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同天河的闸门被彻底轰开,疯狂地冲刷着这座冰冷的城市。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路面、以及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徒劳地左右摇摆,划开一道道短暂清晰的扇形水幕,旋即便被更汹涌的雨水覆盖。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冰冷湿气。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皮革、冷冽须后水和某种淡淡的、属于顶级雪茄的醇厚余味。
林清清裹着傅政白那件过于宽大的黑色羊毛大衣,蜷缩在后座的角落。大衣将她整个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沾着些许干涸泪痕和污迹的脸。她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抖着。身体依旧残留着惊魂未定的僵硬,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只剩下冰冷决绝的麻木。
刚才实验室里那场以血泪和仇恨为砝码的“交易”,像一场耗尽了她所有生命力的酷刑。傅政白冰冷的话语,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所有的愤怒伪装,将血淋淋的、卑微无助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她面前。她别无选择。玉佩,陈伯的命,她复仇的希望……所有的一切,都系在了傅政白这棵冰冷而强大的树上。
车子在暴雨中平稳疾驰,驶向城东。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是她噩梦开始的地方——林家。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减速。透过被雨水模糊的车窗,林清清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灯火辉煌的巨大轮廓——林家老宅。
黑色的雕花铁艺大门在雨幕中缓缓向两侧滑开。车子驶入,碾压过被雨水冲刷得锃亮的青石板路,最终停在了一栋气派恢弘、融合了中式飞檐与现代玻璃幕墙的别墅主楼前。巨大的门廊下,两盏欧式古典壁灯散发着温暖却疏离的光芒。
车门被阿杰从外面无声地拉开。冰冷的、夹杂着浓郁泥土和昂贵植物清香的雨风瞬间灌了进来。林清清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傅政白率先下车。阿杰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精准地遮在他的头顶上方。
傅政白站在车门边,没有立刻离开。他微微侧身,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雨幕,落在车内依旧蜷缩着的林清清身上。那目光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
林清清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水汽呛入肺腑。她睁开眼,那双被泪水洗过、布满血丝的眸子,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的平静,如同冻结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她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冰冷麻木的身体,裹紧那件带着陌生男人气息的大衣,艰难地挪下了车。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露在衣摆下沾着泥点的裤脚。
阿杰立刻将另一把备用的大黑伞撑开,遮在林清清头顶。伞面很大,隔绝了倾盆的暴雨,却无法隔绝这深宅大院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傅政白收回目光,不再看她,率先迈步,踏上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台阶,走向那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浮雕的橡木大门。
林清清裹紧大衣,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阿杰撑起的伞下。每一步踏在冰冷光滑的石阶上,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那扇越来越近的、散发着古老与奢华气息的大门,在她眼中,如同通往巨兽咽喉的入口。
大门无声地向内开启。温暖明亮、混合着名贵木材、古董家具和高级熏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外面的冰冷雨夜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巨大的水晶吊灯将门厅照得煌煌如昼。光洁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雕花。价值不菲的巨幅油画、陈列在玻璃展柜里的古董瓷器、还有穿着笔挺制服、垂手侍立在角落的佣人……一切都在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财富与地位。
林清清踏入门内。暖意瞬间包裹了她湿冷的身体,但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奢华景象,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记忆深处那个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冰冷和背叛的“家”上。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带着一丝惊愕和更多刻意放大的“惊喜”的女声,从客厅深处传来:
“政白?!你回来啦?这么大的雨……咦?这位是……?”
林婉心穿着一身丝质家居长裙,外罩一件柔软的羊绒开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如同女主人般的温婉笑容,从客厅方向快步迎了出来。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傅政白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和依赖,随即,才仿佛不经意般,转向了他身后的林清清。
当她的视线触及林清清那张苍白、沾着污迹、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脸时,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如同精致的面具被瞬间冻结!
瞳孔!
林婉心的瞳孔在那一刹那骤然收缩到极致!巨大的、如同见了鬼般的惊骇瞬间席卷了她精心修饰的面容!她的身体猛地一僵,脚步钉在原地,喉咙里甚至发出一声极其短促、被强行压抑住的抽气声!
是她!林清清!
她怎么会在这里?!穿着傅政白的大衣?!被傅政白带进了林家?!这怎么可能?!她不是应该在警局或者某个肮脏的角落等死吗?!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婉心!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手脚冰凉!傅政白知道了什么?!他带这个贱人来想干什么?!
