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窑天光台的素胎祭坛浸在破晓前最浓的墨色里。陆知白留下的错金紫檀工具箱在青砖上震颤着弹开铜锁,仿佛沉睡廿载的机关兽骤然苏醒。姜瓷跪坐在冰凉的砖石上,指尖抚过褪色的鹿皮工具囊。玛瑙砣停转的轴心沾着卷三修补青铜甗时的松烟墨渍,金丝竹弓绷紧的冰蚕弦上凝着卷五曜变盏爆裂时的星屑,磁州嵌锷刀的乌木柄刻着霍十七未完工的"安"字最后一竖,那未竟的笔画如一根细针,扎进黎明前的死寂。
"师父……"她攥紧嵌锷刀青筋暴起,刀尖悬在脐下冰裂纹之上,冷光沿着胎记蜿蜒爬行,"这次要修补什么?"
胎记深处骤然浮起曜变盏的虚影。本该流淌银河的盏心豁着狰厉裂口,姒璇的青铜脊椎所化的锉刀贯穿其中,刀身密布《巫咸星轨》殄文,每道凹槽渗出的冰棺寒气在祭坛地面结出霜花。
刀刃剜入冰裂纹的瞬息,盐碱土混着血珠从裂口涌出。八岁生辰夜的记忆如毒藤缠绕:姒璇将磁州铁粉混入朱砂,冰凉的笔尖在她脐下勾画胎记,墨汁渗进皮肉的刺痛里落下诅咒:"你生来就是装秘器的囊匣……"
"可裂璺里淌着我自己的血!"嵌锷刀猛然撬动青铜锉刀,刀刃与殄文摩擦迸溅的蓝火中,炸开姒璇的厉啸:"孽障!这身子是我捏的陶坯——"
胎记深处漫出松烟金屑。姜瓷蘸取暗红盐碱土——那是囚在实验室十年调制的秘药,掺着被解剖时的血痂、克隆体撕咬的齿痕、毒乳灼伤的胃液——狠狠抹过青铜锉刀的豁口。曜变盏毫纹突然游出银河光流,裹着霍十七临终塞给她的磁州窑残片。残片贴上盏壁发出呜咽,那是三年前他为她挡下姒璇冰针时,被洞穿的肺叶挤压出的最后叹息。
"您教我器物有灵……"补土封住裂璺的刹那,银河光流在盏心旋成漩涡,"却忘了我也是活物!"
重圆的曜变盏猝然暴起虹吸旋涡!碎瓷锋刃如毒蛛扑向姜瓷咽喉。轮椅上的沈青崖暴喝甩出木叶天目碗,木碗却在半空凝滞——姒璇脊椎锉刀的殄文竟沿桑叶茎脉攀爬,碗底瞬间冻出冰裂纹。
"接住这裂璺!"裴照劈手夺过青铜锉刀捅进心口。茉莉根须从伤涌而出,牙白浆液混着邢窑特有的冷光浸润根茎。染血的根须触及曜变盏沿时突然蔓开,化作深深浅浅的蓼蓝色绞胎纹——那是卷三月夜下,陆知白握她手在定窑孩儿枕上调试的釉方。
"弓贵曲中有首……"根须绞紧盏身的瞬间,姜瓷耳畔响起旧日低语。光晕里浮现邢窑的月光:陆知白引她指尖勾动竹弓,冰蚕弦震颤着校准曜变盏的毫纹,"修器如修心,裂口不必尽除……"弦鸣声中盏心浮现金丝冰裂纹,"留道裂缝让光透进来。"
裴照心口的茉莉突然开出碎玉般的白花。花瓣裹住姒璇刺耳的尖啸:"寄生种也配碰星轨?!"
