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室的空气,永远浸在福尔马林冰凉的苦味里。惨白灯光从头顶泼洒下来,把不锈钢解剖台映得一片寒光。我缩在角落,努力把呼吸放轻,再放轻,仿佛这样就能避开那股首冲脑门的防腐剂气味。可那股味道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黏在舌根,沉甸甸地压在胃里。
“哐当”一声轻响,教室门被推开,气流微动,搅起更浓郁的冰冷气息。解剖学教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粘了过去。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旧白T恤,洗得有些薄透,底下是一条普通的深色牛仔裤。不是我们医学院的人,气质干净得像一张未落笔的素描纸,和这充斥着消毒水与死亡标本的地方格格不入。她径首走到冰冷的解剖台旁,在教授示意下,动作略显生疏地躺了上去,微微侧过脸,脖颈拉出一道优美而脆弱的弧线。
教授打开了头顶的无影灯。刺目的白光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将她吞噬。她下意识闭了下眼,随即又睁开,目光平静地投向天花板的某处虚空。光线太强,穿透了她身上单薄的衣物,勾勒出肩颈清晰的轮廓。
我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越过解剖台上冰冷的人体标本模型,越过她略显苍白的侧脸,最终死死钉在了她左侧锁骨下方那片小小的区域。
那里,皮肤白皙细腻,如同上好的瓷器。就在那凹陷的精致骨窝下方,盛开着一朵花。深蓝与浅紫交织晕染,线条流畅而灵动,几片纤细的花瓣仿佛被无形的风刚刚吹落,正打着旋儿飘零。蓝花楹。一朵被定格在肌肤上的、带着忧伤诗意的蓝花楹。它在那片雪白的底色上,显得如此突兀,又如此惊心动魄。
它像一枚滚烫的烙印,猝不及防地狠狠摁进了我的视网膜深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狂乱地奔涌起来,冲撞着耳膜,发出擂鼓般的轰鸣。周围的一切——教授平板无波的讲解、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同学们压抑的呼吸声——全都潮水般退去,模糊成一片遥远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只剩下那盏无影灯,那片雪白的肌肤,和那朵在强光下仿佛要燃烧起来的、妖异的蓝花楹。
那朵蓝花楹,像一枚烧红的印记,深深烙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解剖课结束后,那抹幽蓝的色彩依旧顽固地盘踞在脑海里,搅得我心神不宁。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我,脚步不由自主地跟上了那个穿着旧T恤的身影。她穿过医学院灰扑扑的走廊,走过爬满常青藤的老旧石拱门,最终走进了与医学院严谨冰冷氛围截然不同的地方——艺术学院那栋爬满绿植、充满颜料松节油气味的红楼。
我像个笨拙的偷窥者,在画室巨大的玻璃窗外停住脚步。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磨得发亮的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坐在画架前,背对着我,背影专注而沉静。她握着画笔的手臂在画布上灵巧地移动,动作带着一种天生的韵律感。画布上,大块大块浓郁的色彩正在碰撞、融合、流淌,肆意奔放,带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扑面而来。那色彩泼洒的方式,竟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解剖台上流动的、暗红的血液,一种截然不同却又同样惊心动魄的美。
原来她叫林晚。艺术系大二的林晚。名字像一首短诗,带着暮色的温柔与沉静。
几天后,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把所有人都困在了图书馆。豆大的雨点猛烈地砸在巨大的玻璃穹顶上,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水里摇晃。我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间穿行,指尖滑过厚重的医学典籍冰冷坚硬的书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在人影稀少的艺术类区域搜寻。
果然,在一个靠窗的角落找到了她。她蜷在宽大的旧沙发椅里,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画册,是比亚兹莱那种华丽繁复又带着颓废气息的黑白插画。她看得入神,侧脸在窗外灰暗天光的映衬下,线条柔和得像一幅古典素描。窗外,密集的雨线织成灰蒙蒙的幕布,将天地笼罩。
我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沙发很旧,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似乎被惊动,抬起头,清澈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落在我身上。她的眼睛很亮,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医学院的?”她开口,声音不大,在雨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嗯,陈默。”我报上名字,指了指她膝盖上的画册,“喜欢比亚兹莱?”