“婉心,谁来了?”一个更加沉稳、带着雍容华贵气息的女声紧接着响起。林夫人穿着一身深紫色丝绒旗袍,颈间佩戴着温润的翡翠珠链,从客厅的沙发上缓缓站起,仪态万方地走了过来。她的脸上带着得体的、属于女主人的温和笑容,目光先是落在傅政白身上,带着长辈的慈爱,随即,才如同林婉心一样,转向了他身后的林清清。
当林夫人的视线落在林清清脸上时,她脸上的笑容,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冷却、凝固!那温和的眼神在刹那间变得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锐利、冰冷、充满了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不易察觉的愠怒!但她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贵妇,那失态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这位小姐是……”林夫人迅速调整好表情,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疑惑的笑容,目光却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傅政白和林清清之间扫过,试图解读这诡异组合背后的含义。“政白的朋友?这么大的雨……快请进来坐,别站在门口。”她的语气温和得体,仿佛真的在欢迎一位迷途的客人。
傅政白深邃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林夫人和林婉心脸上那瞬间凝固又强装镇定的表情,唇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弧度。他没有回答林夫人的疑问,甚至没有看林婉心一眼。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这虚假的温暖和奢华,落在了客厅深处某个方向。
“林伯父在书房?”傅政白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啊?父亲…父亲是在书房……”林婉心被傅政白首接无视,又被林清清的出现吓得魂不附体,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慌乱和颤抖。
傅政白不再多言,迈开长腿,径首穿过宽敞奢华的门厅,目标明确地朝着二楼书房的方向走去。他步履沉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仿佛这里不是林家,而是他自己的领地。
林婉心看着傅政白冷漠离去的背影,又惊又怒又怕,下意识地想要追上去,却被林夫人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林夫人的目光重新落回到被“遗弃”在门口、裹着傅政白大衣、如同闯入者般格格不入的林清清身上。她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没有了之前的伪装,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威胁。她缓步上前,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压迫的声响。
“这位小姐,”林夫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冰冷威压,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面生得很。不知怎么称呼?和我们家政白……是什么关系?”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林清清身上那件明显属于傅政白的大衣上反复扫视,带着巨大的疑虑和一丝被冒犯的愤怒。
林清清抬起头。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滴落,砸在昂贵的地毯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她没有回答林夫人的问题,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冷的平静。她的目光越过林夫人,越过脸色惨白、眼神怨毒如同淬了毒蛇汁液的林婉心,穿透这奢华的客厅,仿佛要看向更深处。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手。那双手,沾过泥泞,被手铐勒出过淤痕,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的仪式感。
她伸向自己大衣领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口袋。
林夫人和林婉心的目光瞬间被她的动作吸引!两人眼中同时爆发出巨大的警惕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林清清的手指颤抖着,从那个口袋里,极其缓慢地、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灯光下!
那半块温润无瑕、流淌着柔和内敛宝光的羊脂白玉玉佩,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半个古朴的圆环,边缘光滑流畅,岁月赋予的包浆让它显得无比温润厚重!玉佩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流转着如同月华般纯净而古老的光泽!
“啊——!”
林婉心在看到玉佩的瞬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她猛地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巨大的惊恐如同实质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几乎窒息!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大到极致,瞳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巨大恐惧!
玉佩!
是那块玉佩!
那块刻着“清”字的玉佩!那块被她失手摔坏、用廉价铜丝偷偷修补过的玉佩!那块本该随着林清清一起烂在泥泞里的玉佩!它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在这个贱人的手里?!
林夫人脸上的雍容和冰冷也在看到玉佩的瞬间彻底崩塌!她的瞳孔同样骤然收缩,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褪!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她比林婉心更清楚这块玉佩意味着什么!这是林清清身份的终极凭证!是她们精心编织了十数年的、巨大谎言的核心命门!
完了!一切都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林夫人脑中轰然炸响!她下意识地看向林清清,看向她掌心那块散发着致命光芒的玉佩,眼中瞬间爆发出如同毒蛇般的怨毒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你……你从哪里偷来的?!”林夫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尖刻和巨大的恐慌,试图用“偷窃”的罪名先发制人!“保安!保安!把这个偷东西的贱人给我轰出去!”
她的尖叫声在奢华的门厅里回荡,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然而,林清清对林夫人的尖叫充耳不闻。她甚至没有看林婉心那副如同见了鬼般的惨状。她只是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专注地凝视着掌心那半块温润的玉佩。
冰冷的玉佩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十数年的颠沛流离,血泪挣扎,所有的屈辱、不甘、仇恨……在这一刻,都凝聚在这小小的半块玉石之中。
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收拢手指,将那半块玉佩死死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坚硬的玉石边缘硌着她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但那痛楚,却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如同寒冰般的清醒!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被泪水洗过、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如同燃烧的寒星,爆发出一种足以撕裂一切虚伪的、冰冷而疯狂的光芒!她的目光越过惊慌失措的林婉心,越过怨毒疯狂的林夫人,穿透这奢华的客厅,仿佛要刺穿二楼书房那紧闭的房门!
一个名字,带着积压了十数年的血泪和刻骨的恨意,如同惊雷般从她紧咬的齿缝间,一字一顿地、清晰地炸响在这死寂而奢华的门厅:
“林——婉——心!”
“你——”
“偷——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