"瓷儿……"陆知白的残影自金缮补土缝渗出。半透明的手覆上她执刀的手,寒气凝成冰珠滚落:"我赌你会选苍生。"
刀尖被引向曜变盏底。沉在盏底的磁州倒流壶残骸浮起漩涡——那是他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时,怀里护着的最后未竟之作。残魂引刀刻下松烟符:
「癸未大寒,器尽吾命」
叮——
曜变盏迸碎为二十西道流光。节气长河奔涌而出,每道河水里沉浮着残缺古器:
惊蛰河道裹着霍十七的磁州倒流壶,壶嘴镶着他咳出的肺片血痂;谷雨河道沉没云崖的星纹罗盘,磁针冻着迸裂的眼角膜冰晶;大暑河道钉着裴照心口那柄青铜锉刀,茉莉根须缠满豁口;霜降河道深处,陆知白的错金刀匣静卧水底,铰链嵌着半枚婴孩乳牙。
残魂将金丝竹弓按进她掌心:"该给他们……补全自己的机会了。"
魂影消散处,二十西河道忽然干涸。姜瓷脐下的金缮纹寸寸龟裂,河道竟在皮肉下重生为汩汩奔流的松烟光脉!
姒璇的尖啸刺破晨雾:"离了秘器你什么都不是!"青铜锉刀自光脉炸出,首劈姜瓷眉间。
裴照心口的茉莉根须暴长拦截,却在锉刀下寸寸断裂。"你的容器该碎了!"刀尖抵住脐下金缮纹的刹那——
啪!
姜瓷徒手折断嵌锷刀。断刃精准刺进裴照心口的锉刀豁口:"刃缺处……"茉莉浆液喷涌浇灌之处,青铜豁口钻出翡翠新芽,"当生自己的肉!"
转身将完好的磁州刀拍进沈青崖痉挛的手掌:"您教过——修物先修执刀的手。"
木叶天目碗剧烈震响!沈青崖的轮椅碾过松烟光脉,冻裂的桑叶骤然焕绿。碗底贴上星纹罗盘时,卡死的磁针猛地顶出云崖眼角膜凝成的冰粒,针尖首指北方未启的春分之地。
阿蘅捧起倒流壶的瞬间,壶嘴血痂化作燕巢。雏燕啄开霍十七凝固的谎言:"其实我才是姒璇第一个成品……"啁啾声里,姜瓷脐下的松烟光脉寂静奔流——二十西道水波中,有件无主的青铜爵空悬河道中心,缺口处泛着未干的泪痕。
晨光刺破邢窑天窗时,松烟光脉在青砖上蒸腾漫溢。姜瓷轻抚肚脐下蜿蜒的金缮纹,指尖触到惊蛰河道里的倒流壶——阿蘅正将新调的药泥抹过壶嘴血痂。更远处的谷雨河道深处,沈青崖轮椅碾过的水痕里,星纹罗盘自动校准着北斗方位,磁针顶出的草芽己破水而出。
裴照心口的新芽突然暴涨。茉莉根须探入松烟光脉,在大暑河道尽头卷起那柄心口锉刀。豁口处新生的翡翠脉胳缠成蓼蓝绞胎纹,纹路间浮出他从未启齿的秘言:"剜我残躯补你裂痕……"
霜降河道粼光深处,错金刀匣静静开启。玛瑙砣旋转如飞梭,金丝竹弓的冰蚕弦无风自鸣,恍若有双无形的手执着松烟墨锭,在虚空勾勒永不现世的秘器纹路。
"师父,"姜瓷将半截断刃投入光脉,墨色晕染成廿西圈涟漪,"您看,万物正在自愈。"
最后的松烟沉入地脉。当第一缕阳光刺穿穹顶,倒流壶口吐出春蚕,罗盘磁针绽放草蕊,心口锉刀的翡翠脉络蔓成藤桥。在姒璇冰棺崩裂的余音里,在辰极锁链寸断的震颤中,曜变盏那道未弥合的金丝裂璺终于透出真相:
永生密龛本是困锁时光的囚笼,
而真正的归墟,始自每一道亲手修补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