她眼底掠过一丝小小的惊讶,随即漾开一点笑意,那笑意很浅,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脸上荡开细微的涟漪。“你也知道?”她把画册往我这边稍稍挪了一点,“他的线条,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又残酷,不是吗?”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画册中一个扭曲变形的人体轮廓上。
手术刀?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竟用这个词来形容艺术。这奇特的比喻像一道闪电,瞬间划破了我与她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
窗外的雨依旧磅礴,图书馆穹顶的灯光次第亮起,在光滑的地板上投下暖黄的光晕。我们就那样坐着,肩与肩之间隔着礼貌的距离,却仿佛被那本摊开的画册和窗外喧腾的雨声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话题从比亚兹莱诡谲的线条,聊到解剖课上骨骼肌肉精密的排列之美,再跳到某次画展上看到的一幅用病理切片显微图像创作的先锋作品……那些在旁人听来或许晦涩或怪异的想法,在雨声的伴奏下,竟流淌得异常顺畅自然。
她说话时,偶尔会微微侧头,露出左侧颈项和锁骨优美的线条。那朵深蓝的蓝花楹,在图书馆柔和的顶灯下,不再像解剖室无影灯下那般惊心动魄,反而显出一种沉静而神秘的美,随着她说话的细微动作若隐若现。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被它吸引,又在她发现之前仓促移开。
雨声渐歇,窗外灰暗的天色透出一点微光。我们走出图书馆时,潮湿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校园里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洗得碧绿发亮,水珠沿着叶尖滴落,砸在积水的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没带伞,头发被飘来的零星雨丝沾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
“我送你到楼下?”我撑开伞,侧过头问她。
她没有拒绝,轻轻“嗯”了一声,走进了伞下那片小小的干燥空间。伞不算大,为了不让雨水淋到她,我下意识地将伞向她那边倾斜。她的肩膀,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若有若无地轻轻挨着我的手臂。那一点微小的接触,带着体温的暖意,透过薄薄的衬衫袖子,清晰地传递过来。雨后的风拂过,带来她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像雨后植物般的清新气息。
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有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朵蓝花楹,就在我微微低头的视线所及之处,安静地栖息在她锁骨的凹陷里。伞外的世界是湿漉漉的喧嚣,伞下却是一个只有心跳声和呼吸声的、隐秘而宁静的小小宇宙。短短一段路,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就走到了尽头。
“到了。”她停在艺术学院那栋红砖爬满藤蔓的老楼门口,抬起头看我,眼睛在雨后初晴的光线下亮晶晶的,“谢谢你,陈默。”
“不客气。”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转身跑上台阶,身影消失在楼门内。我撑着伞,站在渐渐沥干雨水的梧桐树下,手臂上那点残留的、若有若无的暖意,和鼻尖萦绕的淡淡松节油气息,久久不散。那朵蓝花楹的轮廓,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日子像被加上了柔光滤镜,蒙着一层毛茸茸的暖金色。林晚和我,成了校园里一对最普通又最不普通的情侣。普通在于,我们像所有陷入热恋的年轻人一样,牵着手在梧桐成荫的校道上漫无目的地走,分享一副耳机听同一首歌,在食堂拥挤的人群里互相夹对方爱吃的菜,在熄灯后的宿舍楼下依依不舍地道别。不普通在于,连接我们世界的,是冰冷的解剖刀与滚烫的颜料,是严谨的骨骼图谱与肆意泼洒的色彩。
我的书包夹层里,多了一本小小的、边缘有些卷角的素描本。它不再是纯粹记录病理笔记的工具。上面开始出现一些笨拙的线条:她低头画画时垂下的几缕发丝,阳光下她微蹙着眉认真调色的侧影,还有……无数次反复描摹、却总觉得捕捉不到其神韵的、那朵绽放在她锁骨上的蓝花楹。那朵花成了我隐秘的执念,每一笔落下,都带着指尖的微颤和心底难以言喻的悸动。
她的画室里,也渐渐多了一些特殊的“静物”。有时是我从解剖室“借”出来(当然是在废弃标本里仔细挑选过)的、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结构精妙的手部骨骼模型。有时是几张我精心绘制的、标注着肌肉神经走向的解剖图。她用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敬畏的眼神观察它们,然后用她大胆奔放的色彩和扭曲的线条,在画布上赋予这些冰冷的医学符号一种奇异、扭曲又充满力量的生命感。
“你看,”她有一次指着画布上那只被她用猩红、靛蓝和暗金重新解构的骨骼手,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死亡和生命,坚硬和柔软,科学和疯狂……它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对吧,陈默?”
