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雁门关大营。
寒风依旧凛冽,卷着雪沫扑打在厚重的营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但营中的气氛,却与月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捷后截然不同。胜利的余烬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冷却、封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山雨欲来的沉闷。
中军大帐内,炭火盆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寒意。欧阳轩辕端坐在主位,巨大的沙盘己被移开,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他身姿依旧挺拔如苍松,但鬓角的白霜似乎又添了几分,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在跳跃的火光下更显凝重。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薄薄的、带着京都特有朱砂火漆印记的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信,是龙泽的密使,在圣旨抵达前,如同鬼魅般潜入军营,亲手交到他手上的。
信的内容,只有寥寥数行铁画银钩的字迹,却字字千钧:
“父皇有旨,召公携全家进京受封。擢镇国公,世袭罔替。昭、翊分封忠勇、忠武侯。旨意即至。兵部侍郎李翰携‘嘉勉仪仗’同行,代天劳军…并收虎符归库。京都水深,风急浪诡,万望珍重,早作绸缪。泽顿首。”
“父亲…这…这不可能!”欧阳翊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打破了帐内死水般的沉寂。他脸色煞白,紧盯着父亲手中那卷如同烙铁般的密信,“西殿下…西殿下他是不是弄错了?我们刚守住雁门关,逼降辽国!陛下…陛下怎会…”
“弄错?”欧阳昭猛地一掌拍在身旁的硬木案几上!那坚硬的案几竟被他一掌拍得木屑飞溅,裂开数道缝隙!他猛地站起,虎目圆睁,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如同受伤暴怒的雄狮,左肩虽然还裹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胸前,但那狂暴的气势却丝毫未减:“卸磨杀驴!这他娘的就是卸磨杀驴!什么镇国公!什么侯爵!狗屁!都是狗屁!这是要夺我们的兵权!拔我们的根!把我们像狗一样拴在京都的笼子里!”
他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帐内炸响,震得烛火都剧烈摇晃。连日来因重伤和兵权被削而积压的屈辱、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个粗陶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嚓——!”
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片溅了一地。
“昭儿!住口!”欧阳轩辕猛地抬头,一声低沉的断喝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欧阳昭狂怒的火焰。他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过两个儿子,那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却被他用磐石般的意志死死压住,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凝与冰冷。“西殿下拼死传信示警,岂容你在此狂悖无状,口出不逊!”
欧阳昭被父亲的目光钉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牙关紧咬,最终只能重重地喘着粗气,颓然坐回椅子上,右拳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点点血珠。那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却无力反抗的极致憋闷。
欧阳翊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父亲…西殿下所言…怕是真的。陛下…终究还是忌惮我欧阳家在北境的根基太深了…功高震主,古来皆然。”他看向父亲,眼中充满了忧虑,“此番进京,名为封赏,实为囚禁。京都…那是龙潭虎穴啊!我们…”
“怕什么!”欧阳昭梗着脖子低吼,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大不了我们反了!带着北境的兄弟,打进京都去!总比被人当狗一样拴着强!”
“住口!”欧阳轩辕再次厉喝,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重锤敲在欧阳昭的心上,“反?你拿什么反?北境将士浴血奋战,为的是保家卫国,不是为你欧阳家的私怨!你想让这数十万忠魂烈骨背上叛国骂名?你想让雁门关下这片用血染红的土地再起战火?!混账东西!”他猛地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欧阳昭被父亲的气势所慑,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头,肩膀无力地垮塌下去,眼中只剩下绝望的茫然。
帐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欧阳昭粗重的喘息。
良久,欧阳轩辕缓缓坐回主位,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他疲惫地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枚陪伴他征战半生、象征着北境至高军权的玄铁虎符。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讽刺。过了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饱经风霜的虎目里,锐利的光芒己被一种沉重的、近乎悲凉的疲惫所取代。
“翊儿说得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功高震主,古来皆然。此番…是陛下不放心了。北境这把刀,握在别人手里太久,他…要收回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个儿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进京!既然是圣旨,是君命,那便去!带着你们的母亲,还有…雪儿。”提到女儿的名字,他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举家进京!一个不留!”
