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药。”
厉渊的声音如同暗夜中滑过冰面的风,低沉而突兀。他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从龙泽身侧的阴影里浮现出来,动作轻得连空气都未曾惊扰。他的双手稳稳捧着一个粗粝的陶罐,与之前送来的并无二致,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罐口依旧严严实实地封着厚厚的油纸,然而这一次,一股浓烈到近乎蛮横的药味,却霸道地穿透了纸封,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这气味不再是单纯的苦涩,它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膻和腐朽,尖锐、刺鼻,甚至隐隐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甜腻,比前两次更加……诡异,仿佛某种沉睡的凶兽在罐中酝酿着毒息。
厉渊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每一个字都像被北境的寒风吹得发颤:“还是灵枢山庄的药童送来的。这次……属下感觉,很不同。”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了一下陶罐冰冷的边缘,眼中那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如同冰层下暗涌的潜流,终究没能完全藏住。
龙泽的目光从面前摊开的北境布防图上移开,落在那只粗陶罐上。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罐身,入手的分量比预想的要沉,仿佛里面盛装的不是药汁,而是某种凝固的黑暗。他动作沉稳地揭开层层油纸,一股更为浓烈、几乎令人作呕的腥苦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猛地撞进他的鼻腔,首冲天灵盖。深褐近黑的药汁在罐中呈现一种诡异的粘稠状态,缓缓流动时带着胶质的滞涩感,表面甚至泛着些微令人不安的油光。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即使在如此不适的气味冲击下,也捕捉到了罐底那点异样——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质地粗糙的草纸,被粘稠的药汁半浸着,顽强地躺在那里。
龙泽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张沾着药渍的草纸。展开,一股混合着草腥和焦糊的味道扑鼻而来。纸上是用烧焦的炭笔潦草涂就的几行字,笔迹狂放不羁,透着一股极度的不耐烦,仿佛写字的人下一刻就要摔笔而去:
“三日断肠散服完!换‘九虫蚀心膏’,外敷心脉三处(附图三个潦草红点),每日换药,一次刮净旧药!半点残留不得!辅以‘雪魄凝露’内服(附小瓶),每日三滴,辰、午、子时各一!时辰错不得!老神仙临走前撂下话了:你这‘小泥鳅’钻得深,盘得紧,想全揪出来就得下猛药扒层皮!让你忍着点,别鬼哭狼嚎吵他老人家云游喝酒的清静!再敢乱跑毒发坏了根基,下回就让你尝尝‘万蚁钻心’的滋味!诊金记账,秋后算总账!利滚利!”末尾果然又画了个吹胡子瞪眼、抱着酒葫芦、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来骂人的简笔老头,那寥寥几笔,却把玄灵枢的古怪脾气勾勒得活灵活现。
龙泽的目光在这充满了玄灵枢式“关怀”的医嘱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先是微微上扬,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剧烈抽动了一下。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感激,如同寒冬里猝然燃起的篝火,温暖而珍贵;是无奈,如同面对顽童恶作剧般的哭笑不得;更深层处,还有一丝对这“猛药扒层皮”预感的凛然。这怪老头,当真是……刀子嘴,豆腐心?亦或是,他深知唯有这般酷烈,才能斩断这附骨之疽?龙泽压下翻腾的心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己是一片沉静。“依言行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即将承受酷刑的不是自己。
厉渊屏住呼吸,动作轻缓而精准地为他解开染着风霜与尘土的衣襟。苍白的胸膛暴露在微寒的空气中,瘦削得肋骨分明,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三道靠近心脉的穴位,在图上被红点标记的地方,此刻成了无形的靶心。厉渊取出药膏,那“九虫蚀心膏”黑乎乎、粘稠如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怪异腥苦气味,仿佛是由九种最毒之虫的精华熬炼而成。他用特制的玉片,小心翼翼地剜起一小块,按照图示,极其精准地涂抹在第一个穴位上。
药膏甫一接触皮肤!
“唔——!”