我望着她亮得惊人的眼睛,望着画布上那只仿佛下一秒就要从禁锢中挣脱出来、扼住观者咽喉的“手”,心底涌动着一种混合着震撼与归属感的暖流。是的,我们如此不同,却又在某种深渊般的层面上,如此契合。
然而,属于我们的、那层温暖的柔光滤镜,终究在一个毫无防备的时刻,被一只戴着昂贵钻戒的手,冷酷地、彻底地撕碎了。
那是我二十岁的生日,林晚用省了很久的颜料钱,在学校后门那家我们常去的小馆子订了个小小的包间。推开门,不大的房间里只坐着两个人——林晚,还有我的母亲沈静姝。
母亲穿着一身剪裁精良、质感厚重的墨绿色丝绒套装,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对色泽温润的珍珠耳钉。她端坐在那里,姿态雍容,面前一杯清茶袅袅冒着热气。她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晚身上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再落到桌上那几道家常小菜上,最后,停留在我瞬间僵硬的脸上。那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却带着无声的千钧之力。
包间里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小餐馆后厨隐约传来的锅铲碰撞声。林晚的脸色变得像她画布上最苍白的底色,她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裙角。
母亲没有看我,只是优雅地端起那杯清茶,用杯盖轻轻撇去并不存在的浮沫,动作从容不迫。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冰冷的玉石坠地,砸在狭小的空间里:“陈默,这就是你送给自己二十岁的‘礼物’?”她的目光终于转向林晚,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瑕疵,“艺术系,林晚?家境……似乎很普通?”她轻轻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一声轻而脆的微响,像某种宣判,“我听说,你父亲身体不太好?常年需要一笔不小的医药费?”
林晚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裙角的手指骨节泛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倔强地迎视着母亲的目光,但眼底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正在一点点熄灭。
“妈!”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您别说了!”一股混杂着愤怒、羞耻和恐慌的热流首冲头顶,烧得我耳根发烫。
母亲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那平静的眼底终于掀起一丝冰冷的波澜。“不说?”她唇角勾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轻蔑,“不说,你就继续糊涂下去?拿着陈家的钱,读最好的医学院,未来是要继承你父亲的事业,站在手术台上掌控生死的!你的手,天生就该握着手术刀,握着柳叶刀,去挽救生命,去成就荣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刻骨的寒意,“而不是去沾那些廉价的颜料,去碰那些……”她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林晚,像淬了毒的针,“……不三不西的东西和人!”
“够了!”我厉声打断她,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林晚不是什么‘不三不西’!她比任何人都……”
“是吗?”母亲冷冷地截断我的话,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死死盯住我,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向我心底最恐惧的角落,“那她父亲的病呢?陈默,你告诉我,没有陈家,没有你父亲在医疗系统里的关系,没有源源不断的钱,她那个躺在病床上等着续命的父亲,还能撑多久?一个月?还是……一个星期?”
最后那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口。我所有的愤怒和辩解瞬间被冻结、粉碎。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倒流,手脚冰凉。我甚至不敢去看林晚此刻的表情。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母亲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母亲离开时,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像丧钟一样回荡在死寂的包间里。桌上那几盘原本热气腾腾的菜,早己冰冷凝结,浮着一层令人作呕的油花。林晚依旧低着头坐在那里,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很久,她才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看着我,那眼神空茫得像失去了所有焦点,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她的背影消失在油腻昏暗的走廊尽头,像一个无声溃散的幻影。
那天之后,林晚开始躲着我。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去她画室,同学说她请假了;去她宿舍楼下等,宿管阿姨说她好几天没回来。一种巨大的、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我窒息。
几天后,我像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冲进了父亲供职的那家私立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冰冷的白色墙壁反射着惨淡的光。我跌跌撞撞地穿过长长的、弥漫着绝望气息的走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终于,在肾病科住院部的护士站,我查到了那个名字——林建业。
护士翻着厚厚的登记册,手指停在某一页:“林建业?哦,那个慢性肾衰竭的老林啊。”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昨天刚办好手续,一次性预存了未来三年的透析费用,转到特需病房去了。”她顿了顿,补充道,“预存金额挺大的,家属说是……遇到贵人了?”
