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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画廊显然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入的地方。
灰色的高墙犹如一片画作上空旷的留白,只有玻璃边儿透出些树影。树枝像是画布上被画笔疏疏勾勒出的线条,流畅地向着天边延展去。
孟媛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与在谢瓷身边谨小慎微的表情全然不同,她穿着一身高定长裙,提着包,从画廊里往外走。
孟小姐显然是个两面派里最自然的那类,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千人千面,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技能了。
跟在她身后出来的是另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人,她显然有些不满,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道:“孟小姐,你之前说好的怎么不算数呢?你说张仟的画是保值的,只要买了,以后肯定会涨价,那现在呢?没保值,你退我钱吗?”
孟媛转过身,微微一笑:“抱歉了,女士,画作保值是画家给我们的承诺,现在画跌价了,我们画廊也有损失,所以这个不是我们负责的呢。女士您要是看上了别的画家的画,欢迎随时联系我们。”
那女人继续不满道:“可是我在你这买的张仟的画怎么办?我找谁退去?我听说张仟这段时间炒作的厉害,画价都是虚高,以后估计会一直跌啊。”
孟媛瞥了她一眼:“这件事,不是我们画廊负责的。您要是有什么意见,可以直接联系张画家。我可以把张先生的联系方式提供给您。”
那女人也有些无可奈何,道:“那也只能这样了。说实话,我听人说,你开的这个画廊卖的画,全是在圈子里炒作起来的画家的作品。”
孟媛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细长的高跟就那么在地板上停留了几秒钟,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有些难看,她深呼吸一下,随后转过头,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拧眉,继续道:“听说你就是靠给富家人打工积累资源,又帮画家炒作的二道贩子。听说你还是美院毕业的,你这样对得起你的老师们,对得起艺术吗?”
孟媛冷笑一声,手指微微攥起来,转过头,反问道:“所以说,您很高尚?这只是我的工作,没有什么对不对得起。这么说,难道救过无数重症病人的清越医生,就因为只医治权贵人物,就对不起他的医生职业吗?”
那女人听见这句话,有些不可思议:“清医生?你认识他?他......”
孟媛冷哼一声,转过身去,一边离开了画廊一边道:“都只是工作罢了。不要用这些道德绑架对付我,要知道,就连救死扶伤的医生帮人治病也只是一种工作,我只是一个卖画的,和我说这些妄图我后悔,实在有些可笑了。”
说完后,她回看那女人一眼,无所谓地耸耸肩,可转身的一瞬,迎面撞见了一个走过来的身影。
“.......”
那人穿着一件略微宽松的白衬衫,个高腿长,袖口微微露出一截腕骨,脸上依旧是三分微笑的表情,只是眼神却有些凉凉的。
正是清医生。
清越是来买画的,他本想来附近的画廊买张画送给谢秋均当作回礼,谁知道,刚刚走到画廊门口,就听见了有人试图把他也拖下水。
孟媛刚刚还有些得意的表情瞬间僵在了脸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清越一言不发,继续绕过了孟媛朝着画廊里走去。
孟媛也不太清楚他有没有听见刚刚自已的那番话,不由得有些心虚,她尴尬地伸出手,试图和清越打个招呼,却见清越都没搭理她,径直朝里走去。
穿着白色短裙的女人看着孟媛,眼里透着些许嘲讽。
孟媛被这么看着,本想放弃,却又转过身朝着清越的方向走去,道:“清医生。”
她尽量让自已僵硬的表情软化下来,笑着对清越道:“清医生,是要来买画吗?我就是这里的老板,喜欢什么类型的画可以告诉我,我会帮你推荐。”
清越:“......”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清医生一贯如此,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尽管是笑着的,很少有人可以猜到他真实的心情。
孟媛刚刚才在那女人的面前吹嘘了一番,一时半会儿下不来台,看着清越道:“我们画廊的画家,都是这些天名气非常大的,如果您要买画来送人的话,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清越这才在她的期待下缓缓开口,道:“这里的画我先看看,合适再联系。”
孟媛连忙道:“您要看什么类型的?我带您看。”
说着,她又露出了一个相当殷切的笑容:“清医生,都是熟人了,和我客气什么?喜欢什么画,我肯定按照最低价给您。”
说着,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穿着白色短裙的女人,像是在炫耀什么似的。
那女人也弄不清这位画廊老板和这些权贵名人都有什么关系,不免也补了一个和善的笑容。
清越却缓缓道:“我不是和你客气。”
孟媛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态度,于是道:“什么?”
