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人的唱段

诡戏人间路 八千二 3988 字 2025-06-18 19:54

前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福寿楼坐满了看客,嗑瓜子的、喝茶的、高声谈笑的,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味道,形成一种喧嚣而浑浊的热闹。戏台上,锣鼓铙钹齐鸣,柳七饰演的武生翻腾跳跃,刀光剑影,引来阵阵叫好。

后台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帘子隔开,依旧阴冷、安静,只剩下忙乱的脚步声和轻微的喘息。小豆子作为龙套,暂时没他的戏份,缩在堆放杂物的一角,抱着膝盖。吴妈那惊恐的眼神、手指上诡异的粘腻感、还有那件深蓝色宫装的影子,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搅得他心神不宁。

他坐的位置旁边,恰好是那口白天吴妈厉声警告过、装着“有年头”物件的樟木衣箱。箱盖紧闭,像一张沉默的嘴。小豆子盯着箱子,鬼使神差地,他慢慢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冰冷的铜锁扣。

“嘶——”一股极其细微、仿佛电流般的寒意猛地窜上指尖,激得他一个哆嗦,赶紧缩回手。就在这时——

一阵极轻、极细的声音,毫无征兆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唱戏。不是前台那种高亢嘹亮的唱腔,而是幽幽咽咽,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哀怨和凄楚,如同深夜里女子压抑的哭泣。调子很陌生,不是《牡丹亭》的旋律,更不是任何一出小豆子听过的戏。声音仿佛是从西面八方传来,又好像……就紧紧贴着他的耳朵根儿,气若游丝。

“……月色……昏……罗帐……寒……菱花镜里……形容……瘦……”

歌词模糊不清,但那股子浸入骨髓的悲凉,却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小豆子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猛地环顾西周——后台只有几个候场的龙套演员在打盹或整理行头,根本没人张嘴!吴妈在远处清点道具,老琴师莫三弦闭着眼靠在墙边,像尊泥塑。那诡异的唱腔,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了!

“谁……谁在唱?”他声音发颤,带着哭腔。

“吵什么吵!”一个打盹的龙套被惊醒,不耐烦地呵斥,“鬼叫什么!吓老子一跳!”其他人也投来疑惑或责备的目光。

“有……有人在唱戏……”小豆子指着空气,脸色惨白。

“唱个屁!前台锣鼓那么响,你幻听了吧?”龙套嗤笑一声,翻个身继续睡。

小豆子僵在原地,那幽怨的唱腔还在耳边萦绕,像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神经。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下意识地又看向那口樟木衣箱,箱盖上的铜锁扣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前台,白小娥饰演的杜丽娘正唱到“游园惊梦”一折。她身段婀娜,水袖轻扬,唱腔清丽婉转:“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她的表演无可挑剔,赢得了台下的阵阵彩声。

然而,就在一个转身回眸的瞬间,白小娥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戏台侧面的阴影里,紧挨着上场门的位置,好像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极其模糊,仿佛融在黑暗里,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轮廓。像是一个穿着宽大戏服的女人,低垂着头,长长的水袖拖曳在地上。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似乎在“看”着台上的表演,又似乎只是……一个凝固的影子。

白小娥的心脏猛地一缩,气息差点乱了。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专注于表演,但那股被冰冷视线注视的感觉却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她感觉手脚有些发凉,唱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一幕,恰好被候在侧幕准备上场的柳七看在眼里。他顺着白小娥刚才目光的方向看去——阴影里空空如也,只有垂挂的帷幕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小娥?”柳七压低声音,带着关切。

白小娥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但眼神里的惊悸却瞒不过柳七。柳七眉头拧得更紧,手按在了腰间的道具刀柄上,警惕地扫视着那片阴影区域。他什么也没看到,但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戏终于散场了。看客们心满意足地散去,留下满地狼藉的瓜子壳和茶渍。福寿楼的老板难得地露出了笑容,跟陈砚卿结算了微薄的酬劳。对于幽篁班来说,这勉强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后台里,众人疲惫地卸妆、收拾。气氛比来时稍显轻松了一些。

“小豆子!发什么愣!过来帮忙收拾!”柳七招呼道。他见小豆子一首失魂落魄地缩在角落,脸色苍白得吓人。

小豆子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语无伦次地指着后台深处:“七哥!有……有鬼!我听见了!她……她在唱戏!就在那儿!还有……还有那箱子……”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小豆子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白小娥面前梳妆台上的那面水银镜,镜面中央,赫然裂开了一道长长的、扭曲的缝隙!像一道丑陋的伤疤,横亘在镜中白小娥那张卸了一半妆、犹带惊惶的脸上。镜框周围的灰尘簌簌落下。

后台瞬间死寂。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目光惊疑不定地在破碎的镜子和白小娥、小豆子之间逡巡。刚刚升起的一丝轻松荡然无存,一股更深的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陈砚卿分开众人,走到梳妆台前。他没有看那裂开的镜子,而是伸出两根手指,在镜面那道裂痕的边缘轻轻一抹,然后凑到鼻尖闻了闻。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骤然变得极其凝重。

指尖上,沾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水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