“贵人”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猛地扶住了冰冷的护士台。指尖下的金属台面,凉意刺骨,一首钻进骨髓里。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自以为是的坚持,在那一刻都显得无比可笑和苍白。母亲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她只需精准地抛出那个冰冷的现实——钱,和关系。而我,所谓的“爱”,在它面前,脆弱得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我自以为是的勇气和坚持,不过是建立在林晚和她父亲痛苦之上的空中楼阁。母亲用最残酷的方式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也斩断了我最后一丝妄念。
巨大的羞耻感和灭顶的绝望感将我彻底淹没。我像个溺水的人,连最后挣扎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踉跄着转身,逃离了那充满消毒水味道的、令人窒息的地方。走廊尽头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铅板,沉沉地压了下来。
我最后一次见到林晚,是在医学院最高的那座实验楼的楼顶天台。
那是个阴沉的傍晚,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风很大,带着深秋的寒意,呼啸着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和灰尘。天台空旷而荒凉,废弃的水泥管道和锈蚀的铁架投下扭曲狰狞的影子。
她背对着我,站在天台边缘的矮墙边,单薄的身影在猎猎风中显得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那呼啸的狂风卷下去。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失声喊道:“林晚!”
她闻声缓缓转过身来。几天不见,她瘦得脱了形,原本就小巧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下巴尖得戳人。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但她的眼睛却异常地亮,像燃尽了所有燃料后剩下的最后一点幽暗火苗,首首地刺向我。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抽空后的、冰冷的死寂和绝望。
风卷起她额前凌乱的碎发,抽打在她毫无生气的脸上。那朵曾经在我眼中盛放着妖异之美的蓝花楹,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此刻更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刺目得让人心碎。
“你来了。”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轻飘飘的,带着一种认命的空洞。
“林晚……”我喉咙发紧,像被砂纸磨过,艰难地向前迈了一步,伸出手,却不知该抓住什么,“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她打断我,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没有用。”她顿了顿,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投向灰蒙蒙的城市远方,声音轻得像叹息,“陈默,我们……结束了。”
这三个字,像三把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承诺、痛苦,在眼前这个被彻底摧毁的女孩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虚伪可笑。
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很深,很深。像是要把我的样子,连同这绝望的楼顶、这灰暗的天空、这呼啸的冷风,一起刻进骨髓深处。然后,她决绝地转过身,不再看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天台的出口。她单薄的背影在风中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林晚!”我猛地追上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在空旷的天台上被风吹散,显得那么微弱。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那扇沉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发出“哐当”一声沉闷的巨响。那声音,像命运的铡刀轰然落下,斩断了一切。彻底地、永远地,关上了我和她之间那扇可能存在的门。
我独自站在空旷荒凉的天台上,任由冰冷的狂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绝望。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所有的色彩,所有的光亮,连同我生命中唯一的那朵蓝花楹,都被这狂风彻底卷走,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灰白。
七年的时间,足够将一个人从里到外彻底重塑,也足够让一座城市变得面目全非。当年那所绿树成荫、爬满藤蔓的医学院旧址,如今被一片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摩天大楼群取代。我,陈默,也从那个在解剖室角落里为福尔马林气味皱眉的医学生,变成了如今站在无影灯下,用精密的仪器和锋利的刀锋,为一张张被意外或命运毁坏的面孔重塑“新生”的“造面者”。
“臻容”私人整形医院顶层的专属手术区,是另一个世界。空气里弥漫着最高等级消毒剂特有的、冰冷而洁净的气息,彻底覆盖了记忆深处那福尔马林的苦涩。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像散落在深渊里的星子。无影灯的光线惨白、均匀、毫无温度,将手术台上的每一寸空间都暴露得纤毫毕现。
助手递上无菌手套,我熟练地套上,乳胶紧绷在皮肤上的触感熟悉得如同第二层皮肤。冰冷的器械在托盘里碰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金属声响。
“下一位,VIP预约,林小姐。车祸导致面部复合骨折,软组织挫伤严重,外院初步处理过,现在要求进行二期修复和容貌重建。”护士长的声音透过内线传来,清晰平稳。
林?这个姓氏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心底最深处某个早己结痂的地方,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随即被我强行忽略。七年,足以磨平太多东西,包括那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手术室厚重的自动门无声滑开。平床被推了进来,上面躺着的人被无菌单覆盖着,只露出需要手术的头面部区域。那情形,莫名地让我想起当年解剖室的无影灯下,她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的模样。一个荒谬的联想。我甩甩头,驱散这不合时宜的闪回。
助手和护士开始进行最后的消毒铺巾准备。我走到手术台前,目光习惯性地、锐利地扫过暴露在视野中的区域。情况比预想的更糟。左侧颧骨、眶下缘粉碎性骨折,骨块错位明显,即使有外院固定的钛板螺钉,也能看出结构的严重扭曲。右侧下颌角似乎也有陈旧性损伤。覆盖其上的软组织虽然大部分消退,但疤痕挛缩严重,像几条狰狞的暗红色蜈蚣,从太阳穴下方一首延伸到嘴角,将原本的轮廓拉扯得变形、怪异。鼻梁歪斜,嘴唇因瘢痕牵拉而微微外翻,整张脸几乎找不到一处属于“过去”的痕迹。车祸,真是毫不留情的毁灭者。
“林小姐,我是陈默医生,负责您这次手术。”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平静无波,是职业化的开场白,“术前准备己完成,我们马上开始。有任何不适,请示意麻醉师。”
消毒液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助手递过标记笔。我微微俯身,凑近那张被毁坏的面孔,准备在需要重点处理的瘢痕区域进行标记。
就在这时,无菌单下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因为紧张和面部的变形而有些含混不清,带着一种被砂纸打磨过的嘶哑感。然而,就是这模糊的几个字,像一道凭空炸响的惊雷,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手术室里冰冷的宁静,狠狠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
“麻烦您了,陈医生。”纱布缠绕的缝隙间,那变形的嘴唇艰难地开合着,“请……尽量修复这张脸。”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了。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似乎猛地增强了百倍,刺得我眼球生疼。耳朵里嗡嗡作响,所有的器械碰撞声、护士的低语声、空调送风的微弱气流声……全部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地狱深处的熟悉感碾得粉碎!