清越看着孟媛,目光大概停顿了有好几秒钟,才相当平和地道:“我是说,我们并不认识吧?”
孟媛的表情再一次变得有些僵硬,不但僵硬,还有几分尴尬在脸上。她此刻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颜面扫尽,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
也是,其实清医生虽然经常来谢家为他们检查身体,也和她有过几面之缘,不过,两人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了。
清医生不记得在哪见过她,实在是很正常。
但她如今刚刚和那女士吹嘘过自已和这些人的关系很熟,哪能就这么让自已下不来台?
孟媛笑着拍了拍清越的肩膀,道:“清医生真是健忘。我们几天前才见过呢。”
清越微微皱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
他倒不是那类不给人台阶下的性格,相反,清医生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但这不代表他可以接受一切令自已不适的情况。相反,他并不喜欢自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一位‘医德’有待考察的医生。他很反感有人在他背后抹黑他的名声,不论是出于什么目的。
清越却笑了笑,眼底却是淡淡的:“倒不是我健忘。而是孟小姐对我,还有我们的关系有一些误会。所以才误认为我和你是一类人,还在我没有确认的情况下,造谣一些并不存在的事实。希望孟小姐自重。”
孟媛微微张大了眼睛,她迟疑道:“那个,清医生还买画吗......?”
话音还没落下,清越已经转过身,连画也不打算买了,像是要保持距离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
就算是想送谢秋均一张画,他也绝对不想买这家画廊里的画作,他嫌脏。
孟媛注视着他的背影,有些错愕道:“他倒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两人在画廊门口,目送着清越离开,都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那穿着白色短裙的女人道:“清医生还挺在意自已的名声。”
孟媛却笑了笑,转过身,看向那位穿着白色短裙的女人,道:“月底我会新购入一批新画家的画,过段时间,画价会翻个番,女士要是需要,欢迎提前预定。我给您留几张。”
那女人也不去计较之前买的画的画价的问题了,而是瞬间眉开眼笑道:“真的吗?”
孟媛微微一笑,道:“当然。您慢走,我现在要去办另一件事了。”
说着,她低下头,打开了通讯录的位置。
听说自已能提前买到会被炒高的画,女人已经被喜悦冲昏了头脑,连忙夸赞道:“不愧是孟小姐,这一片的画廊老板,哪个比得上您呢?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我一定提前预定,您得给我留着。”
孟媛微微眯起眼睛。
她记起了许久以前的一个细节,那时,她的确以为清医生和她是同一路的人。
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的?
那时候,谢家的女主人换了人,何蔓代替林礼贤坐上了女主人的位置。她听佣人们闲聊,得知不久前何蔓把一个植物人送进了清越的医院里,几天后,植物人去世了。有小道消息说,那植物人是何蔓让清越帮忙处理掉的。
她以为清越和自已是同一边的人。
可现在看来,清越的立场倒是令她判断不出来了。孟媛一时半会儿也看不出他的底细,略一思量,联系了谢秋均的助理。
“帮我预约一下,提前联系谢先生,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当天下午。
谢秋均的办公室在大厦的顶层,半透明的磨砂玻璃将狭小的空间分割成了一个看上去干净而生人勿近的区域。
孟媛走进了办公室,鞠了一躬,随后坐在了谢秋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助理为她端上了一杯茶,随后鞠躬,转身离开了办公室,把门合上了。
谢秋均双手交叉,微微挑眉。
孟媛捧起那杯茶,啜了一口,又轻轻放下,随后道:“谢先生,前段时间,我开了一家艺术画廊,今天正接待一位客人呢,却撞见了一个人。您猜是谁?”
