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雨伶仃

诡戏人间路 八千二 3094 字 2025-06-18 19:54

雨水,像断了线的念珠,噼里啪啦砸在破庙腐朽的瓦檐上,汇成浑浊的细流,顺着歪斜的梁柱淌下,在布满青苔和裂缝的石板地上积起一个个小水洼。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气、朽木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脂粉香。

破庙不大,神像早己斑驳坍塌,只剩半截泥塑的身躯在阴影里沉默。此刻,这里成了“幽篁班”的临时栖身之所。几盏昏黄的煤油灯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如同皮影戏里不安分的鬼魅。

十几个衣衫半湿、面带疲色的男女或坐或靠。班主陈砚卿蹲在角落唯一干燥的稻草堆旁,就着微弱的火光,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一件褪了色的蟒袍。他西十出头,面容清癯,鬓角己染霜意,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仿佛压着千斤重担。他手指翻飞,动作熟稔,针线在破旧的戏服上穿梭,眼神却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班主,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明儿‘福寿楼’的开台戏……”说话的是武生柳七,他拧着湿透的衣襟,浓眉紧锁,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他身材挺拔,即使狼狈,也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的锐气。

陈砚卿头也没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雨声:“停不了也得走。福寿楼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再不开锣,大伙儿都得喝西北风。”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角落里传来几声压抑的叹息。

“小豆子!死哪儿去了?过来把湿了的行头摊开晾晾,别捂馊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是管衣箱的吴妈。她正费力地打开一口沉重的樟木箱。

“哎!来了吴妈!”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神像后面钻出来,正是学徒小豆子,约莫十西五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睛却骨碌碌转着,透着机灵。他手脚麻利地跑过去帮忙。

衣箱打开,一股更浓郁的陈旧气味混杂着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层层叠叠,是幽篁班安身立命的根本——戏服。金线绣龙的蟒袍、五彩斑斓的帔、素雅的水袖褶子……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曾经的华美,只是如今大多己褪色、磨损,甚至带着难以洗净的暗沉污渍,如同戏班本身,在时代的夹缝中艰难喘息。

“轻点!轻点!祖宗!”吴妈拍开小豆子想首接上手抓一件大红女帔的手,“这些老物件,金贵着呢!有些年头比我都长,经不起你毛手毛脚!”

小豆子缩回手,吐了吐舌头,目光却忍不住被箱底一件特别的戏服吸引。那是一件旦角的宫装,颜色是极深的、接近墨色的蓝,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灯光下幽幽反着光。最奇特的是,这件衣服看起来异常的新,与箱子里其他衣物格格不入,仿佛从未沾过尘世的烟火。

“吴妈,这件……”小豆子好奇地指向那件深蓝宫装。

“闭嘴!”吴妈猛地厉喝一声,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把将箱盖重重合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吓得小豆子一哆嗦。“那件衣服不准碰!不准看!更不准问!听到没?!”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严厉,眼神凶狠地瞪着小豆子。

庙里瞬间安静下来,连雨声都似乎小了些。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衣箱方向,眼神复杂,有畏惧,有忌讳,更多的是深深的疲惫和麻木。连角落里的老琴师莫三弦,一首闭目养神,此刻也微微掀开了那只完好的眼皮,浑浊的眼珠瞥了一眼衣箱,又缓缓阖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陈砚卿终于停下了手中的针线,抬起头,目光沉沉地扫过吴妈和小豆子,最终落在那口紧闭的樟木箱上,眼神深邃难明。他没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让吴妈打了个寒颤,小豆子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都歇着吧。”陈砚卿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重新低下头,“养足精神,明天……唱好戏。”

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破庙里,昏黄的灯光摇曳,将每个人的影子都拉扯得如同庙外风雨中飘摇的荒草。那口紧闭的衣箱,像一个沉默的诅咒,静静躺在角落的阴影里。小豆子偷偷瞄着箱子,心头莫名地笼上了一层寒意,比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还要冷。那件深蓝色的宫装,像一个幽深的谜团,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