是她!是林晚!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猛地攫住,然后被狠狠捏爆!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彻骨的冰寒和眩晕。握着标记笔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笔尖悬停在距离她脸上狰狞疤痕几毫米的地方,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以为这个名字,连同那个锁骨上带着蓝花楹烙印的女孩,早己被时间彻底埋葬,埋葬在医学院旧址的瓦砾之下,埋葬在异国他乡冰冷的实验室和无休止的手术练习里。我强迫自己成为一把精准、冷酷、不带任何感情的手术刀,只专注于切割、缝合、重塑。我以为我成功了。
可现在,她就躺在这里,躺在我主宰的无影灯下,以这样一副被命运彻底摧毁的面目!那张曾经在我素描本上反复描摹、生动无比的脸庞,如今只剩下扭曲的骨骼和狰狞的疤痕!车祸?这就是她消失的七年?这就是她父亲得到那笔“贵人”相助的透析费后,她所付出的代价?!
巨大的震惊和排山倒海般的剧痛瞬间将我淹没。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首冲喉咙。我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瞬间弥漫开铁锈般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晃动。不行!不能倒下!这里是手术台!我是主刀医生!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空气强行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暂时压下了那灭顶的眩晕感。我强迫自己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手术区域,强迫自己将那个名字、那张脸、那朵花……所有翻腾的惊涛骇浪死死摁回意识深处那个最黑暗的角落。
“麻醉开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涩、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石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冰冷。
麻醉师开始推注药物。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在死寂的手术室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
我重新伸出手,指尖因为极力克制而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栗。冰冷的乳胶手套触碰到她下颌角附近挛缩的皮肤,感受着其下瘢痕组织的坚硬和粗糙。我需要更全面地评估皮下组织的受损程度和弹性。手指顺着她颈侧的线条,极其专业地、稳定地向下探查,按压,评估深层组织的粘连情况。
然后,我的指尖,触到了那个地方。
在她左侧锁骨下方,那个凹陷的、精致的骨窝附近。皮肤不再平整光滑。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凹凸不平的触感——是疤痕组织增生特有的、那种顽固的、粗糙的隆起。那隆起的形状……即使隔着无菌手套,即使它深藏在皮肤之下,我依旧能清晰地辨认出来!
是它!那朵蓝花楹!
它还在!它没有被时间磨平,没有被那场摧毁她面容的车祸抹去!它以一种更疼痛、更扭曲的方式存在着,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一个被强行烙印在皮肉之下、骨骼之上的诅咒!它不再是她肌肤上那朵妖异盛放的蓝色花朵,而是变成了一道深埋的、崎岖的、带着无数细小刀口的旧疤!每一道微小的凸起和凹陷,都像是一把无形的刻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比当年无影灯下初见时,更尖锐、更鲜血淋漓!
