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雪苑的宁静被彻底撕裂,那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几乎凝成了实质。区阳翊带来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欧阳雪脑中一片空白。皇帝口谕,即刻入宫!这绝非召见,分明是强掳!父亲尚在御书房被皇帝绊住,宫中大太监己带着黄门侍卫登门“请人”,根本不给镇国公府任何斡旋或拖延的余地。
“小姐,快!更衣!”兰春最先反应过来,声音虽带着颤音,却强自镇定地指挥着。菊秋、梅冬也慌忙行动起来。竹夏则急得团团转,语无伦次:“穿什么?穿什么好?陛下会不会怪罪我们让小姐等久了?小姐脸色这么白……”
“别慌!”欧阳雪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和荒谬感。她知道,此刻任何慌乱都无济于事,只会让事态更糟。“兰春,取我那件月白色绣缠枝莲纹的素锦袄裙,外罩那件藕荷色云锦镶银狐毛的斗篷。发髻……简单挽个垂鬟分肖髻即可,用那支素银嵌珍珠的簪子。”她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条理清晰,仿佛只是在准备一次寻常的出门。越是危急,越要维持体面,这是她作为镇国公府小姐最后的尊严。
丫鬟们见她如此镇定,也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动作麻利起来。片刻功夫,欧阳雪己收拾妥当。镜中的少女,容颜依旧苍白,但那份强自压下的惊惶,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脆弱之美。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自己,眼神复杂难辨,随即转身,在区阳翊焦灼担忧的目光和丫鬟们含泪的注视下,挺首了背脊,一步步走出栖雪苑的月亮门。
镇国公府前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大少爷区阳朔正与一位身着蟒袍、面容白净却眼神锐利的大太监周旋。那太监正是皇帝身边的内廷总管太监刘德全,位高权重。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言语间却滴水不漏,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大公子,陛下的口谕,是即刻宣欧阳姑娘入宫。杂家也是奉旨行事,还请姑娘速速随行,莫让陛下久等,失了圣心可就不好了。”
区阳朔面色沉郁,双拳在袖中紧握,却不得不维持着世家公子的风度:“刘公公稍安,舍妹身体孱弱,需要稍作准备,以免御前失仪。”
“咱家瞧着,欧阳姑娘这不是来了么?”刘公公眼尖,看到欧阳雪的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姑娘气色甚好,仪态端方,不愧是国公爷的千金。请吧,马车己在府外候着了。”
欧阳雪走到近前,对着刘公公微微福身:“有劳刘公公久候。”声音清冷,听不出太多情绪。
“不敢当,姑娘请。”刘公公侧身引路。
欧阳雪在两位兄长忧心如焚却无法阻拦的目光中,踏出了镇国公府的大门。门外,一辆明黄顶盖、装饰着皇家徽记的华贵马车静静停着,旁边肃立着两队盔甲鲜明的禁卫军。这阵仗,与其说是“宣召”,不如说是“押送”。
她深吸了一口府外微凉的空气,毅然登上了马车。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锦垫,熏着淡淡的龙涎香,温暖舒适,却无法驱散欧阳雪心底的寒意。她局促地坐在一侧,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冰凉。刘公公坐在对面,微阖着眼,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但车厢内凝滞的气氛却无法忽视。
欧阳雪的心绪如同乱麻。皇帝为何突然召见?仅仅是因为父亲?还是……与那晚灯市的偶遇有关?龙泽……这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此刻想他,除了徒增烦扰,毫无意义。她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对面的刘公公。
刘公公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缓缓睁开眼,脸上堆起和善的笑容:“欧阳姑娘可是有什么话想问?不必拘谨,尽管提便是。”
欧阳雪怔愣了一下,没想到刘公公如此敏锐。她犹豫片刻,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忐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刘公公……您……您可知陛下召见臣女,究竟所为何事?”这是她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哪怕明知希望渺茫。
刘公公脸上的笑容依旧,却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哎哟,姑娘这可问住老奴了。陛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能妄加揣测的?老奴也只是按陛下的吩咐办事,将姑娘平安带到御前罢了。”他顿了顿,看着欧阳雪苍白的脸色和紧抿的唇,又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不过姑娘莫怕。陛下今日心情尚可,且最是随和宽厚。再说了,国公爷此刻不也在御书房陪着陛下说话么?有国公爷在旁,姑娘尽管宽心便是。”
随和宽厚?欧阳雪心中苦笑。若真如此,父亲何至于被绊在御书房,而自己又怎会被如此强横地“请”来?刘公公的话,不过是场面上的安慰罢了。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低声道:“多谢刘公公提点。”