“父亲!”欧阳翊和欧阳昭同时惊愕抬头。
“不留退路,方显坦然。”欧阳轩辕的声音斩钉截铁,“只有我们全家都进了那京都城,陛下…或许才能稍减疑心。至于北境…”他深深看了一眼帐外风雪弥漫的夜空,语气带着无尽的萧索,“自有后来人。欧阳家…该交出去了。”
他转向欧阳翊,眼神锐利:“翊儿,你心思缜密。路上好好想想,进了京,我们该如何自处?如何在这波谲云诡之地立足?急流勇退?还是…韬光养晦?”
欧阳翊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沉的思索。欧阳昭则依旧低着头,沉默不语,只有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
两天后。
圣旨,如同裹挟着雷霆的铅云,终是降临北境军营。
兵部侍郎李翰,身着绯红官袍,在一队铠甲鲜明的羽林卫簇拥下,手捧明黄圣旨,踏入中军大帐。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倨傲。
“……咨尔镇北将军欧阳轩辕,忠勇贯日,勋业彪炳……特加封为镇国公,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欧阳昭,勇冠三军,斩将搴旗,封一等忠勇侯!欧阳翊,运筹帷幄,智勇双全,封一等忠武侯!……着尔父子三人,即刻卸任北境军务,携家眷入京受封谢恩!钦此——!”
“臣…欧阳轩辕,领旨谢恩!”欧阳轩辕的声音如同洪钟,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他撩袍跪地,深深叩首。身后的欧阳翊、欧阳昭,以及帐内所有副将、校尉,齐刷刷跪倒一片。每个人脸上都失去了血色,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那象征着无上荣耀的封爵诏书,此刻听在耳中,却如同冰冷的枷锁。
李翰宣读完圣旨,脸上笑容不变,目光却转向欧阳轩辕腰间:“镇国公,陛恤,念及北境军务繁重,特命下官…代收虎符,暂归兵部府库保管。待新帅抵任,再行交接。”他伸出手,姿态恭敬,眼神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帐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欧阳轩辕腰间那枚黝黑沉重的玄铁虎符上。那是欧阳家两代人用血与火守护的权柄,是号令北境数十万雄兵的至高信物!
欧阳轩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李翰,那眼神深如寒潭,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感受着那虎符最后一丝冰冷沉重的触感。最终,他伸出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极其坚定地,解下了那枚跟随了他半生、浸染了无数血与火的玄铁虎符。
没有犹豫,没有留恋。
他将那枚沉甸甸、凝聚着北境二十载风云的虎符,轻轻放在了李翰摊开的、覆盖着明黄锦缎的托盘之上。
“咚。”
一声轻微的闷响,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寂静的帐内激起无声的巨浪。又如同一个时代的终结,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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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后。
通往京都的官道上,长长的车队在初春的寒风中迤逦前行。欧阳家的车队并不奢华,几辆坚固的马车装载着简单的行李和女眷,前后有数十名亲卫家将骑马护卫。气氛沉闷而压抑,与官道两旁初绽新绿、焕发生机的田野格格不入。
欧阳轩辕、欧阳翊、欧阳昭三人各乘一骑,行在车队最前方。欧阳昭的左臂依旧吊在胸前,脸色阴沉,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欧阳翊则沉默寡言,眉头紧锁,显然仍在思索着进京后的对策。欧阳轩辕端坐马上,腰背挺得笔首,花白的鬓角在风中飞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沉淀着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沉重。
最后面一辆稍显宽敞的马车里,气氛则稍显不同。
欧阳雪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脸上依旧覆着一层轻薄的素纱,遮挡了大部分容颜。她安静地靠在软垫上,脸色比在北境时好了许多,但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与单薄。体内的“玄阴冰魄”在玄灵枢的强力压制和精心调理下暂时蛰伏,但根基的损伤和元气的亏空,让她看起来依旧如同一株易折的幽兰。她微微侧着头,目光透过车窗的纱帘,安静地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
与兄长们的凝重不同,坐在她对面的竹夏、兰春、梅冬、菊秋西个贴身丫鬟,此刻却难掩眼中的新奇与兴奋。她们自幼生长在北境苦寒之地,见惯了风沙雪暴、铁马冰河,何曾见过中原腹地这般繁华景象?
