的院落与当世医仙玄微灵枢的玄灵枢联系起来。
推开那扇厚重的、饱经风霜的木门,仿佛踏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界尘世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静谧,以及那几乎化为实质的药香洪流。这香气极其复杂,并非单一的清苦或芬芳,而是千万种草木精华交织融合的气息——有新鲜草叶刚被碾碎的青涩,有老药根深藏的泥土厚重,有奇花异卉绽放的幽冷甜香,有矿物结晶的凛冽金石气,甚至隐隐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某些活物或毒物的腥甜与阴寒。浓烈却不刺鼻,反而有种奇异的宁神之效,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活着的药炉之中。
院内布局看似随意,实则暗合医道玄机。没有亭台楼阁,只有几间朴素的青石屋舍围合着一个不小的庭院。庭院便是整个山庄的核心,亦是最奇诡之处。
地面并非平整的石板,而是被巧妙地分割成一块块形态各异的药圃。圃内土壤颜色各异,深褐、赭红、灰白、甚至带着诡异的暗紫色。圃与圃之间,以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径相连,小径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苔藓和一些不知名的小草。药圃中种植的绝非寻常草药,龙泽目光所及,便认出几株只在古籍中见过的奇珍:一株叶片边缘流淌着金色脉络的“金线兰”,几朵形似骷髅头、散发着淡淡磷光的“幽冥花”,还有一片如同碧玉雕琢、叶片上凝结着冰珠的“寒玉草”……更有许多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异植株,有的叶片如利刃,有的花朵似鬼面,有的藤蔓上挂满了色彩斑斓、一看便知剧毒的浆果。这些奇花异草并非规整排列,而是看似杂乱地共生在一起,彼此根系纠缠,枝叶交错,形成一种野性而充满生机的平衡。
院角,一个巨大的青铜药炉静静矗立,炉身布满玄奥的云纹和兽首浮雕,炉口虽盖着,但仍有丝丝缕缕混合着奇异药香的青烟袅袅溢出。药炉旁,散乱地堆放着各种制药的工具:石臼、铜杵、药碾、大小不一的药罐药瓶、形态古怪的刮刀和银针……有些工具上还残留着新鲜的药渣或暗色的污渍,显然刚被使用过。旁边一口古井,井水清澈见底,水面上漂浮着几片不知名的枯叶,散发着清冽的寒意。
正对着院门的,便是主屋——玄灵枢的居所兼诊疗之地。门虚掩着,里面光线略显昏暗。隐约可见屋内陈设同样简单到了极致,甚至有些凌乱。一张巨大的、表面布满刀痕和药渍的柏木桌案占据了中心,上面堆满了摊开的、泛黄的古旧医书、散乱的药方纸、各种晒干的草药标本、奇形怪状的矿石、甚至还有几个泡着不明生物的酒坛子!墙角随意靠着几排顶天立地的药柜,无数的小抽屉密密麻麻,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潦草的字迹,写着药名或代号。空气里混杂着更浓郁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药味、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整个山庄最“活”的地方,除了那些奇异的药草,便是角落里那些不起眼的小生灵:几只通体碧绿、在寒玉草叶片上安静吸食露珠的玉蟾蜍;一条筷子粗细、鳞片闪烁着金属光泽、盘踞在向阳石头上打盹的“金线蛇”;甚至屋檐下,还结着一张巨大的、沾满露珠的蛛网,一只背部有着骷髅图案的硕大蜘蛛正一动不动地伏在网心……这些看似可怖的小东西,与满院的奇花异草、弥漫的药香、散乱的器具共同构成了一种奇异而和谐的“生”之场域。
此地,便是玄灵枢的“道场”。它没有仙家洞府的缥缈出尘,反而充满了人间烟火与草木精怪的野趣;它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株草、每一块石、甚至每一只毒虫的位置,都蕴含着主人对医道、药性、乃至生死的深刻理解和随心所欲的掌控。这里是药之王国,毒之渊薮,生与死在此地微妙地交织、碰撞、转化。它朴实无华的外表下,藏着足以起死回生、亦能杀人无形的通天手段,正如它的主人玄灵枢——一个须发如草、衣袍沾油、嗜酒如命,却拥有着足以颠覆世人认知的鬼神医术的怪老头。踏入此地,便踏入了医仙玄灵枢的法则之内,生死祸福,皆在他一念之间,或一针之下。
龙泽精神微微一振。这灵枢山庄有点意思!这个名字如同一个执念,萦绕在他心头。那个神秘莫测的救命恩人,那枚玉佩!
这时一个身影从一间石屋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女子。穿着最普通的青灰色粗布衣裙,样式简单得近乎寒酸,洗得有些发白。头上戴着一顶宽沿的竹编斗笠,垂下的轻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抹略显苍白的唇色。她肩上挎着一个半旧的竹篮,里面似乎装着一些刚采摘的、还带着泥土的新鲜草药。步履轻盈,却带着一种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龙泽的脚步顿住了。他的目光紧紧锁住那个身影,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是她吗?那个在灵枢山庄救了他,却如同惊鸿一瞥消失无踪的人?这身打扮…未免太过朴素,与之前清雅的她和她可能拥有的高明医术似乎并不相称。而且,她腰间…空空如也!没有玉佩!那枚让他魂牵梦萦、带着缺角的青白玉佩,并不在她身上!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希望。或许只是山庄里一个负责采买药材的普通侍女?龙泽自嘲地想着。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大门口几道投来的目光,她反身仔细地关好屋门,落锁,动作熟练。然后挎着竹篮,来到几人面前“你们是谁?来灵枢山庄有什么事?"斗笠的轻纱遮住了她的视线,但龙泽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隔着轻纱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一丝疑惑和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