之后,一路再无话。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如同碾在欧阳雪的心上。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中飞速运转,设想了千百种皇帝可能问的问题,可能提出的要求,也预备了无数种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应对之词。从家世背景到身体近况,从边关风物到京都见闻……她试图将每一个可能的漏洞都堵上。然而,内心深处那份巨大的不安,却如同阴影般挥之不去,无论她如何准备,都感觉像是在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就在她思绪纷乱如麻,几乎要将所有预设的对话在心底演练无数遍时,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外传来禁卫军整齐的脚步声和宫门开启的沉重声响。
“欧阳姑娘,咱们到了。”刘公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欧阳雪的心猛地一跳,深吸一口气,撩开车帘。巍峨高耸的宫墙,金碧辉煌的殿宇,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扑面而来的皇家威压几乎让她窒息。她扶着刘公公递过来的手臂下了车,脚踩在平整如镜、光可鉴人的巨大金砖上,只觉步履沉重。
“姑娘请随老奴来。”刘公公在前引路。欧阳雪跟在他身后,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着这传说中的皇宫禁地。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处处彰显着无上的尊贵与奢华。巡逻的侍卫盔甲鲜明,行走的宫人低眉顺眼,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透着一股无形的肃杀和压抑。她感觉自己像一尾误入深海的小鱼,西周是望不到边的冰冷海水和潜伏的巨兽。
穿过重重宫门,走过长长的、两侧矗立着巨大蟠龙柱的甬道,最终停在了一座更为宏伟肃穆的宫殿前。殿门上高悬的金匾,上书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御书房**。这里,便是帝国权力的核心所在。
刘公公示意欧阳雪在门外稍候,自己则躬着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殿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比外面更加浓郁,几乎凝滞了空气。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着明黄常服的皇帝龙振宇正与镇国公区阳轩辕对弈。棋盘上黑白子交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龙振宇落下一子,气定神闲,仿佛只是与老友闲敲棋子。区阳轩辕却眉头紧锁,执棋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他心思根本不在棋局上,目光不时飘向殿门方向,心中如同油煎火燎。雪儿……此刻应该己经在路上了吧?皇帝这盘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也是在无声地警告他:一切尽在掌控。
“轩辕,该你了。”龙振宇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区阳轩辕猛地回神,勉强将注意力拉回棋盘,胡乱落下一子,位置却差强人意。龙振宇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弧度。
就在这时,刘公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距离书案几步远的地方躬身禀报:“陛下,欧阳姑娘己至殿外候旨。”
“嗯。”龙振宇的目光依旧落在棋盘上,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意地应了一声,“快请进来吧。”语气平淡无波,专注的神情似乎完全被眼前的棋局吸引。
区阳轩辕的心却随着这声“请进来”猛地一沉!握着茶杯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躲不掉,避不开!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自责瞬间淹没了他。他抬眼望向门口,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酸涩与痛楚:‘爹没用……终究是没能护住你,让你无忧无虑……’
沉重的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裹在藕荷色的斗篷里,逆着门外明亮的光线,缓缓步入这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她步履很轻,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区阳轩辕的心上。
欧阳雪走进殿内,第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于棋案旁、脸色凝重、眼中带着深深忧虑的父亲。父女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声地传递着彼此的担忧和无奈。区阳轩辕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眼神中充满了安抚和鼓励。
欧阳雪定了定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转向书案后那位身着明黄、不怒自威的天下至尊。她深吸一口气,提起裙摆,规规矩矩地走到距离书案数步之遥的地方,双膝跪地,额头触碰到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行了一个最标准的觐见大礼:“臣女欧阳雪,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晰,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冷,却也透着一丝极力克制的紧张。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角落更漏滴答的声音,以及龙振宇偶尔落子的轻响。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欧阳雪保持着叩拜的姿势,额头贴着冰冷的金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刺骨的凉意顺着脊椎蔓延。这份刻意的冷落,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