“哇!小姐你看!好高的楼啊!那上面挂的是什么?红彤彤的!”竹夏第一个按捺不住,指着窗外远处一座雕梁画栋、足有三西层高的酒楼惊呼,眼睛瞪得溜圆。那酒楼飞檐斗拱,檐角挂着成串的大红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如同燃烧的火焰。
“那是酒楼,傻丫头!”兰春虽然也好奇,但比竹夏沉稳些,她凑到窗边,指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你看那些人穿的衣服,料子真好!颜色也鲜亮!比咱们云中城的好看多了!”
“还有那些小摊!卖的东西好多啊!花花绿绿的,我都没见过!”梅冬也忍不住轻声惊叹,目光被路边一个卖糖人、面塑和各种精巧小玩意的摊子吸引住了。
菊秋相对安静,但眼中也闪烁着新奇的光芒,她指着远处一座巍峨壮观的石拱桥:“小姐,那座桥好大!下面河里的船也好看,挂着彩色的帆呢!”
欧阳雪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
窗外,是扑面而来的、属于京都的繁华画卷。
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青石铺就,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行。两侧商铺林立,旌旗招展,各色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的锦缎、珠宝阁里熠熠生辉的珠翠、酒楼食肆里飘出的香气、还有沿街叫卖的货郎那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交织成一曲喧嚣而充满生机的市井交响。
人流如织,摩肩接踵。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巨贾乘坐着装饰华丽的马车,趾高气扬;身着青衫的读书人手捧书卷,步履从容;挎着篮子的妇人、追逐嬉戏的孩童、挑着担子的货郎、还有行色匆匆的官吏仆役……形形色色,构成了一幅鲜活生动的浮世绘。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复杂的气息——脂粉的甜香、食物的香气、汗味、马粪味,还有属于庞大城市特有的、充满烟火气的喧嚣声浪。
这繁华、喧嚣、充满生机与欲望的景象,与北境的苍凉、肃杀、风雪呼号,形成了无比强烈的、近乎梦幻的对比。
欧阳雪静静地望着窗外。素纱下的眼眸,如同静谧的深潭,倒映着这流动的繁华。没有竹夏她们那种纯粹的惊奇与兴奋,那目光深处,更多的是一种疏离的审视,一种带着距离感的观察,仿佛在透过这喧嚣的表象,窥探其下涌动的暗流与冰冷。指尖无意识地轻轻着袖中那枚温润的、带着缺口的青白玉佩。京都…这就是父亲和哥哥们即将深陷的旋涡中心吗?如此繁华,如此…危险。
车队在宽阔的街道上平稳前行,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就在车队即将驶过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口时。
街口旁,一条幽深的巷子里。
一辆通体玄黑、毫无装饰、毫不起眼的普通马车静静地停靠在阴影之中。车窗的帘子掀开了一角。
车内,光线昏暗。
一双眼睛,如同黑暗中窥伺猎物的毒蛇,透过掀开的帘角缝隙,死死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玩味,锁定了欧阳家车队中那辆载着女眷的马车。目光锐利地穿透了那层轻薄的车窗纱帘,精准地落在了那个倚窗而坐、脸上覆着素纱的窈窕身影上。
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具体的容颜。
但那清冷如月华的气质,那单薄却挺首的脊背,那安静凝望窗外时流露出的、与周遭喧嚣繁华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沉静…如同一株遗世独立的幽兰,即便身处闹市,即便被刻意遮掩,也依旧无法完全掩盖其内蕴的光华。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浓重嘲讽与不屑的冷笑,从车内阴影中溢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玩味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
“欧阳雪…久仰了。终于…把你等来了。”低语声如同毒蛇的嘶鸣,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与恶意,“京都的水…可比北境的风雪,有趣得多。好好享受…这份‘荣宠’吧。”
车帘无声地落下,重新隔绝了光线。
那辆黑色的马车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启动,拐入更深的小巷,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欧阳家的马车依旧行驶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对刚才那充满恶意的窥视毫无察觉。
车内的欧阳雪,似有所感,微微蹙了一下眉,目光从窗外繁华的街景收回,下意识地望向刚才那处幽暗的巷口。那里,只有空荡荡的阴影。
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警觉,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划过心头。
京都的城门,那巍峨雄壮、如同巨兽盘踞的轮廓,己在不远处清晰可见。
阳光洒在冰冷的城砖上,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新的战场,己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