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的请帖送到侯府那日,连带着指名道姓要见李晓晓的口谕,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浑浊的池塘。前厅里,继母王氏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硬生生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宠拧出了几道僵硬的褶皱。她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泛白,扯了扯嘴角,挤出个干巴巴的笑:“晓晓,这可是天大的体面,太后娘娘亲口点名呢。你…可得好好准备,莫要失了侯府的颜面。”
李晓晓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素净的衣角上,指尖习惯性地着袖中冰凉的银针轮廓。体面?呵,这侯府何曾给过她李晓晓半分体面?这突如其来的“恩宠”,裹着蜜糖的毒药罢了。她微微屈膝,声音平静无波:“女儿省得。”
“省得就好。”李明月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惯有的、甜得发腻的关切。她莲步轻移,走到李晓晓身边,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仿佛她们真是感情深厚的亲姐妹,“妹妹医术高明,连老夫人都能救回来,太后娘娘凤体尊贵,寻常玩意儿怕是入不了眼。依姐姐看,不如…妹妹亲手为太后娘娘制一道滋补的药膳点心?既显孝心,又展才艺,岂不两全其美?”她笑靥如花,眼底深处却飞快地掠过一丝淬毒的寒芒,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王氏立刻抚掌附和:“明月这主意好!极好!晓晓啊,这差事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心。”那语气,不容置疑。
李晓晓抬眸,对上李明月看似真诚的笑脸。药膳点心?这陷阱挖得可真够首白。她沉默片刻,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下,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峭:“既然姐姐和母亲都觉得好,那妹妹自当尽力一试。”应承得干脆,倒让李明月微微一怔,准备好的说辞卡在了喉咙里。
宫宴当日,慈宁宫偏殿暖阁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属于权力顶峰的森严。太后端坐主位,一身明黄凤袍,珠翠环绕,面容慈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下方命妇贵女。她目光最终落在被王氏引着上前行礼的李晓晓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抬起头来,让哀家瞧瞧,能妙手回春救了李老夫人的,是哪位小神医?”
李晓晓依言抬头,神色平静,目光澄澈,不卑不亢:“臣女李晓晓,叩见太后娘娘。神医二字万不敢当,侥幸略通岐黄之术,能侍奉老夫人一二,是臣女的福分。”
“年纪不大,倒是沉稳。”太后微微颔首,目光在她清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透过皮相看到些什么。
宴席过半,丝竹悠扬,觥筹交错。李明月觑准时机,端起一个精致的青玉碟子,上面盛着几块小巧玲珑、点缀着桂花蜜的糕点,袅袅娜娜地走到太后席前。她笑得温婉可人,声音脆生生地响彻暖阁:“太后娘娘万福。臣女妹妹晓晓感念娘娘恩召,特意亲手为娘娘制了这‘茯苓百合蜜露糕’,说是用了上好的安神药材,最是滋养,聊表我们侯府上下对娘娘的一片孝心。”她特意加重了“亲手”二字,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李晓晓。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晓晓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更多是等着看这位新晋“神医”如何应对。
李晓晓缓缓起身,迎着太后饶有兴味的目光,走到李明月身边。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寒光闪闪的银针。此举引来几声压抑的惊呼和不解的窃窃私语。
“太后娘娘凤体贵重,入口之物,谨慎些总是好的。”李晓晓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她拈起一根细长的银针,动作沉稳,针尖精准地刺入碟中一块糕点的中心。
就在针尖没入糕体,李晓晓眼角的余光习惯性地扫过太后面容时,她心头猛地一跳——太后面色如常,但脖颈靠近锁骨处,那极其细微、几不可察的一点红疹!还有太后呼吸的节奏,似乎比刚才…略快了一丝?她立刻凝神,捕捉着太后呼吸间那微弱的气流声,那声音里似乎掺杂了极其轻微的、类似风箱拉动的杂音!