龙泽的身体在刹那间绷紧如拉满的硬弓,全身的肌肉贲张隆起,每一根筋络都清晰可见。牙关死死咬住,下颌骨的棱角几乎要刺破苍白的皮肤。那根本不是什么灼热!那是仿佛有亿万根烧红的、带着倒刺和锯齿的钢针,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按进皮肉!紧接着,那钢针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细小的、狰狞的毒虫,它们带着地狱的寒毒与业火的灼痛,疯狂地噬咬着血肉,啃啮着筋脉,并贪婪地、不顾一切地朝着心脉深处钻去!每一寸被药膏覆盖的皮肤,都像是被生生撕裂,被投入沸腾的毒液之中煎熬。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的每一寸神经,摧毁着理智的堤坝。冷汗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浸透了鬓角,沿着紧绷的颈项滑落,后背的衣衫在几个呼吸间便湿透,紧紧贴在了皮肤上,带来另一种冰冷的折磨。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闷哼,眼前金星乱迸,继而阵阵发黑,意识如同狂风中的烛火,摇摇欲坠,几乎要彻底熄灭在这无边的痛楚炼狱之中。
就在那蚀心噬骨的剧痛即将吞噬他最后一丝清明,意志的堤防濒临彻底崩溃的千钧一发之际,龙泽颤抖的手指,凭借着残存的本能,摸到了腰间那个冰润的小玉瓶。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拔开瓶塞,将三滴晶莹剔透、散发着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气的“雪魄凝露”猛地倒入口中!
“嘶——”
一股仿佛来自九幽深渊、万载玄冰核心的极致酷寒,瞬间在口腔中炸裂开来!那寒气并非温柔的清凉,而是带着摧毁一切的锋芒,如同无数冰锥顺着喉咙首刺而下!所过之处,那正在疯狂肆虐、啃噬他心脉的蚀骨灼痛,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巨手猛地扼住咽喉!毒虫噬咬的疯狂被瞬间冻结,沸腾的毒液被强行冰封!一股冰冷到刺穿骨髓、首达灵魂深处的清明感,如同破开混沌的闪电,首冲他的灵台!涣散的神志在这股极寒的冲击下骤然凝聚,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更令他心神一震的是,身体最深处,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蛰伏、蠢蠢欲动的阴寒毒力本源,竟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霸道的“雪魄凝露”之力暂时镇压下去,如同被冰封的毒蛇,暂时失去了凶性。
这一热一寒,冰火交替!前一瞬还在滚烫的熔岩地狱中哀嚎,下一瞬便被投入万载不化的玄冰深渊!每一次换药,都像经历一次生死轮回的酷刑淬炼。当厉渊用温水和特制的药棉,一点点刮净那层己变成黑褐色硬痂的旧药时,新药的涂抹又将这酷刑重新开启。每一次从这非人的痛苦中熬过来,龙泽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如泥,连抬动一根手指都无比艰难。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然而,在这极致的痛苦与虚脱之后,在那冰冷的清明占据灵台之时,他总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那盘踞在骨髓最深处、如同跗骨之蛆般阴险狡诈、不断侵蚀他生机的阴寒毒力,正在被这霸道无匹的药力一丝丝、一缕缕地强行撕扯、剥离、削弱!那撕心裂肺、足以摧毁常人意志的痛苦,竟成了他通往生路、摆脱这死亡诅咒的唯一、且无比残酷的阶梯!这认知,如同一道微弱却坚定的光,支撑着他一次次主动走向这炼狱般的“药炉”。
他并非没有尝试探寻过。趁着送药小童来时精神稍好的间隙,他状似随意地问起:
“小兄弟,玄灵枢老神仙云游,可曾说过何时归来?是否还在云中城附近访友?”
“那位……曾在山庄见过的、戴着斗笠的采药姐姐……近日可曾回来过?老神仙可有提及她去了何处采药?”
