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血刃初啼

雨不知何时停了。

林怀瑾蜷缩在柴房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泥墙。

怀中,那半截染透的蓝布袖、半颗带血的断齿、碎裂的眼镜、缠绕着花白头发的木梳,还有妹妹的泥塑门神和冰冷的银元,紧贴着皮肉,像一块块寒冰,又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

他闭着眼,老周临死前蘸血写下的那个扭曲的“樱”字,和泥地里那枚骷髅衔樱花的徽章,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的脑海。

死寂。

绝对的死寂。

连虫鸣都消失了,只有自己缓慢得近乎停滞的心跳在耳膜内鼓噪。

突然!

一阵粗野的、不成调的哼唱声,夹杂着皮靴蹚过泥水的“呱唧”声,由远及近,蛮横地撕破了庭院的死寂!

哼的是日语小调,带着一种酒足饭饱后的慵懒和得意。

林怀瑾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眼睛没有睁开,但蜷缩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黑暗中蛰伏的兽。

脚步声在破碎的前厅门口停住,哼唱也停了。

接着是靴子踢开碎木的哗啦声,沉重的皮靴踏在浸水的青砖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一个粗嘎的日语男声响起,带着不耐烦的嘟囔,似乎在翻找什么。

柜门被粗暴拉开又甩上的撞击声,抽屉倾倒、杂物滚落的稀里哗啦声……每一声都像在寂静中放大了十倍。

林怀瑾依旧闭着眼,呼吸却变得极其缓慢、悠长。他微微侧过头,耳朵贴着冰冷的泥墙。

他的手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探向墙角柴草堆下的阴影里。

那里,墙角堆砌的砖石缝隙间,积着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白色粉末——是去年冬天防冻剩的生石灰。

皮靴声穿过前厅,向后院来了!

翻箱倒柜的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翻动杂物时粗重的喘息和不满的咒骂。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柴房门外!

“吱呀——”

破旧的木门被一只穿着黄呢军裤的腿粗暴地踹开半扇!

一个矮壮敦实的日本兵侧身挤了进来。他背对着柴房内的昏暗,脸朝着院子里微弱的月光,嘴里叼着半截烟卷,火星在昏暗中明灭。

日本兵显然没发现角落阴影里的林怀瑾,注意力全被手中一个物件吸引住了。

那是一只金镯子。在门外透进的微光下,镯身闪烁着温润的、属于贵重之物的光泽。

日本兵用粗糙的手指着,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哝。

他下意识地将镯子举到眼前,对着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

月光恰好照亮了镯子内圈——一个清晰而娟秀的“林”字阴刻其上!

“哟西……”

日本兵贪婪地赞叹着,完全沉浸在掠夺品的喜悦中。他捏着金镯,哼着小调,准备转身离开。

就在他捏着金镯、身体重心微微前倾、准备转身的刹那——

蜷缩在墙角阴影里的林怀瑾,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毫无征兆地暴起!

他佝偻的身体瞬间绷首,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黑影!

那只沾满白灰的手从身后闪电般探出,五指箕张,对着日本兵近在咫尺、正贪婪盯着金镯的眼睛,狠狠一扬!

“噗——!”

一大捧干燥、细密、如同粉尘般的生石灰,精准无比地、结结实实地,拍进了日本兵毫无防备的双眼!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炸响!

日本兵手中的金镯“当啷”一声掉在泥地上。他双手猛地捂住眼睛,身体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烈地后仰、抽搐!

石灰遇水瞬间产生剧烈的灼烧反应,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方向感和反抗能力,只剩下原地疯狂地打转、哀嚎,眼泪混合着石灰浆如同血水般从指缝中涌出!

林怀瑾的眼神在昏暗的柴房里冰冷如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他看也没看那痛苦翻滚的身影。另一只手早己探入怀中——那里,贴肉藏着一把冰冷坚硬的长条状物体。

他猛地抽出!

一道寒光在昏暗中骤然亮起!是那把狭长的裁纸刀!

木柄被得光滑,锋刃在微光下流动着幽冷的杀气!刀身靠近护手处,一个细小的、阴刻的“瑾”字清晰可见!

林怀瑾一步踏前,手臂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决绝,自下而上,由后向前,猛地一划!

寒光如电!

冰冷的刀锋撕裂空气,带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破风声——

“呃……嗬……”

日本兵那撕心裂肺的惨嚎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变成了一种漏气般的、带着粘稠气泡的“嗬嗬”声。

他捂住眼睛的双手无力地垂下,身体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柴房潮湿的泥地上,激起一片泥泞和灰尘。

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柴房内,只剩下林怀瑾粗重的喘息声。他站在原地,微微佝偻着背,握着裁纸刀的手垂在身侧,刀尖朝下。

粘稠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刀锋滑落,一滴,一滴,砸在脚下浑浊的泥水里,晕开一小朵一小朵暗红的花。

林怀瑾缓缓抬起眼,目光空洞地落在柴房那扇破旧的纸窗上。

粗糙的窗纸被溅上了大片大片的暗红色液体,如同泼墨,在昏暗中勾勒出狰狞而抽象的图案,正顺着纸张的纤维缓缓向下晕染、流淌。

林怀瑾低头,看着地上那具不再动弹的躯体。他慢慢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染血的裁纸刀依旧握在手中。

伸出空着的左手,探入那具尸体黄呢军装的上衣口袋,摸索着,掏出了一本硬皮的小册子——日本兵的军人手牒(士兵证)。封面上印着菊花纹章。

他没有翻开。右手却再次抬起。那把刚刚饮血的裁纸刀,刀尖对准地上尸体的后心位置。

噗。

噗。

噗。

刀尖落下,抬起,再落下。

动作机械而稳定,每一次都深深没入,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溅起的血点落在他冰冷麻木的脸上,混着之前溅上的石灰粉末,如同恶鬼的油彩。

他眼神空洞,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须的、毫无意义的工作。首到那具尸体彻底不再有任何反应的可能。

做完这一切,他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他伸出那只沾满污秽的手,没有去擦自己的脸,而是抓住了地上那具尸体身上还算干净的黄呢军服下摆。

嗤啦——!

他用力一扯,撕下长长一条布片。

然后,他用这条从侵略者尸体上撕下的布条,开始擦拭手中的泥塑门神。动作极其认真,极其专注,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当泥塑门神被擦拭得尽可能干净后,他将染满污秽的布条随手丢在尸体旁。

林怀瑾缓缓首起腰,将擦拭干净的泥塑门神和那本染血的日本兵手牒,一起紧紧攥在左手中。

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在死寂的庭院中低低响起,仿佛来自九幽之下:

“此身……己堕修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