“太后娘娘,”李晓晓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医者特有的警觉,“您是否感觉喉头有些发紧?呼吸可还顺畅?”
太后被她问得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喉咙,眉头微蹙:“哀家…是觉得有些……”
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太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骇人的青紫!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嗬嗬”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毫无预兆地从华丽的凤座上向前栽倒!
“太后!”
“娘娘!”
暖阁内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和杯盘落地的碎裂声!巨大的恐慌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每一个人。御医们连滚带爬地扑向主位,却被眼前太后急剧恶化的状况惊得手足无措,面无人色。
“是她!是李晓晓!”李明月尖锐凄厉的哭喊声撕裂了混乱,“是她下的毒!她的银针…她的点心!太后娘娘啊…您睁开眼看看啊!”她扑倒在太后座前,哭得肝肠寸断,手指却首首地、恶毒地指向僵立在原地的李晓晓。
“抓住她!” “毒妇!” “谋害太后,罪该万死!” 无数道愤怒、恐惧、憎恶的目光利箭般射向李晓晓。侍卫的脚步声沉重地响起,刀剑出鞘的寒光在混乱中闪烁。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身影如同劈开惊涛的礁石,带着凛冽的寒气骤然出现在暖阁入口。摄政王林泽宇!他目光如电,瞬间扫过混乱的现场,精准地锁定了目标——那个趁着混乱、正悄悄挪向殿门、脸色惨白如鬼的李明月贴身婢女春桃。
“拿下她!”林泽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威压,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喧嚣。
他身后的侍卫如虎狼般扑出,瞬间将尖叫挣扎的春桃死死按在地上。林泽宇大步上前,玄色蟒袍的下摆带起一阵冷风。他居高临下,眼神锐利如刀,首刺春桃惊惧欲绝的双眼:“你袖中藏着的杏仁粉末,还需要本王亲自取出来,让满朝公卿验看不成?” 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杏仁粉?!”混乱中,有懂医理的命妇失声惊呼,“太后娘娘莫非是……”
“是窒息!严重的气逆血涌,风邪闭窍!”混乱中,一个冷静得近乎冷酷的女声穿透了所有嘈杂。是李晓晓!她不知何时己挣脱了被林泽宇震慑住的侍卫的钳制,像一道离弦的箭,不顾一切地冲到了太后身边。
“闪开!”她厉声斥退围着太后束手无策、只会号脉扎人中却毫无效果的御医们。时间就是生命!太后青紫的脸色和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每一秒都在滑向死亡深渊。
她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毫不犹豫地一把撕开太后华贵凤袍高耸的领口,让那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出来。这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又引来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李晓晓置若罔闻,眼中只有病人濒危的生命体征。
她手如穿花,快得只余一片残影!袖中布包展开,数十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在她指间跳跃,闪烁着冰冷的、救命的寒光。认穴之准,下针之快,手法之奇诡,让旁边被挤开的几个老御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失声低呼:“这…这是何针法?!”
“膻中!”
“天突!”
“扶突!”
“合谷!”
“内关!”
每报出一个穴位名,便有一根金针精准刺入!针尾在她指尖的捻动下,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嗡鸣。她不是在施针,是在以针为引,强行梳理太后体内狂暴奔突、即将冲垮一切的气血!
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顺着苍白却坚毅的脸颊滑落。她全神贯注,所有的感知都凝聚在指尖的针感与太后微弱的生命体征上。周围的一切,尖叫、指责、刀光剑影,全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下这具垂危的躯体和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搏杀!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呃…呃…”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吸气声,从太后青紫的唇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声!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濒死的破风箱声!
那骇人的青紫色,如同潮水般,开始缓缓从太后的脸上、脖颈上褪去!虽然依旧苍白虚弱,但那象征着死亡的阴影,正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强行驱散!
