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刺鼻。齐朗感觉自己像是被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头痛不再是尖锐的爆裂,而是变成了一种沉重、粘稠的钝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耳边是仪器单调的滴答声,还有…模糊的人声。
“…颅压己经降下来了…暂时稳定…但记忆整合会非常痛苦…需要时间…”
“…他一首在说戒指…衣柜…”
是林雨柔和一个陌生的男声(医生)。齐朗想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戒指…衣柜…这两个词像两把生锈的钥匙,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反复搅动,刮擦着尘封的门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一次搅动,都带来一阵深及骨髓的闷痛。
“晓晴…”这个名字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无尽的迷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朗朗?你醒了?”林雨柔的声音立刻凑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小心翼翼。
齐朗艰难地掀开一条眼缝,模糊的视线里是表姐憔悴担忧的脸。他张了张嘴,喉咙火烧火燎,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水…”他嘶哑地说。
林雨柔连忙用棉签蘸了水,小心地他的嘴唇。清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闭上眼,试图对抗那沉重的头痛,去捕捉那些在黑暗中疯狂闪现、却又抓不住的碎片。
*阳光刺眼,游乐园的喧嚣,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抓着他,笑声清脆…门票被撕开…*
*昏暗的画室,颜料的味道,一个纤细的背影在画架前专注地涂抹,阳光勾勒出她耳廓的弧度…他悄悄走近,从背后环住她,她惊得画笔差点掉落,回头嗔怪地瞪他,眼里却盛满笑意…*
*雨声敲打着车窗,车内狭小的空间里,他捧着她的脸,指腹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痕,她的睫毛颤抖着,像受惊的蝶翼,然后…是一个带着咸涩泪水和无限眷恋的吻…*
*璀璨的灯光下,他单膝跪地,掌心托着一个打开的深蓝色丝绒盒子,里面一枚钻戒熠熠生辉…她的脸在惊喜的泪光中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双眼睛,亮得如同星辰…*
“啊——!”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同时刺穿他的太阳穴,又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撕扯他的大脑皮层。齐朗痛苦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叫。
“医生!医生!”林雨柔惊慌失措地按铃。
医护人员迅速赶来,查看情况,调整药物。镇痛剂注入静脉,那可怕的剧痛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留下的是虚脱般的冷汗和更加清晰的、无法逃避的记忆洪流。
这一次,碎片不再是零散的、飘忽的。它们开始自动拼接,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和无可辩驳的真实感。
他看到了颜晓晴的脸。
不是沈悦那张带着点倔强和脆弱的脸。
是颜晓晴。他记忆中那个才华横溢、眼神时而沉静时而狡黠、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颜晓晴!
游乐园里抓着他手尖叫的是她。
画室里被他突然拥抱而嗔怪的是她。
雨夜车里那个带着泪水的吻,对象是她!
灯光下单膝跪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是她!
“晓晴…”齐朗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的纱布,“晓晴…我的晓晴…” 巨大的悲伤、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迟来的、深不见底的愧疚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记起来了!他全都记起来了!
他记起了一年前那场该死的车祸!记起了醒来后面对“颜晓晴”这个名字时的剧痛和茫然空白!记起了表姐林雨柔强硬的“保护”和编织的谎言!记起了沈悦被强行推到他面前时,她那茫然无措又带着善良妥协的眼神!
“沈悦…”这个名字脱口而出时,带来的不再是模糊的依赖感,而是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痛苦和羞耻。他想起了自己对她的依赖、那些自以为是的“心动”、那个雨夜里错位的吻…他把她当成了谁?一个拙劣的、可悲的替代品?一个承载他混乱情感投射的容器?他利用了她的善良,在她身上寻找着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影子,甚至…是另一个逝去长辈带来的安全感?
巨大的恶心感和自我厌恶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背叛了晓晴,也深深伤害了沈悦!
“朗朗…”林雨柔看着表弟泪流满面、痛苦扭曲的脸,听着他口中清晰呼唤的两个名字,知道尘埃己经落定。她再也无法隐瞒,也无需隐瞒。她红着眼眶,声音哽咽:“对不起…朗朗…是表姐错了…我…我只是怕你承受不住…”
齐朗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雨柔,那眼神里有痛苦,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深深的失望和质问:“怕我承受不住?所以你用另一个无辜的女孩来填补我的空白?所以你眼睁睁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对着一个陌生人倾注感情,却把晓晴…把晓晴…” 他哽住,无法再说下去,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想起了沈悦最后冲进他公寓,带着绝望和愤怒控诉一切的样子。想起了她嘶吼着“去找属于你和颜晓晴的过去”时,那双红肿眼睛里破碎的光芒。她是怀着怎样的屈辱和心碎离开的?
“沈悦…她…她在哪?”齐朗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林雨柔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摇摇头,声音里充满了无力:“走了…她走了…我找不到她…晓晴在火车站找到了她,但…她把手链还给了晓晴,然后…上了火车…她不会再回来了,朗朗。她说…这场戏,她演够了。”
“走了…”齐朗喃喃地重复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空虚感攫住了他,比头痛更甚。他不仅弄丢了记忆,弄丢了爱人,更彻底地、无可挽回地伤害并推走了一个被他无辜卷入风暴的女孩。他甚至…没有机会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啜泣声和仪器冰冷的滴答声。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开始变暗。齐朗的情绪在剧烈的爆发后陷入了一种死寂般的疲惫。他闭上眼睛,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却也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表姐…帮我个忙。”
“什么?”林雨柔抬起泪眼。
“回家…去我公寓。”齐朗睁开眼,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尘封的角落,“打开衣柜,最里面,西装后面…有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把它拿来。现在。”
林雨柔的心猛地一跳,她知道那是什么。她看着齐朗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属于“记起一切”的齐朗才有的光芒和沉痛,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擦干眼泪,起身快步离开了病房。
当林雨柔再次回到病房时,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方盒。她走到病床边,将盒子轻轻放在齐朗摊开的手掌上。
齐朗的手指颤抖着,冰凉的丝绒触感却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盒盖。
那枚设计简洁却光芒夺目的钻戒,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流光溢彩,一如一年前他怀着无限爱意和憧憬将它放进去的那一刻。它没有蒙尘,却承载了太多被遗忘的痛苦和时光的重量。
齐朗凝视着戒指,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戒圈,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过往甜蜜的锥心痛楚,有对遗忘的愤怒与自责,有对晓晴无边无际的思念与愧疚,也有对沈悦无法弥补的伤害带来的沉重阴影。
他轻轻合上盖子,将盒子紧紧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自己失而复得却又千疮百孔的灵魂碎片。
“帮我联系晓晴…”齐朗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历经劫难后的疲惫和坚定,“告诉她…我记起来了。所有的一切。我…想见她。现在。”
他需要面对颜晓晴,面对他迟来的、满含愧疚的爱。他需要为自己的遗忘和错误付出代价。而那个带着一身伤痕悄然离去的女孩,沈悦…他知道,他欠她的,可能永远也无法偿还。那声“对不起”,或许永远也没有机会送达。她就像一颗被他强行拉入轨道、又被他混乱引力场撕碎的流星,带着燃烧后的冰冷灰烬,消失在了属于她自己的、遥远的夜空里。
齐朗将那个装着沉重誓言的戒指盒紧紧贴在胸口,闭上眼睛,任由悔恨和思念的浪潮将他淹没。记忆恢复了,但被记忆搅碎的一切,却再也无法复原如初。未来的路,布满了荆棘和赎罪的瓦砾,而第一步,是面对那个被他遗忘在时光废墟里,真正属于他的、失落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