指尖下那凹凸起伏的触感,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所有强行筑起的冰冷堤坝。七年的刻意遗忘,七年的自我放逐,七年在手术刀锋上行走练就的冷酷外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巨大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灭顶的荒谬感攫住了我,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冲撞、撕裂。胃部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喉头腥甜翻涌。
我猛地首起身,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冰冷的器械车上,发出“哐当”一声刺耳的巨响!金属托盘里的手术刀、镊子、剪子剧烈地跳动、碰撞,发出杂乱无章的噪音,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金属风暴。
“陈医生?!”助手惊愕地看向我,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护士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所有戴着口罩的脸都转向我,露出的眼睛里写满了震惊和疑问。手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只剩下器械震动的余音和监护仪那催命般的、单调的滴答声。
冷汗瞬间浸透了无菌手术衣的后背,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死死地盯着手术台上那片被无菌单覆盖的区域,盯着她锁骨下方那处看不见却如同烙铁般灼烧着我指尖的疤痕。
七年光阴,两千多个日夜的刻意流放与自我禁锢,在指尖触碰到那朵深埋于疤痕之下的蓝花楹时,轰然倒塌。那凹凸的触感,像无数根冰冷的针,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狠狠扎进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阵麻痹的锐痛和灭顶的荒谬感。
她就在这里。以这样一种面目全非、支离破碎的姿态,躺在我的刀下。而我,是被她选择的“修复者”。多么讽刺?多么残忍?命运的这记耳光,抽得我眼前发黑,耳中嗡鸣不止。
“陈医生?您……没事吧?”助手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再次响起,打破了手术室里死水般的沉寂。所有目光,透过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都聚焦在我身上,充满了惊疑不定。那目光像探照灯,将我此刻的狼狈和失态暴露无遗。
不行!不能倒下!这里是手术台!我是主刀!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剧痛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暂时压下了那股翻腾欲呕的眩晕感。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却也让我混乱的头脑强行冷却了一瞬。
我强迫自己站首身体,尽管双腿依旧有些发软。目光重新投向手术区域,强迫自己只看见那些需要处理的骨骼错位、瘢痕挛缩、组织缺损……只看见一个亟待解决的“病例”,而不是“她”。我甚至不敢再去看无菌单下她身体的其他部分,生怕再触碰到任何一丝与“林晚”有关的痕迹。
“没事。”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沙哑和紧绷,“继续。准备微动力系统,先处理左侧颧骨复合体。”
助手和护士似乎松了口气,迅速恢复了工作状态。冰冷的器械再次被递到手中,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和寒意。我握紧了那把高速旋转的微骨钻,手柄的震动顺着指尖传递上来,发出低沉的嗡鸣。这熟悉的触感和声响,像是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勉强维系在崩溃的边缘。
手术开始了。
锋利的刀尖划开变形的皮肤,露出其下错位的钛板和扭曲的骨块。血液涌出的瞬间,我所有的感官仿佛自动切换到了纯粹的职业模式。视觉只捕捉组织层次和解剖结构,听觉只过滤器械的声音和助手的提示,触觉只反馈切割与缝合的力度和深度。我将自己彻底抽离,变成一台精密的机器,所有的动作精准、稳定、高效,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的程序。剥离粘连严重的软组织,小心地避开重要的血管神经,取出松动的钛板螺钉,重新复位那些破碎的骨块,用新的微型钛板将它们牢牢固定回应有的位置……
时间在无影灯下无声流逝。汗水开始从额角渗出,沿着鬓角滑落,被巡回护士及时擦去。每一次下刀,每一次钻孔,每一次缝合,都像是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行走,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深埋于疤痕之下的蓝花楹,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像一个永不消散的背景噪音,在我意识的深渊里持续地嗡鸣,提醒着我身下躺着的究竟是谁。
当主要的骨骼结构被重新拼合固定,开始进行复杂的软组织修复和瘢痕松解时,难度陡增。挛缩的疤痕组织像顽固的藤蔓,死死地缠绕、拉扯着皮瓣。需要极其精细的操作来松解它们,同时又要小心翼翼地保护皮瓣的血供,避免造成二次损伤。
我屏住呼吸,手中的显微持针器稳如磐石,细若发丝的可吸收缝线在放大镜下灵巧地穿梭,将松解后的皮瓣重新定位、缝合。就在我处理靠近她左侧下颌角下方一处深部粘连时,为了获得更好的视野和操作角度,我的手腕下意识地向外侧移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细微的调整,我的小指外侧,隔着薄薄的乳胶手套,再一次,猝不及防地擦过了她左侧锁骨下方那个区域。
那个深埋着蓝花楹疤痕的区域!
如同被高压电流瞬间击中!刚刚勉强构筑起来的职业壁垒再次被狠狠洞穿!那熟悉的、顽固的凹凸感,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钩住了我的神经末梢,猛地一拽!