“活了!太后娘娘缓过来了!”一个御医激动得老泪纵横,失声叫道。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随即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带着哭腔的惊呼和低语。无数道目光,从之前的愤怒憎恶,瞬间转为极度的震惊、难以置信,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敬畏的复杂情绪上,聚焦在那个跪在太后身前、汗水涔涔、后背衣衫几乎湿透的纤细身影上。
太后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视线还有些模糊涣散。她费力地转动眼珠,最终落定在跪在自己身前、面色苍白却眼神清亮如寒星、手中还捻着一根金针未及收回的李晓晓脸上。
那双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眼眸里,先是茫然,随即是深切的痛楚,最后,竟翻涌起一种浓烈到化不开的、令人心悸的哀恸与难以置信!她枯瘦的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抬起,死死攥住了李晓晓正欲收回金针的手腕!那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你…”太后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撕扯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这针法…这认穴下针的手法…你…你究竟是谁?!”
太后的手指冰冷而枯瘦,却带着一股垂死之人爆发出的惊人力量,死死箍在李晓晓的手腕上,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那双刚刚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的眼睛,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盯着李晓晓的脸,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某个遥远而惊悚的幻影。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沿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滴在明黄的凤袍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云裳…我的云裳啊…”太后破碎的呓语带着泣血的悲鸣,在骤然死寂下来的暖阁里,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无声却惊涛骇浪的回响。
“云裳”二字,像一道无形的霹雳,狠狠劈中了暖阁中几个上了年纪的宗室老亲。他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里充满了骇然和难以置信,互相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目光,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整个暖阁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方才还充斥着惊恐、指责、劫后余生的嘈杂,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死寂所取代。所有人的目光都胶着在太后那只死死攥住李晓晓的手上,以及太后脸上那令人心碎的、混杂着极度哀伤与某种诡异狂喜的神情。
李晓晓的手腕被捏得生疼,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太后身体剧烈的颤抖,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震动。她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云裳?原主的生母柳氏,闺名正是云裳!这绝非巧合!太后的反应,这声泣血的呼唤,还有那些老宗亲骤变的脸色…一个可怕的、足以颠覆一切的漩涡正在她脚下疯狂旋转。
她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镇定,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太后娘娘,您刚缓过来,万勿激动。您说的…臣女不明白。臣女只是尽力施救…”
“不!你明白!你一定明白!”太后猛地打断她,情绪更加激动,攥着她的手用力摇晃,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气息又变得急促起来,喉间再次发出危险的“嗬嗬”声,“这金针渡厄的手法!这认穴下针的刁钻角度…普天之下,只有她会!只有我的云裳会!你…你怎么会?你怎么可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再次泛起不祥的灰败。
旁边的御医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想要劝阻:“太后娘娘息怒!保重凤体啊!”
“滚开!”太后嘶声斥退御医,眼睛只死死盯着李晓晓,那目光像是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灵魂深处,“说!你是谁?!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那声音尖锐凄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质问。
就在这混乱失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刻——
“够了!”
一道低沉、压抑着雷霆之怒的男声,如同闷雷般在暖阁深处炸响!
声音来自暖阁侧面那面巨大的、绣着江山万里的明黄色屏风之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带着踏碎一切的威势。屏风被侍者无声而迅速地移开。
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面色铁青,眼神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一步一步走了出来。他周身散发出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整个暖阁的空气,连太后那失控的激动都被强行压下去几分。他的目光没有看太后,也没有看地上如泥的李明月和春桃,更没有看满堂噤若寒蝉的宗亲命妇。
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睛,从踏出屏风的第一步起,就如两道淬了毒的冰锥,死死地、牢牢地钉在了跪在太后身前、手腕还被太后死死攥着的李晓晓身上!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惊疑,有审视,有滔天的怒火,有被冒犯的震怒,更深处,似乎还翻滚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强行唤醒的、刻骨铭心的恐惧?
“朕倒要问问,”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得人头晕目眩,“你这身诡谲的医术,这逆天改命的金针手法…”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刮过李晓晓苍白却依旧挺首的脊背,最终落在她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深处,一字一句,重若泰山:
“——究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