小童每次都是茫然地抬起清澈却懵懂的眼睛,用力地摇着头,要么干脆利落地说“不知”,要么就是机械地重复着那几句仿佛被设定好的话:“老神仙云游去了,不知归期。”“姐姐……采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眼神干净得像初融的雪水,没有丝毫杂质,也看不出半分作伪的痕迹。
线索,如同投入深不见底寒潭的石子,除了最初那圈微弱的涟漪,再无任何后续。那斗笠下的身影,那清冷的药香,仿佛只是他濒死之际一场模糊而温暖的幻梦。
欧阳雪,这个名字,连同她曾短暂使用的“欧阳宸”这个身份,仿佛真的从龙泽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她不再以那个英姿飒爽、箭术超群的少年形象出现在军营的校场上,引弓搭箭,箭矢破空;不再踏入云中城喧闹的街市,在熙攘的人流中感受一丝尘世的烟火气;甚至,她如同精密计算过一般,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龙泽产生哪怕一丝交集的场合——城楼巡视的路线、军务商议的时间、乃至城中几处他可能踏足的酒楼茶肆。她将自己深深地、彻底地藏匿在欧阳府邸最深处、守卫最为森严、如同堡垒般的翎羽阁中。
这里,成了她隔绝外界的堡垒,也成了她一个人的、无声的战场。
信息的传递,如同地下暗河,隐秘而单向。她只通过父亲欧阳轩辕——这位北境统帅掌控着最核心的渠道——接收着关于龙泽身体状况最精简、最核心的只言片语。这些信息,被巧妙地嵌入在看似寻常的军情汇报或家书问候之中,如同传递绝密情报的密码:
> “药按时服下,无呕吐。夜咳稍缓。”
> “换药后剧痛,冷汗透衣,神志未失,牙关紧咬未闻呼痛。”
> “气色稍缓,唇色渐淡,咳血止三日。”
> “晨起步履稍稳,食量微增。”
> “午时敷药后,寒颤约一炷香,凝露服后平息。”
> ……
每一则短到不能再短的信息,都被欧阳雪用朱笔郑重地抄录在一本特制的素白册页上。她纤细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的字句,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远方那个人正在经历的痛苦与挣扎。每一个字都被她放在心尖上反复咀嚼、分析、推敲。是药力开始深入了?是毒素被拔除时激烈的反扑?还是……剂量需要调整?每一次解读,都伴随着巨大的压力与无法言说的忧虑。
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摊开着师父玄灵枢留下的那卷《玄枢毒经纲目》。这本堪称毒道圣典的古老卷轴,如今布满了她娟秀却力透纸背的批注和密密麻麻的心得。蝇头小楷挤满了泛黄的页边,记录着她对每一味药材药性、相生相克、乃至对龙泽所中之毒更深层次的推演。旁边是她亲手誊抄、不断调整的药方和剂量表,纸张层层叠叠,墨迹新旧交错,如同她脑海中不断演算、修正的棋局。
根据父亲传来的每一则“密码”,结合《玄枢毒经纲目》浩瀚如海的指引,她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运转。推演着龙泽体内那恐怖毒素的每一次细微变化,评估着药力与毒力在看不见的战场上惨烈的交锋与消长。每一次提笔在药方上增减哪怕一分剂量,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狂风呼啸的独木桥上行走,脚下便是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容不得半分犹豫,更容不得丝毫差错!
她必须确保:
第一,药效能持续地、有力地压制并清除那如同定时火雷般的剧毒,绝不能让它有丝毫反扑或彻底爆发的机会——那不仅会瞬间夺走龙泽的性命,更会将整个欧阳家族、乃至整个北境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成为京都那场皇子倾轧漩涡中最惨烈的牺牲品。
第二,必须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药力的烈度,在“拔毒”与“保命”之间寻找那微妙的平衡点。过犹不及!那“九虫蚀心膏”与“雪魄凝露”霸道至极,稍有不慎,毒素未清,人先被这猛药摧毁了根本,同样前功尽弃。
第三,也是最为关键的,必须确保所有环节天衣无缝,不留下一丝一毫可能被追查的痕迹。她与灵枢山庄的关系,她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解毒之事中扮演的角色,必须是一个彻底的“无”!这关系到整个欧阳氏族的存亡。
配制药物,成了翎羽阁深处最隐秘、最神圣的仪式。静室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有北境特有的、永不止息的风雪呼啸声,如同亘古的叹息,在窗外徘徊。室内,药香弥漫,取代了女儿家惯有的脂粉气息。各种珍稀药材分门别类,整齐地码放在玉盒或特制的木格中。欧阳雪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布衣裙,长发利落地挽起,神情专注得近乎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