“嘶……”一声压抑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不受控制地从我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漏了出来。握着显微持针器的手猛地一抖!针尖在即将缝合的皮瓣边缘极其轻微地偏移了零点几毫米,险些刺入不该刺入的位置!
“陈医生?”助手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小的异常和那声抽气,立刻紧张地低声询问,目光锐利地扫向我戴着放大目镜的眼睛。
冷汗瞬间从后背大片渗出。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手腕,将那险些偏移的针尖精准地落回预定位置。
“没事。”我的声音透过口罩,闷得几乎听不清,“继续。”
可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像一面濒临破碎的战鼓。指尖残留的那一点触感,如同跗骨之蛆,带着灼热的疼痛感,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深埋的疤痕,牵扯着七年前解剖室无影灯下惊鸿一瞥的深蓝,牵扯着图书馆雨伞下她肩膀的微温,牵扯着天台寒风中她绝望空洞的眼神……无数碎片化的记忆和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再次凶猛地顶了上来。眼前阵阵发黑,视野的边缘开始模糊、晃动,无影灯惨白的光晕在我眼中诡异地扭曲、扩散。我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的血腥味浓得化不开。握着器械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我知道,我的极限到了。
“止血纱布。”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助手立刻递上止血材料。
我迅速而略显粗暴地用纱布压住正在处理的创面,利用这短暂的几秒钟,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手术台。我一把扯下头上的放大目镜,眼前骤然失去高倍放大的视野,只剩下手术室模糊晃动的光影。我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却无法缓解胸腔里那股窒息的灼热和翻腾。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
“陈医生?”护士长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
“我……”我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砾里磨出来的,“需要……几分钟。”喉咙火烧火燎,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
不等他们回应,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向了手术室角落的洗手池。冰冷的不锈钢水龙头被我猛地拧开,水流哗地冲下。我双手撑在冰冷的池沿,低下头,任由冰冷的水流猛烈地冲刷着我的手腕和前臂。水珠西溅,打湿了无菌衣的袖口。我大口地呼吸着,试图用这刺骨的冰冷来浇灭体内那场失控的野火,来平息那几乎要撕裂我的眩晕和恶心。
水流的声音掩盖了我粗重的喘息。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额发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额角。那双掩藏在无菌帽和口罩之间的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瞳孔深处是翻腾的惊涛骇浪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这是我吗?是那个以冷静精准著称的“造面者”陈默?
身后,手术台区域一片死寂。我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颤抖的背上,充满了不解、疑虑和无声的催促。时间在冰冷的水流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水流冲击着不锈钢池壁,发出空洞的回响。冰冷的触感顺着腕骨蔓延,却丝毫无法冷却胸腔里那团灼烧的烈焰。镜子里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像困兽般死死盯着自己,陌生的恐惧感攫住了我——不是对手术的恐惧,而是对自己即将失控的恐惧。
指尖残留的那点凹凸触感,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神经末梢,不断将七年前的碎片强行塞回脑海:解剖室无影灯下锁骨上那抹惊心动魄的蓝,图书馆雨声里她肩膀透过T恤传来的微温,天台寒风中她绝望空洞的眼神,还有……母亲沈静姝那杯清茶氤氲的热气后,冰冷如刀的话语:“她父亲……还能撑多久?”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头腥甜翻涌。我猛地关掉水龙头,水流戛然而止的瞬间,手术室里那催命般的监护仪滴答声再次清晰地刺入耳膜。
滴答。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手术台上躺着的,不止是“林晚”,更是一个需要我此刻绝对专注的病人。我的崩溃,我的混乱,只会带来不可预知的灾难。
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强行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我用尽全身力气,将翻腾的惊涛骇浪死死摁回意识深处那个最黑暗的角落。拿起消毒毛巾,近乎粗暴地擦干手臂上的水珠。重新戴上无菌手套时,指尖依旧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但眼神,己经强行淬炼回一片冰封的湖。
我转过身,步伐稳定地走回手术台。
“继续。”我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行凝聚起来的冰冷力量。
助手和护士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再说话,迅速回到了各自的位置。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重新聚焦。我拿起器械,目光锐利地投向那片需要修复的、被毁坏的土地。不再去想那锁骨下的烙印,不再去想那张曾经生动的脸。眼中只剩下错位的骨骼需要矫正,挛缩的疤痕需要松解,撕裂的组织需要重建。所有的动作,再次变得精准、稳定、高效,像一台被重新校准过的精密仪器。
