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祠堂里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冷和灰败的气息。没有人睡得好。白小娥眼下的乌青浓重,脸色比昨日更加苍白。小豆子蜷缩在草席上,像只受惊的小兽,稍有风吹草动就猛地一哆嗦。连柳七也显得心事重重,擦拭道具刀的动作带着一股烦躁。
陈砚卿是最早起身的。他独自一人走到祠堂荒芜的院子里,面朝东方熹微的晨光。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三支细长的线香。没有香炉,他就将香插在满是碎石和枯草的泥土里。
他点燃线香。青烟袅袅升起,在清冷的空气中笔首向上,凝而不散。陈砚卿双手合十,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诵着什么,神情肃穆而凝重。他在祭拜,但祭拜的对象显然不是这祠堂里早己湮灭的神祇。
莫三弦抱着他的胡琴,远远地站在廊柱的阴影下,那只独眼默默地看着陈砚卿的背影,又扫过那三柱奇特的线香,眼神深邃复杂。
“班主,这是……”柳七走过来,看着那三柱香,有些疑惑。幽篁班拜祖师爷、拜戏神是常事,但在这种荒废之地,对着空地焚香,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陈砚卿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三柱香燃烧。香燃到一半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感觉不到的风拂过。那三缕原本笔首的青烟,竟诡异地同时一折,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弄了一下,瞬间变得散乱不堪,随即快速熄灭,只留下三截短短的灰白色香脚。
陈砚卿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仿佛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他沉默地拔出香脚,用脚碾进泥土里,转身走回祠堂,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收拾东西,立刻启程。去‘清河镇’。”
“清河镇?那么远?不是说好去……”柳七的话没说完,就被陈砚卿抬手打断。
“我说,去清河镇。”陈砚卿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压,“路上……都打起精神,互相照应着点。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
一股无形的寒意笼罩了所有人。连最迟钝的人都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
再次踏上颠簸的土路,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沉重的箱笼压在独轮车上吱呀作响,如同呻吟。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路两旁的田野荒芜,枯黄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
小豆子被安排推着一辆装着杂物的独轮车,紧跟在队伍后面。他低着头,不敢看路两旁那些姿态扭曲、如同鬼爪般的枯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昨晚听到的幽怨唱腔、吴妈的警告、莫三弦那句“沾了阴气的东西碰不得”、还有班主焚香时那诡异折断的青烟。
他越想越怕,越怕越忍不住去想。车轮碾过一块石头,车子猛地颠簸了一下。小豆子一个踉跄,为了稳住车子,手胡乱向旁边一抓,恰好按在盖着箱笼的一块油布上。
入手一片冰冷滑腻!那感觉……就像按在了一条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死鱼身上!甚至能感觉到布料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啊——!”小豆子魂飞魄散,触电般缩回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一屁股摔在泥地里。
“又怎么了?!”前面的队伍被惊动,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柳七一个箭步冲过来扶起他。
“箱……箱子上……有东西!活的!冰的!”小豆子指着那辆独轮车,语无伦次,涕泪横流。
众人惊疑不定地围拢过来。柳七皱着眉,一把掀开那块油布——下面只是几个捆扎好的布包袱和零碎道具,平平无奇。
“小兔崽子!一惊一乍的!找死啊!”一个脾气暴躁的龙套演员骂道。
“不是的!我摸到了!真的……”小豆子急得快哭了。
陈砚卿分开众人走过来。他没有看箱子,而是蹲下身,仔细查看小豆子刚才按在油布上的地方——那块油布表面,赫然洇开了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湿痕!湿痕边缘,还沾着一点极其微小的、灰绿色的……**像是水藻或苔藓的碎屑**!
陈砚卿用手指捻起那点碎屑,凑到眼前,又闻了闻。又是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水腥气!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道路前方不远处——那里有一条浑浊的小河沟,蜿蜒穿过荒芜的田野。
“走!快走!离开河边!”陈砚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一把拉起还在发懵的小豆子,推着他向前。
队伍立刻骚动起来,一种大难临头的恐慌感攫住了每个人。大家顾不上疲惫,推起车子,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远离那条看似平静、却透着诡异死气的河沟。
就在这时,一阵风掠过空旷的原野,卷起枯草和尘土。走在队伍中间的白小娥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抬头望向天空铅灰色的云层。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路旁那片枯黄的芦苇荡。
就在那密密麻麻、干枯发白的芦苇杆缝隙间——
一个、两个、三个……
无数个模糊的、穿着宽大陈旧戏袍的人影,静静地、笔首地“站”在那里!
它们的身形被枯黄的芦苇遮挡得影影绰绰,看不清面目,只能勉强分辨出僵硬的轮廓和拖曳在地上的、仿佛水袖般的阴影。它们无声无息,密密麻麻,如同秋收后遗留在田地里、裹着破布的稻草人。但它们散发出的那股死寂、冰冷、充满恶意的凝视感,却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心脏!
“鬼……鬼啊!!!”不知是谁先崩溃地尖叫起来。
整个队伍瞬间炸了锅!推车的丢下车子,挑担的扔了扁担,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绝伦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惊恐地尖叫着,如同没头苍蝇般朝着远离芦苇荡的方向,连滚带爬地疯狂逃窜!
柳七一把抓住吓得腿软的白小娥,将她护在身后,抽出腰间的道具刀,脸色铁青,如临大敌。莫三弦紧紧抱着他的胡琴,独眼死死盯着芦苇荡,身体微微颤抖。
陈砚卿站在原地,没有逃。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死死盯着芦苇荡里那密密麻麻、无声矗立的“观众”,双手在袖中紧紧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到了,在那片惨淡的灰白背景下,一抹极其刺眼的、熟悉的深蓝色衣角,在芦苇丛深处一闪而逝。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支在荒野中艰难前行的戏班。而他们的路,才刚刚开始,前方,是未知的清河镇,和更深的、择人而噬的黑暗。幽篁班的诡谲旅程,在无数“无面观众”的冰冷凝视下,正式踏入了无法回头的恐怖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