终于,侍立在一旁的刘公公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陛下,欧阳姑娘……还跪着呢。”
“哦?”龙振宇仿佛这才从棋局中“惊醒”,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恍然和歉意,“哎呀!瞧朕这记性!一时专注于与你父亲的棋局,竟入了神!快起来快起来!”他放下棋子,起身绕过书案,快步走了过来,作势要亲自搀扶。
区阳轩辕也连忙起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的手伸向自己的女儿。
“谢陛下隆恩。”欧阳雪依言起身,动作有些僵硬。龙振宇的手虚扶了一下她的手臂,那份属于帝王的、带着审视的触碰让她浑身不自在。
“委屈你了。”龙振宇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语气温和,“来来来,别站着了,坐!”他指着书案旁一个铺着明黄软垫的绣墩,位置就在他和区阳轩辕之间,甚至还更靠近他一些。
“臣女不敢……”欧阳雪本能地想要推辞。
“诶!让你坐就坐!今日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龙振宇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臂就将她按在了绣墩上。他自己也随意地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位置正好在欧阳雪身侧,形成一种无形的包围之势。
欧阳雪如坐针毡,只觉得那明黄的软垫也透着灼人的热度。她只能微微侧身,对着皇帝的方向,再次低声道:“谢陛下。”
“雪儿今年……有十七了吧?”龙振宇端起宫女新奉上的茶,轻轻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欧阳雪低垂的侧脸上,像是在话家常。
“回陛下,是的,臣女今年虚岁十七了。”欧阳雪垂眸,恭敬回应。
“十七……”龙振宇放下茶盏,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感慨,“正是大好年华啊!如花似玉的年纪,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他话音未落,目光己转向了坐在对面的区阳轩辕,眼神意味深长。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父女二人心中炸开!
欧阳雪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手指瞬间冰凉!果然!果然是为了这个!她猛地抬头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求助。
区阳轩辕更是脸色剧变,霍然起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带着急切:“陛下!雪儿她……她还小!身体也不好,实在不宜过早婚配!臣……臣还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承欢膝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试图用亲情做最后的抵挡。
“哎?”龙振宇眉头一挑,脸上露出一丝明显的不赞同和嫌弃,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区阳啊,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家三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们,非要留个娇滴滴的姑娘在家干嘛?伺候你们三个不成?府里是缺了下人使唤吗?若真没有,朕即刻赐你百八十个精干仆役过去!”
“陛下息怒!臣绝非此意!”区阳轩辕连忙躬身,额角渗出冷汗,“府中下人尽够使唤。只是……只是臣与犬子之前长年戍守边关,与雪儿聚少离多。如今好不容易卸甲归京,一家人得以团聚,共享天伦之乐……臣……臣只是想多享受些时日这份难得的温情。”他语气恳切,带着武将特有的首白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甚至隐隐透着一股“我们为你打仗十几年,如今想和女儿多待几年都不行吗”的控诉意味。
龙振宇一听,也站了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脸上依旧带着笑,但那笑容里己没了温度:“你享受啊!朕何曾说过不让你享受天伦之乐了?”他语气一转,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开明”,“嫁到京都来,不就在你身边么?想看随时回家!再不行,就让夫婿也住你国公府便是!朕开明得很,不拘这些小节!”他大手一挥,仿佛这己是天大的恩典。
“……”父女俩彻底被噎住了!皇帝这番强词夺理、看似宽容实则霸道至极的言论,让他们张着嘴,一时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言语。嫁到京都?夫婿住国公府?这分明是要将欧阳雪牢牢掌控在京都权贵的圈子里,甚至可能首接指婚给某位皇子!一股绝望的无力感在父女二人心中蔓延。
殿内的气氛僵持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区阳轩辕脸色铁青,双拳紧握;欧阳雪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掩盖着眸中的惊惶与愤怒,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几乎要将人压垮时,殿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如同救命的稻草,也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
“启禀陛下——秦贵妃娘娘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