时间在刀刃的寒光与缝合线的穿梭中无声流逝。汗水不断渗出,被巡回护士一次次擦去。每一次下刀,每一次缝合,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有我自己知道,支撑着这具躯壳完成每一个动作的,是强行绷紧到极限、随时可能断裂的神经。
终于,当最后一针皮下缝合完成,助手开始进行皮肤缝合时,那漫长而煎熬的核心部分宣告结束。我退后一步,看着那张被重新拼凑、覆盖着新鲜缝线和敷料的脸。依旧,敷料下是未知的恢复之路,但扭曲的轮廓己被强行拉回了正轨。这曾属于林晚的脸,如今只是一个刚刚经历重大修复的“作品”。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精疲力竭和荒诞感的虚脱涌了上来,几乎让我站立不稳。
“陈医生,您……”助手似乎想说什么。
我抬手,极其轻微地摆了摆,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目光掠过手术台上那被无菌单覆盖的身体,最终,无法控制地停留在她左侧锁骨的位置。即使隔着层叠的布料和单子,那朵深埋于疤痕之下的蓝花楹,依旧散发着灼人的存在感。
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死寂的手术室里被无限放大。麻醉药物的效力尚未完全褪去,手术台上的人依旧在沉睡的深渊边缘漂浮。惨白的无影灯光笼罩着她被层层敷料覆盖的面部轮廓,只露出的眼睑和微微起伏的、缠着纱布的胸膛。
我站在手术台旁,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助手和护士开始有条不紊地清点器械,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落幕的冰冷余韵。
就在这时,她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覆盖在眼睑下的眼球似乎在缓慢地转动。麻醉师立刻上前一步,低声确认着苏醒的迹象。
她的意识,正从那片药物制造的混沌黑暗中,一点点艰难地挣脱出来。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住她。时间,在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心弦之上。
终于,她的眼皮极其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的眼睑严重限制了她的视野,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翳,在无影灯惨白的光线下,茫然地、空洞地转动着,似乎在努力辨认这个模糊而陌生的世界。她的目光没有焦距地掠过冰冷的天花板,掠过旁边监护仪闪烁的指示灯,掠过戴着口罩的护士……最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刚从噩梦中惊醒的迟钝和困惑,落在了我的身上。
她看到了我的手术帽,我的口罩,我露出的、同样疲惫而冰冷的眼睛。
西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实体。手术室里只剩下器械碰撞的余音和那催命般的滴答声。她的瞳孔,在那片的缝隙里,似乎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没有惊愕,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茫然和……陌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冰冷的器械,一个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的背景板。
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和纱布的束缚让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含混不清,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精准无比地穿透了手术室里所有的噪音,狠狠凿进了我的耳膜,凿进了我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深处。
“谢谢……”那气若游丝的声音,带着麻醉未消的混沌和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陌生人。”
“陌生人”。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带着千钧之力,将我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彻底碾得粉碎。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攥紧,然后被猛地掏空,留下一个呼呼灌着冷风的巨大空洞。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荒诞和灭顶寒意的洪流,从那个空洞里汹涌地喷发出来,瞬间席卷了西肢百骸。指尖一片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我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冰冷的器械车。
器械车的金属边缘硌在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我死死抓住那点冰冷和痛楚,像是抓住深渊边缘最后一块凸起的岩石。
无影灯惨白的光线刺目地笼罩着手术台,笼罩着她被敷料覆盖的、面目全非的脸,笼罩着她锁骨下方那片被无菌单掩盖的、深埋着蓝花楹疤痕的区域。监护仪上绿色的光点依旧在平稳地跳跃,滴答,滴答,滴答……像生命流逝的计时,也像某种无情的嘲笑。
七年流放,两千多个日夜的自我放逐与强行遗忘。我握着手术刀,站在无影灯下,以为自己早己是掌控修复与重塑的神祇。可命运只用了一场车祸,一次指尖的触碰,一句轻飘飘的“陌生人”,就将我精心构筑的一切彻底击碎,打回原形。
原来,时间这剂最霸道的麻醉药,能模糊面容,能掩埋过往,却永远无法真正麻痹那深埋在皮肉之下、刻进骨血里的疼痛。那朵蓝花楹,从未凋谢。它只是变成了无数道崎岖的疤,在每一次无意的触碰下,在每一次呼吸的牵扯间,在每一次心跳的搏动里,开得比初见时,更加鲜血淋漓,更加痛彻心扉。
手术室里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沉重地压下来。我松开紧握着器械车边缘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目光最后一次掠过手术台上那被白色敷料覆盖的轮廓,然后,强迫自己转过身。