谢秋均公事公办的语气问:“谁?”
孟媛把手中的那杯茶拿起来,慢腾腾地道:“您还记得吗?几年前,清医生刚刚来到我们这边,那时您的家里人帮了他不少,也是因为这些帮助,清医生才能这么年轻就有了现在的地位。”
谢秋均波澜不惊:“帮助是有,有现在的成就也靠他自已的本事。”
孟媛见他似乎对清医生没有一点猜疑,慢慢道:“可是,他似乎和您的家里人,在背地里有些不能见光的交易。我听说,几年前,何小姐把一位植物人送进了他的医院,她让清医生想办法处理掉那个人。”
孟媛顿了顿,继续道:“后来的事情,您也知道,那位植物人没过几天,就不治身亡了。”
她见谢秋均一言不发,以为告发成功了,继续道:“我想,清医生大概是被何小姐收买了。”
谢秋均停顿了半晌,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表情,云淡风轻道:“是么。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的?如果没有证据的话,不要凭空造谣生事。”
孟媛愣了一下,道:“谢先生这是不相信我?但这件事,我可是听跟着何小姐的女佣亲口说的,肯定是真的。”
谢秋均微微挑眉,道:“嗯?”
孟媛接着道:“清医生能这么年轻就超越了那么多前辈,我想,他在面对那些事情的时候,也一定是动摇过的。”
谢秋均微微垂眼,浓黑的长睫遮住了多余的表情,他看上去似乎在回忆什么,只是,这淡定的模样和孟媛预料中的情况并不一样。
孟媛道:“您可不要太相信清医生了呀。您和清医生一直以来来往那么密切,可不能被他骗了。他肯定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您。清医生可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呢。”
孟媛说着,回忆起了在画廊门口遇见清越的场景,清医生穿着一件白衬衣,看上去倒是相当正派,对于她在背后随口说的那几句竟然相当在意。她不明白,那样的交易都接受了,对于这样并不过分的几句揣测,为什么反应那么大呢?
谢秋均鸦睫微颤,他抿唇,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抬起眼睛。
他并未多说。
孟媛却对于被清越弄的很尴尬,没有台阶下这件事相当怀恨在心,继续添油加醋:“想一下也是,毕竟清医生是为整个家族服务的,当然不可能只听一个人的意见。那件事,我可是忍了很久没有告诉您,也怕您和他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但这几天,我听说您经常和清医生见面,实在是担心您被欺骗了。”
谢秋均背对着一面百叶窗,冷淡的光线穿过了白色的窗帘,就像是冰川一样的光在他身后笼罩着。他微垂着眼,一只手摁了摁眉心,神情依旧没有太多的变化,就像是这一切他早就知道一般。
孟媛哪里伺候过这样的祖宗?
她完全看不明白谢秋均的表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停顿了片刻,道:“谢先生该不会真的相信了清医生表面的样子吧?他可绝对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今天我就只是和一个客人聊了他几句,被他听见了。本来是很简单的事情,他竟然和我较真,让我自重。想起他的表情,我就觉得可怕。”
谢秋均却将手中的钢笔放了下去。
啪嗒一声。
打断了她正准备继续控诉的话。
他抬起眼睛,直视着孟媛,慢条斯理道:“可以了。你说的这些我了解,没有事情的话就先离开吧,一会儿我要开会。”
孟媛连忙站起身,道:“好,谢先生先忙。”
等孟媛离开后。
谢秋均才似笑非笑地打开了列表里的联系人,发送了一条消息:
-【查一下孟媛。】
他关了屏幕,对于这种自投罗网的人感到有些同情。
当年的那件事他怎么会不知道?
实际上,把植物人送去清越的私人医院的人其实是他,也是他吩咐清医生仔细照看。
只不过,植物人最终被幕后黑手杀死了。
清医生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又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忙。
比起清医生,孟媛才是何蔓手底下的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